第63章 桃花孽(五)
“唉,以前老想着回來報仇什麽的,現在也不想了。人各有命,碰上那種畜生是我倒黴。我現在就想回去看看我爹娘,也不知道我的小歌兒現在多高了。他今年該有十二歲多了,等過年了就該滿十三了。”往路宅方向行去,一路上绮羅就聽陸雲卿喋喋不休了。
她見陸雲卿難得這麽高興,也就遷就她,她說什麽就聽着,時不時應和一下。
桃雲山上現在到處都是修士,绮羅雖說一向狗膽包天,從來沒把誰放在眼裏,但也知道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這種時候,與那些正道人士,能少碰上就少碰上。
是以,他們也不從山上過,直接問人租了兩匹馬,沿着山腳下騎行。
“真是奇了,我這一路上都躲躲藏藏的,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叫這些正道發覺了?怎麽一股腦的全都聚到冰火城堵我來了。”绮羅腦門子上寫的全是不快活。
也不趕時間,所以兩人行的很慢。山下也有桃花,只不過不如山上那般多,都是零零星星的。遲悟還采了一枝。
“我記得從前師父教過我編花環,可惜桃枝硬了些,怕是編不成。”遲悟自言自語道。
绮羅瞥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萬物皆有靈,都是生命呢。你修佛的,這樣算不算濫殺啊?”
“唔。”遲悟似乎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有道理,回頭我記一下。
绮羅:“……”
绮羅真是哭笑不得,他那個走到哪記到哪,把自己做的“壞事”都記下來的習慣一直都保持着,當真是持之以恒。
在她看來,遲悟那些能叫壞事嘛?在她眼裏,連惡作劇都算不上。
兩馬并駕,一路悠哉。天空澄澈湛藍,如同水洗。四周青山環繞,間或有桃林三兩片,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沉默地行了一段,绮羅在馬上忽然開口,語氣聽來似是随意。
“你聽說了麽,號稱是名門後輩第一人的藏山寺的大弟子叛出師門了。你也算是個正派弟子,之前見過這人麽。”
遲悟侍弄着剛剛折的那枝桃花,心不在焉的答道:“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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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就是有點好奇。你說,他放着錦衣玉食,前程似錦不要,逃出藏山寺,莫不是個傻子吧?”绮羅問道,目光卻落在遲悟面上。
“是不是傻子不太清楚。只知道他那副皮相還是很不錯的。”
绮羅一愣,竟鬼使神差地接了下去:“哦,不錯到什麽程度?”
遲悟随手把修剪好的桃花銷在了她鬓上,忽然朝她綻出一個笑來,烏黑的眸子映着桃花與天光,明澈的竟有些晃眼。
“大約是,能讓你一見鐘情的程度吧。”
绮羅聞言一怔,看着對面那如山間溪泉,皓雪皎梅一般的笑,心下竟然輕輕地漏了一拍。
而後面上微微的笑意斂去,神色淡淡地摘下鬓間的花枝,丢回到遲悟懷裏:“那還真是可惜了,沒能早點見到他,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了。”
“我不喜歡桃花,你留着自己戴吧。”她漠然地說道,言罷輕勒缰繩,一夾馬肚,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往前去了。
绮羅今日換了一套窄袖的棗紅色衣袍,幹練的緊,獨騎着一匹雪白的馬。一路走來,雖說面上覆了半面的面具,竟也惹了不少人的目光。
“你家在什麽方向,我怎麽找了半天也沒看見?”绮羅四處打量着,顯然已經找不着路了。
“你做什麽?”陸雲卿問道。
“什麽我做什麽?我做什麽了?”绮羅被她問的一頭霧水,沒好氣道,“你不是想回家看看麽?我在找你家呢啊!”
“我是說,你剛剛态度那麽差做什麽?”陸雲卿語氣裏似乎對她的王顧左右而言他十分的不滿。
绮羅頓了一頓,好笑道:“我怎麽就态度差了?我不喜歡,自然是有什麽說什麽。我不喜歡,難道還要勉強自己說喜歡麽?”
“……”這回輪到陸雲卿沉默了。過了好半天,她突然道:“我發現,你總是在把他推開。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在跟他保持距離。”
頓了頓,她又道,“我能看出來,你雖然有時候挺遲鈍的,但絕對不笨。更何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對你是真的很好。”
“我眼瞎。”绮羅答的毫不猶豫。
陸雲卿:“……”她要是是個活人,白眼能翻到天上去。
“他是對我很好,那是因為他曾答應他父親……”绮羅悠悠道。
“也不知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陸雲卿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叫道:“姑奶奶,他喜歡你,你懂不懂?你看不出來?!”
绮羅聞言,難得地沉默了。片刻之後,笑道,“他喜歡我我就得怎麽樣了?他喜歡我,我又不喜歡他咯。等這件事一結束,我就……”
“你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陸雲卿突然道。
“沒有。”绮羅搖頭道。
绮羅微一停頓,又笑道,“再說,我有沒有感覺又有什麽關系嗎?”
她擡手指向遠處的一座山,峭壁懸直,百餘尺高。
“你看那懸崖,高不高?我從上面跳下來了,爬不上去了。站在懸崖上的人如果為了救我,也從那懸崖上跳下來,傻不傻?”
陸雲卿:“……”
绮羅望着那懸崖峭壁,騎馬向前,悠悠然道:“深陷泥潭的時候,不該想着将別人也拉下來的。有人天生是九天上翺翔的鳳凰,高嶺上的梅花,這塵世卻是很髒的,一旦沾上了血和泥,就再也幹淨不了了。”
陸雲卿聽罷,竟一時無言。绮羅就又岔開了話題,打趣她道:“你也真是有意思,自己生前識人不明,還沒吃夠教訓麽,不知悔改,多管甚麽閑事。”
陸雲卿沉默了好半晌:“不一樣的。原先我是局中人,沒法子看清。現在成了局外人,旁觀者清……卻點不破局中人了。嘿,真是有意思,世上諸般緣法,原來真的只能靠自己悟。”
“局中人,局外人……”绮羅似有所思地緩緩念了一遍,而後哂笑道:“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也……不該是一路人。”
當然,绮羅一般也硬氣不了多長時間。距離給人甩臉子不到半天的時間,她就在迷路的過程中分外地思念起某人來了。
思念到就差兩眼淚汪汪了。
“你家是住在什麽神仙地方啊!”绮羅趴在馬背上,有氣無力地道,“這都走了多久了,怎麽還沒看見。你是不是太久沒回來,認不得路了?”
“我去你的,你個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家夥,好意思說我不認識路?誰給你的臉!”陸雲卿沒好氣地反唇相譏,心下也是十分煩亂。
“……罷了,一時半會認不得了,但應該就是在這附近,随便找個人問問好了。”
绮羅當即下馬,牽着缰繩,客氣地朝路邊帶着孫兒,正在摘菜的老婦人問路:“婆婆,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姓陸的大戶人家?不知道要怎麽走?”
那老婆婆似是有些耳背,聽了之後一臉茫然。绮羅又趴在她耳邊重複了好幾遍,她才聽明白。但她看了看绮羅,面上神色疑惑:“姑娘,你要找的是那個陸家呀?原先這裏倒是有個陸家,可十年前就拆了,你幸虧是問了老身,要是問年紀小一點的小崽子,他們可能都不知道。”
绮羅聽了,還沒張口要問,就聽陸雲卿在她腦海裏炸了鍋似的叫起來:“拆了!怎麽拆了!”
绮羅給她一嗓子吼的,險些沒蹦起來。甚是無奈地翻了翻白眼,心道:“你急什麽,我這不是要問呢嘛。”這才又朝那老婦人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老婦人道:“姑娘有所不知,原先住在這裏的陸員外一家,家裏遭了災,陸家的姑娘被賊人捉去啦。你不知道,那姑娘從小就惹人憐愛……”
那老婦人是個唠叨的,将陸家怎麽遭的災給說了一遍。有些事是绮羅已經知道的,有些卻是連陸雲卿都不知道的。譬如,她被抓去之後,陸父曾組織了人手想去救她,卻沒能成功,受傷之後回到家一命嗚呼,陸母跟着大病一場,與世長辭,等等。
與那日店小二同羅漢講的相差無幾,只是之前绮羅在樓上,不曾聽見罷了。今日一聽的這樣的消息,那老婦人還沒說完,陸雲卿已經開始哭了。
绮羅一邊還要聽那老婦人說話,一邊聽她哭的愁腸百結,一時間心裏也難受的緊。
“老太婆也想不通啊,這麽好的一戶人家,怎麽命數就這般差呢。唉,也不知是惹上了什麽不得了的邪祟鬼怪,竟鬧得家破人亡了。”那老婦人道。
绮羅問道:“那後來呢,怎麽這宅子就拆了?”
“說來也奇,陸老婦人病逝之後,這宅子就有些陰恻恻的。據住在宅子裏的下人說,常常會看見鬼影,極似老爺夫人,有時在堂屋門口,有時在院門前,就好似在等着女兒回來似的。雖說他們生前都是極好極好的人,可畢竟人鬼殊途,多少是叫人害怕的。陸家的女婿,現在已經當了縣令啦,就請了連碧宮的道人來做法事,在離此五裏處的一處風水寶地建了一座上好的墳冢,将老爺和夫人的棺木移到了那裏去。還把這裏的老宅給拆了,把那些下人都給遣散了。”
那老婦人自顧自地叨念道:“唉,雖然陸家的小姐不在了,好在還有這樣一個孝順的女婿,将後事辦的這般妥帖。那劉老爺年輕的時候我也是見過的,也是個好人啊,現在即便是當了官,也處處都叫人稱贊。這一家子都是好人啊,可惜,可惜……”
老婦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問問我爹娘的墳冢在何處,我想去看看。”陸雲卿哭道。
绮羅就又向那老婦人細細詢問了一番,然後照着她的指點,去尋陸老爺子和夫人的墳冢了。
又費了一番功夫,绮羅才找到老夫人所說的位置。竟是在山野之中。绮羅順着小路上了山,道路倒也還算是平順,遠遠就看見路邊樹下一個低矮的墳冢,墓碑很新,也很幹淨。周遭一絲雜草也沒有。
“這墓倒是很新。”绮羅道,“姓劉的應該是常常來打掃。”
“算他還有點良心。”陸雲卿恨恨道,“剛剛我要是聽到一點他竟敢待我爹娘不好的話,我拼着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也不會放過他。”
绮羅定睛一看,去看見那墳冢邊上似乎還蹲了一人。一身黑衣,蹲在墓前,似在琢磨什麽。走到近前再看,不是遲悟是誰!
“你怎麽在這?”绮羅上前訝然道。
遲悟聞聲回頭,原本有些黯然的面龐,在看見她的一瞬間忽然就明亮了起來,立時站起身來,溫柔喚她:“绮羅。”
無論怎樣看都是好看的,可終究有精神的時候,要更光彩照人一些。绮羅不知為何冒出這樣的念頭,心裏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地微微一酸。
“你剛剛怎麽忽然就走了。”遲悟笑道,卻一點惱怒都沒有,眼睛笑得彎彎的,“你若是不喜歡桃花,我可以……”
“你怎麽在這兒?”绮羅立刻打斷了他的話茬兒。
“哦。”遲悟立即就忘了自己方才要說什麽,答她道,“我在附近尋你,發現這地方怨氣重的不像話,到此一看,只看見了這一座墳冢。”
绮羅奇道:“這裏不是安魂養魂,助其度化的風水寶地麽?”
遲悟也奇道:“并不是啊……這裏風水特殊倒是真的,卻是用來鎮壓魂靈的。若是配上些不入流的陣法……怕是會讓靈魂永世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