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流雲葬(六)
“縣令大人這是何意?”為首的四龍尊者抱臂立在巨坑前,似笑非笑,語氣顯得有點森冷,看着氣急敗壞的劉青雲如同跳梁小醜一般跳腳。
一夜勞頓之後,劉青雲的頭發已經散了大半,發冠也歪到了一邊。一雙眼睛泛着通紅的血絲,看起來甚是怕人。
“何意?劉某倒是想問問尊者這是何意!”劉青雲道,“劉某與曲道長費了十足的力氣才将這妖女困住,只差一步便能将她誅殺,尊者此時卻出來阻攔,是何道理?怕不是想包庇這妖女?”
“大人此言差矣。包庇妖女這樣大的一頂帽子,可不能亂扣。”那尊者微笑,十分認真道,“我們宮主交代,這妖女罪孽深重,一死不足以抵消其罪,所以,務必活捉,送回去好好折磨。大人是覺得此舉不妥,還是信不過屠龍宮?”
他頓了頓,又道:“另外,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大人與這妖女有何恩怨,這般急切地想要其性命?大人還真是義勇雙全,在場這多麽仙門修士尚未動手,大人就急不可耐地親身上陣,為民除害了。”
那尊者面上帶着面具,說起話來平平靜靜,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不知是不是受宮主的脾氣影響,屠龍宮上上下下清一色的都是這種風格。
劉青文被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一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是死死地瞪着對方,心中早已擂鼓一般震天響了。
妖女?誰在乎她的死活?
管她是十惡不赦還是為禍一方,與他又有什麽幹系?
他不過是要陸雲卿灰飛煙滅!
十年,他已經提心吊膽了十年了!為了防着厲鬼複仇,他老早以前就請曲連城幫他在宅子中設下各種鎮鬼捉鬼的機關陷阱。這次他甚至孤注一擲地拿陸輕歌來做誘餌……只要那個女人灰飛煙滅,他便再沒什麽可憂心的了。
卻遇到這些煞神。
他面上強壓怒氣,手攥的死緊,向一旁立着的曲連城打了個眼色,尋思着怎麽找個空子,卻發現曲連城看着地上的陷阱,神色驚恐。
他不自覺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登時也呆住了——
封住陷阱口的交錯的鐵杵上顯出了異樣的光斑,從暗紅變成明黃,愈來愈明亮。他再仔細一看,那些鐵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
融化的鐵水彙聚成流,掉進了陷阱裏,在那坑中澆灌出了一級一級的臺階,有人影從坑中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Advertisement
衆人此時都看見了這一異變,面上倏然變色,紛紛将兵刃護在身前,謹慎地遠離這陷阱,向後退去。
绮羅牽着陸輕歌從那坑裏一步一走上來,兩人身上都沾滿了青苔和泥土,可绮羅面上卻一絲一毫的狼狽也看不見。一雙赤眸在夜色中尤其紮眼。
绮羅在陸輕歌面前蹲下,揉了揉他的腦袋,微微笑了笑。而後快速地在他身上幾處穴道上拍過,陸輕歌毫無防備地睡了過去。绮羅将他扶穩,偏頭瞥了一眼劉青雲。
劉青雲登時臉白如紙。
那眼神太過平靜和冷淡……仿似在看着一個早已死了的人。
绮羅早已瞟見了站在一旁的四龍尊者,徑直将陸輕歌抛給其中一個:“師哥,幫我看好他。”而後徑直朝劉青雲的方向走過去。
另外三位尊者看她神色不善,立時橫跨一步攔到她面前,目光嚴厲,大聲叱道:“你做甚麽?”
绮羅擡起頭來平靜開口:“殺人。”
尊者皆是一愣,相互間快速地遞了個眼神,其中一人上前,壓低聲音道:“熾绮羅!宮主讓給你看個東西……”
“不看。”绮羅淡聲回答,十分的幹脆。
尊者:“……”沒看你就知道是個什麽了?
绮羅頓了頓又道:“即便是看,等我殺完了人再看。”
尊者:“……”殺完了人再看還有個鬼用。
中間那尊者瞥了一眼四周圍着的修士,又湊近了些,低聲警告她:“瘋魔了你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殺人,是不想活着回去了?到時候你讓宮主他如何處置你?”
他似是怕這話沒有什麽說服力,低聲又補了一句:“你若是有什麽仇家,我們哥幾個有機會,咳……私下裏幫你解決就是了。”
方才還鐵面無私,不怒自威的四龍尊者到了绮羅面前,也不知怎的,總顯得有點說不上話。
绮羅聽罷,無奈地幹笑兩聲,道:“師哥,你們不懂。有些事情不是私下裏能解決的……”
就好像有些人的皮,不當着所有人的面撕下來,就毫無意義。
她說着微一擡首,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某人的身上,冷笑一聲,撞開面前三位尊者,徑直朝他走去。
劉青雲再也挂不住了,拔腿就往曲連城身後逃:“曲兄!救我!”曲連城本身也是個三腳貓的慫包,見他朝自己這邊跑來,吓得一蹦三尺高,忙不疊地往他哥身後跑。兩人老鷹捉小雞一般全都躲到曲連川的身後。
曲連川握劍的手已經被汗濕了,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咬牙沉聲道:“大膽妖女!你、你還要放肆到什時候!這裏有千百修士,你以為你能傷人性命還全身而退?你要是敢亂來,怕是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
绮羅卻是一步未停,徑直走到他面前,嘴角一挑。
“常言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也。’我這個魔頭倒是也想來踐行一番。更何況,不試試怎麽知道我行不行呢?”绮羅嘻嘻笑着,一字一頓道,“道長,還勞煩你讓一讓。今天,敢擋我者,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一千修士?還是兩千?不過就是數人頭的差事,也沒甚麽累的。”
她話還沒說完,身體卻已經先行動起來了,倏然就從曲連川面前消失了。
绮羅直奔這劉青雲而去,劉青雲和曲連城撒腿就往人群中跑去。曲連川猛聽見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弟弟驚聲尖叫起來,也顧不上許多了,提劍就往绮羅後心刺去:“妖女,哪裏走!”其他修士見此情景,一時間膽氣也上來了,紛紛提劍一擁而上。
绮羅眉頭一皺,一手撚訣,斷喝一聲:“起!”只聽周遭“砰砰砰砰”,接連五六聲巨響,震天徹地,幾口青銅巨鼎中的鐵水爆破而出,噴泉一樣沖上天際,然後又嘩啦啦地淋下來。
那是滾燙的鐵水,沾着即破,碰着就傷,一時間整個院子慘嚎聲此起彼伏。修士們丢兵棄甲的,在地上打滾的,應有盡有。绮羅趕到一口大鼎旁邊,看到劉青雲往院門口逃,她一腳踢在鼎上,鼎裏鐵水被震得一下子傾出來一團,經她揚手一揮,沸騰着直追劉青雲而去。
劉青雲回頭望見,魂飛魄散,沒做二想就将身後曲連城推了一把,那鐵水一下子打在曲連城雙腿上,兩條腿登時燙化,齊齊斷折。曲連城殺豬一般滾到地上,哀嚎起來。
绮羅卻沒管他。只這一個停頓的功夫,劉青雲轉過頭來就看見绮羅已經到了他面前。他雙腿一軟,就往地上跪了下去,卻被一把揪住了衣領子,生生提了起來。
“劉大人,別這麽客氣啊。你給我跪下來,我還怎麽好意思殺你。”
绮羅尋了一口大鼎,一腳将有一人高的大鼎踢得翻了個個兒。她提着軟成泥鳅一般的劉青雲,往上一躍,将他掼在腳下。而後揚手一揮,周圍瞬間竄起人高的火焰,将他們與修士分開了。修士們可以清楚看見這邊發生了什麽,但沒人敢貿然闖過火牆。
绮羅幻出一把焰刀,直指着劉青雲:“時間比較趕,找不到其他東西了,随便搭了個刑臺,劉大人将就将就?讓我想想,你做了這麽多喪盡天良的事,該治你什麽罪,判你什麽刑才好?腰斬,淩遲,還是其他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你自己選。”
劉青雲一聽“刑臺”這兩個字,恐懼到臉色扭曲:“你不能!你不能殺我!你有什麽資格!我沒犯法,我沒殺過人,你憑什麽!”
“是啊,劉大人沒犯法,甚至還是個頂好頂好的大好人呢。冰火城誰不知道劉大人是個大大的清官,難得的孝子,誰能判你有罪?你也沒殺過人,所有死在你手上的人,都是因為自己的蠢。他們死在輕信旁人,死在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死在被你這副良善皮囊迷的團團轉。”绮羅嘿然一笑,“這麽一想,的确是怪不到劉大人頭上呢。”
绮羅忽似醍醐灌頂一般,一拍腦袋:“哦,是了,皮囊。大人這副皮囊是真的不錯,一表人才,俊俏得很吶。愛美之心人皆有,我與劉大人也算是同道中人呢,淩遲或是腰斬什麽的,白毀了這麽一副好皮相,我還真不忍心。既然只是皮囊裏面的東西髒了些,不如就讓我來把那些髒東西掏出來吧。”
“大人莫要見怪,我這人只講自己的道理,最喜歡的,就是動用私刑。”劉青雲聽她說到這裏,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绮羅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咂嘴道:“啧,從哪開始呢。”
她眼睛忽然一亮,盯住了劉青雲那雙眼睛,劉青雲立時就是一個寒顫。她劈手揪着劉青雲的頭發将他拽起來,笑着讓他扭頭看向遠處在夜色中起伏的桃雲山,一字一頓道。
“劉大人,最後再看一眼你那虛僞得讓人惡心的……美吧。”她低低地笑了兩聲,而後毫不猶豫将兩指探入裏那兩潭幽冥古井裏。
“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厲的慘叫響徹淩霄,在火焰和濃黑的夜幕之中回蕩,經久不絕。隔着火牆的修士們看見這一幕,均是一陣惡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歹毒的人。
只有绮羅擡起手,眼神中有些迷惘地看着自己染了血的兩根手指。
美的東西,就這麽毀在她手裏呢。
可她只恨沒能早點毀了它。
她又想起陸雲卿臨別時送給她的那個夢來。
陸雲卿在那個美夢裏,只看見了這雙寒潭般的眼睛,卻沒看見這雙眼睛裏映照出來的滿身绫綢、珠翠羅绮的自己。
一場無聲的捕獵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以一生一世作誘,以天長地久為餌,以漫山遍野的桃花化成網,捕獲那一顆真心。
绮羅緩緩說道:“劉大人,你送給雲娘的夢真是太美了。美到從我的眼眶裏生生地逼出兩行滾燙的淚,叫我心中無端生出無數的疑問來。”
為何凡世山桃一定要零落成泥?
為何暖春有去時,四月定要芳菲盡?
為何開的歡暢的桃花只顧映照美人面,卻不肯幫她看清狼獸心?
為何天地生養了這樣三生不改九死無悔的深情,卻又要放任那些厚顏無恥的薄情來作踐?
為何?為何?
為何他們不去死!
想到此處的绮羅倏然咧嘴一笑,笑的詭異,面色竟有幾分癡醉的狂熱之态。她擡起腳來,落在劉青雲右手的肘關節上,緩慢地、一寸一寸地踩了下去。
劉青雲的慘叫像是九天之外傳來,飄飄渺渺的,入不了她的耳。比起那個,她更愛聽骨頭被一點一點碾碎的讓人齒酸的輕響,簡直叫人着迷。
她冷冷笑道:“放心,你這張好看的皮,不會給你弄皺的。”
夜中的桃雲山沉浸在靜谧之中,羅漢和普慈仍舊等在原地。羅漢等得嘴都快歪了,遠遠看到南邊的山腳下有火光亮起來。火光裏有許多細小的人影狂舞。
忽然間,九天上一道玄雷轟然砸下來,直直砸在那處。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羅漢似乎覺得空氣裏混入了什麽讓人惡寒的東西。
狂風平地起,将滿山桃樹吹得劇烈地搖晃起來,掀起洶湧巨浪。大朵大朵的烏雲飄過來,遮住了天上月亮,天空似乎都變成了一種詭異的紫色。
“大……大師,這是怎麽回事啊?”羅漢打了個寒噤,“怎麽突然變天了?”
普慈沉默地仰起頭來,看着這天色,雙手合十。須臾,低低念了句:“阿彌陀佛。”
天有異象,不是天劫,便是人禍。
“怕不是有甚麽人……入了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