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流雲葬(五)
幾尺見方的地牢裏,空氣陰冷又潮濕。即便是在白天,這樣深的被層層封死的地牢也不會有多麽光亮,更何況此時還在夜中。此時只有幾縷絲織般朦胧纏繞的月光從洞頂漏下來。
地牢四壁都是黏糊糊的青苔,滑膩的緊。将青苔抹開,才能看見牆壁上刀刻出來的符咒。
陸輕歌如同受了驚的小獸一樣,瑟瑟發抖。剛剛從上面跌下來,若不是绮羅将緊緊地護着,他不死也得去半條命來。此刻頭頂上人聲嘈雜,更是讓他有如驚弓之鳥一般。
一天之內,接連遭遇變故,即便是大人也不一定能受得了,更何況他還只是個孩子。剛剛被親爹推下深坑還讓他心有餘悸,他小心翼翼地望向绮羅,面上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半晌還是沒能忍住,哭道:“你……你到底是不是我娘啊?”
绮羅扶着他的肩膀,和他對視着:“別害怕,讓你娘同你說話,好不好?”
她說這話時,語氣已是顫抖,陸輕歌淚眼婆娑地望着她,很明顯甚麽也沒聽懂,卻仍舊小雞啄米般的使勁點頭。绮羅深吸了兩口氣,試圖壓制住自己起伏的心緒,實則內心萬分焦急。
“出來啊……出來啊……”
“你不是想見你兒子麽?你不是有很多話想同他說麽?”
“喂!姓陸的!陸雲卿!”
“……”
绮羅只覺得背上被釘入的傷口愈發疼痛難捱,意識也在渙散的邊緣徘徊。最更糟糕的是,她無數遍地喚陸雲卿出來,卻半點的不到回應。
難不成,那家夥已經……
绮羅揮出幾拳,狠狠地砸在地牢的石壁上,可仍舊軟綿綿的無甚力氣。背上的魂杵卻在一瞬間将效力發揮到了極致,如同長劍貫穿身體來回磋磨,痛得她猛地向後仰去,幾乎要喊出聲來。
眼前驟然一黑,如同墜入了無盡的深淵,失了意識。
而另一邊,陸輕歌驚恐地發現绮羅面上神色詭異的變化起來,一瞬間的恍惚之後是竭盡全力的掙紮之态,又哭又笑,涕淚橫流。掙紮着,喧鬧着,像是有誰的靈魂想要孤注一擲地沖破這身體的束縛一般。
待她終于平靜了下來,再擡頭瞧他時,那目光,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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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盈盈地笑着,笑裏帶了苦澀的味道,嘴唇開開合合,最後終于溫柔又無奈地輕喚了聲:“歌兒。”
輕歌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般道:“……娘?”
陸雲卿笑的更深了,有兩行淚水從她眸子裏溢出來,流過面頰,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小輕歌的手背上:“嗯。”
陸輕歌緊緊地咬着嘴唇,不想哭出來,可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嘴巴扁了扁,便撲進了陸雲卿懷裏。他低聲嗚咽着,似在撒嬌,又哭又笑。
“娘,你真好看!你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比我夢裏見的時候還要好看一千倍、一萬倍……”
不知昏昏沉沉地過了多久,绮羅的意識才從無盡的幽暗之中解脫了出來,乍見天光,竟覺得明媚的不像話。
四周是青青芳草地,耳畔有汩汩溪泉聲。天空湛藍,澄澈如洗,浮雲飄過,如同薄織的紗錦。最讓人移不開眼的是山道兩側夾道開放的桃花,在陽光下灼灼盛放,豔豔招展。
山風吹過,便攪動起漫山遍野的花香和露汽。綿延十裏的桃林像是被水打濕了的水粉畫,攝人心魄的顏色被吹出了深深淺淺的層次,蕩漾出湖浪一般的波紋,由遠及近,綿延不絕。
前來踏青的游人熙熙攘攘,映着大好的春光,讓人看了就要忍不住露出笑意。她今日穿了新裁的緋色羅裙,正與這滿山的花色相配的緊。
母親去上香了,她才不願意去。在小小的香室裏聽那些不知所謂的道士講經多無趣,哪裏有山間快活?
山路旁平坦的地方有不少閑散的小販,有賣漂亮的糖人,有會叮叮當當響的風鈴,有三文錢一大碗的白煮陽春面,面湯裏有山泉的清冽,澆頭裏有桃花醬的香甜。
只是今日裏,好像多了個不認識的人,在那裏擺了一個不入流的攤位。
她像花蝴蝶一樣輕盈盈地撲了過去,停在了那清清冷冷的小攤前,仔仔細細地一瞧。
噢,原來是個賣字畫的呀。
這一幅幅畫畫的當真是精巧,有的是風景畫,嫣然的桃粉鋪蓋了大片的宣白,有的畫的是人物,一颦一笑倒真有幾番風味。字有的清隽秀麗,有的龍飛鳳舞,甚是賞心悅目。
她忽然童心大發,學起她爹那個土財主來。分明是大字也不識的幾個的老家夥,卻最仰慕儒人,附庸風雅。她将兩手背在身後,在字畫前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嗯,不錯,不錯。”
“姑娘覺得不錯?”
低回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吓了她一大跳,小兔子一樣往後跳了兩步,忿忿地看向對面那人。
那人真是高,她只能擡起頭來看他,大約是剛剛被他給吓了一跳叫她微微有些羞惱,她将頭一揚,驕傲地道:“也就一般般吧。”
“哦?”那人饒有興趣地将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被他看得大為羞惱,又見了他意味不明的笑,深感不忿,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笑什麽!登徒子!”
“那你說說,什麽樣的,才是好字,才是好畫?”那人笑而不答,反而問她。
她哪裏懂得什麽畫,嗫嚅了兩聲,強自争辯道:“我雖然不知道什麽樣的畫是好畫,但我知道你的畫絕對不是好畫!你若是真正有才學,該有很多人喜歡你的字畫才對。或者,你該去應試考狀元去,又怎麽會流落到這裏賣畫讨生。”
那人聽了,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眯了眯,眸光愈發顯得幽深了。他微微一笑,莫測高深道:“你怎知我将來就不能飛黃騰達,人上為人?”
“這……”
她被問的啞口無言,一時間不知道要回答什麽,只好讪讪地一哼,撇了撇嘴,轉過身去,心裏想道:這人怎麽這樣神氣呢?
她不知為何就被他那雙眼睛給吸引了,不自覺地又瞄了他一眼,卻正巧碰上他的目光也釘在自己身上,只是有些陰沉沉的,不知在想什麽,便趕忙避開了,又是一陣疑惑:那雙眼睛怎麽就那樣幽深,古井一般,讓人怎麽也瞧不透。
那人打量了她許久,忽而笑道:“人生在世,各自有志。有人慕錢財,便去經商,有人求權勢,便去從仕。而我……”
“你是愛什麽,要來這裏賣畫?”她被他逗樂了。
“我愛美。”那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将她整個人都籠到了他的目光裏。
不知為何,她心裏突突的跳起來,她強自忍住這樣奇怪的沖動,怪道:“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倒是說說,什麽算是美了?你這些畫就是美了?”
“美是畫裏畫不出來的東西,”那人眸光微閃,如是說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再怎麽美也有盡時,不像這桃雲山中,桃花與晚霞,夠我看一輩子。當然……”
那人語氣裏似有遺憾。她忙問道:“當然什麽?”
“當然,若是有人能陪看就再好不過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朝看花成雲,暮賞霞化雨,那可真是美到死而無憾了。”
他似有深意地一笑,收拾了字畫,留下了一句“說了你也不懂”,笑着徑自離去。餘她一人匆匆而逃,跑到溪泉邊,臨溪而照。
她想起了她背着爹娘看過的那些話本子,心裏忽然開始突突地跳。此情此景,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了。
她心中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雙眼睛,那副聲音……不也是畫裏畫不出來的麽。
風忽然大了起來,将十裏桃林攪得天翻地覆,眼前的場景都旋渦一般旋轉,飛散,消失。绮羅此是才後知後覺地發覺:剛剛那夢裏面的人,不是她。
那是十五歲的陸雲卿。
绮羅在這淩亂的場景裏猛然的轉身,看見陸雲卿立在不遠的地方朝她笑着。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似是朝她說了些什麽,可她還沒來得及答複,就被一股巨力猛地推了出去。大驚之下,三魂七魄立時歸位。
她猛地從地上坐起,背後是一身的冷汗,再一扭頭,看見的是眼睛都哭的腫了的輕歌,低低地喊了她一聲娘親。
她握了握拳,只覺得四肢百骸裏靈力充沛豐盈,流轉自如。勾手拔出釘在琵琶骨上的魂杵,也沒覺得有多疼痛。
是了,魂杵失效了,它把那只鬼妖從這個世上徹徹底底的抹除了。
绮羅不禁失笑。她把腦袋埋在手掌裏,先是低低地笑,而後聲音逐漸的放開了。她笑的越來越放肆,笑到渾身顫抖,到最後甚至笑的喘不過氣來,連淚都要笑出來了。
陸雲卿魂飛魄散前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此刻也完全清晰了。
“丫頭,這一路以來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無以為報。臨別了,不如就把我這一生一場的美夢送給你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感謝留言被晉江給吞了,在這裏再感謝一下!
感謝長安故裏,一直旅行的貓?,okdodolove,地中海美人,紅豆奶茶的地雷!
感謝蘇言寶寶的營養液!
(我應該沒統計錯叭,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