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龍首臺(四)

洛洛一直覺得,自己是三個人裏最沒用的那個。

什麽也做不好,什麽忙也幫不上,最擅長的就是哭。

崴了腳痛得哭,绮羅跌下來的時候吓得哭,哥哥昏迷不醒的時候六神無主,還是只會哭。

她第一次見那麽多血,大片大片刺目的鮮紅,從哥哥身上淌到雪地裏,将雪也融化了。她想去把那些冰刺給拔.出來,可是她不會,亦不敢。

她後來曾絕望地想過,要是自己早些跟娘親學醫術多好。要是自己能像娘親一樣,無論面對什麽樣的境況都能鎮定從容,獨當一面該多好。

若是處理得當,早一點将那些冰刺剔除出來,哥哥也不會被極寒傷到筋骨。

可她當時只知道嚎啕大哭,什麽也沒做。

她甚至連绮羅是怎麽樣一個人爬出千絕谷孤絕的峭壁去求援也不知道。

千絕谷回來後,哥哥因為受傷之際寒氣入體,燒了三天三夜才勉強退燒。

三天之後的傍晚,他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很恍惚,靠坐在床邊,低頭望着自己被雪白的紗布纏裹得嚴嚴實實的兩只手,一言不發。

他試着用力,但卻很明顯的使不上力氣。他伸手去那床邊的茶杯,可是握不住,杯子掉到地上,碎成了很多瓣。

他整個人都顯得很沉靜,面無表情,既沒有哭鬧,也不發脾氣,仿似那雙廢掉的手不是他的一樣。

绮羅從千絕谷出來以後就守在哥哥房間裏,任誰來說也不肯走。那是洛洛第一次見绮羅哭成那個樣子。

她爬到哥哥的床上,緊緊摟着哥哥的脖子,長在他身上似的,誰也扒拉不下來。她哭的稀裏嘩啦,涕泗盡數蹭在哥哥的頸間和頰上,不停地咳嗽,話都說不連續。

“對不起,長生……嗚……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都是我害得你這樣的。以、以後我喂你吃飯,我給你洗衣服,你看書的時候我給你翻書,你渴了我就給你倒茶……你什麽都不要做了,我來當你的手,你使不了劍了,我就當你的劍……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我、我永永遠遠地陪着你,陪你一輩子……”

哥哥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神情淡淡的,也不哭也不笑。眸子像是蒙了一層灰塵,一點光亮也透不出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那之後約莫過了三個月,哥哥的手才好了些,長出了新的皮肉。但廢了的,到底是廢了。

平日裏一些常事尚且可以自己來,但因為筋骨受損,再也練不了劍了。

劍對于修士來說,是一種法器,能幫修士增強自己的法力,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倒不是必須的,但不能用劍,注定意味了修行境界的限制。

哥哥少年心性,一向心比天高,有時甚至有些較真,什麽事都喜歡争第一。尤其是在修行方面,尤為上心。

他之前在屠龍宮一衆弟子中天賦最高,修行速度最快,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出類拔萃,尤其是劍術,甚至比很多年長的修士都要強。這是他一向引以為傲的。

此番天降橫禍,之前一切一切的成就,朝夕間化為烏有。他連重頭來過的機會都沒有。

更重要的是,他本是以劍入道,雙手既毀,注定了他達不到他原本可以達到的境界。

告訴他他會技不如人,只能望人項背,告訴他他未來的一切都會極其有限……不如殺了他。

這事情一出,一直閉門不出的娘親也出來了,日日照料他。娘一直擔心哥哥想不開,所以哥哥從來不會在她表現出什麽異樣來,甚至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

可洛洛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哥哥會半夜會一個人跑到演武場發洩似的練劍,劍從他手裏一次次地掉下來,他就一遍遍地重新撿起來,在它最後一次掉下來之後發狠将它踢得老遠。

他會一個人不知痛一般,對着木樁又打又踢,即便雙手流血也渾然不覺。

他也會在筋疲力竭之後,一個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演武場上,拿手臂擋住雙眼,昏沉睡去。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再若無其事地回去。

……

大約過了幾個月吧,哥哥最終也認了自己不能再用劍的事實,換了條路修行。他從頭來過,拼了命地修煉靈力,沒日沒夜地苦學法術,廢寝忘食。

哥哥性子偏激又執拗,無論做什麽,絕不肯比旁人差半點,什麽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沒人能阻撓。

這些年哥哥的修為和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裏,即便沒有法器兵刃的加持,放眼仙門百家,也沒人能與他抗衡。

仙門中人常道屠龍宮主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與人比試從不出手,常常僅憑威壓就讓對手不得不低頭,半分顏面也不給人留。

與修為境界一同提高的,是哥哥愈發陰鸷難測的性子。他讨厭旁人在他面前使劍,尤其讨厭那些修為平平,劍術不精的家夥,這在仙門中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是以劍修大多會識趣地避着他走,若有人在他面前動劍挑釁,他只會冷笑着,在那人拔劍之前,就将他的劍折斷在劍鞘裏。

至于绮羅……

在哥哥醒過來的第二天,洛洛親眼看見她在沒人的地方将自己最喜歡的刀給折斷了。

這麽多年,洛洛亦從未看見,她在哥哥面前動過一次兵刃。

驕傲的人折了翼,尖利的人拔了刺。

這些年來,洛洛常常在想,他們兩個分明都已經失去那麽多了,為什麽……還是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三人從迷宮裏出來,沿着峽谷走了一段,找了個寒氣小的地方,打算出谷去。

绮羅仰頭望了望幾乎懸直的峭壁,又回頭看了看洛洛和長生。

洛洛将長生的一只手繞過肩膀,架着他慢慢地走。長生的腹部只是簡單地處理了一下,仍有鮮血不斷滲出,面色慘白又陰沉。

她舔了舔嘴唇,走到他面前,低聲說道:“我背你吧。”

長生微微一怔,面色一沉,冷冷地偏過頭道:“不要。”

绮羅不禁微微皺眉望着他,小聲道:“你別鬧別扭了……洛洛她不擅長輕功,沒法背你上去。我知道你不喜歡讓我碰你,但你這個樣子,自己怎麽上去嘛……”

長生也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可仍舊一言不發,雙手垂在身側,微握成拳。

绮羅知道他最要面子,不喜旁人幫他,等他主動說好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了。又知他吃軟不吃硬,當下便伸出手去,拽了他的袖角輕輕地晃着,軟語求他:“長生,你就讓我背你吧……我這次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長生沉默。

绮羅說完,拿眼偷偷地瞄了瞄他,也不待他答應,自己就背對着他站到他面前去了,捉住了他的兩只手,緩緩地拉過了自己的脖子。

長生身體略有些僵硬,最終也沒有反抗,被她帶着,微微倚在了她身上,雙臂交叉。

只是長生的身量要比绮羅高很多,背起來不是很方便。绮羅便讓洛洛從三人身上各扯了些布條,将他系在了自己背上。而後沿着峭壁向上攀去。

長生被她背着,一開始一直微微側着頭,似是不想與她靠的太近。可在向上攀登的過程,兩人的腦袋不自覺地就挨在了一起。

他雖然不情願,可到底是個清楚的人,绮羅向上爬的過程中,還要分出一只手來護着他,實在麻煩。于是自己也就抓的緊了些。

雖然知道長生手上使不上什麽力,但绮羅還是下意識地随口道:“對,長生,你再抱緊一點,別滑下去了。”

長生微微一僵。

他的胸膛緊緊地貼着绮羅的後背,能明顯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绮羅在向上攀的過程中微微地喘着,長生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她的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沿着身體骨血傳來,近在耳畔。

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如同被蟄了一下似的,不輕不重地揪起來一塊。

他極少被別人這樣背着,小的時候,倒是他背她比較多。

绮羅頑劣又黏人,動不動就喜歡猴到別人身上去,即便是被人背着,也總不安分的扭來扭去,将他一頭頭發編成亂七八糟的小辮子。他要是嫌煩将她丢下去,她還會賴在地上不起來,瞪着他說他是沒氣量的小氣鬼。

绮羅忽然開口問道:“長生,你冷嗎?”

有白色的水汽從她口中冒出,拂到他面上,溫熱的。

他本來應該不理睬的,卻是鬼使神差地淡淡答了句:“還好。”而後輕輕地蹙起了眉頭,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什麽。

三人出了千絕谷,绮羅将長生放下來。

一出了山谷,什麽法術都可以用了。洛洛馬不停蹄地去給長生做更深層的醫治,将腹部皮肉裏的冰刺一一挑出。

“這、他這……”绮羅在一旁看着,心下着急,“在下面呆了這麽久,筋骨有沒有被凍傷啊……”

“不妨事。”洛洛冷靜地處理着,“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了,筋骨千錘百煉,早不似少年時稚嫩,沒那麽容易被凍傷。”

“哦,哦,那就好。”绮羅松了一口氣,坐在了一旁。

洛洛面色鎮靜,手下動的飛快,先是将冰刺挑出來,然後用靈力止血,促進皮肉的生長恢複。

绮羅看在眼裏,不禁想到,洛洛的醫術真的是突飛猛進,越來越有如意嬸嬸的風範了,這些年一定下來不少功夫。

她的目光又移到長身面上,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說來,我有件事挺奇怪的。長生,剛剛在谷底,攻擊你的人是不是跟我長了一個樣子?”

“可是千絕谷下既然一切法術都被屏蔽,那攻擊你的人又是怎麽使用法術變化形貌的?”绮羅愣愣地問道。

“閉嘴!”

長生面色才緩和了些,聞言臉忽然黑了下來,厲聲喝道,将绮羅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長生為什麽突然這麽生氣,一時間也不敢再問,讪讪地閉了嘴。

處理好了傷口,三人起身,朝着遠離千絕谷的方向走去。走的遠了,峽谷裏溢出來的像白霧一般的冰寒之氣也就漸漸淡薄了。

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路口,現出一個黑袍廣袖的少年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裏,笑的溫柔恬靜。

仿佛已經等了他們許久。

那少年看見绮羅,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擡步往這邊走來。

绮羅愣了一愣,卻忽然上前一步,閃身擡臂擋在了長生和洛洛身前。

“你……先別過來。”她微微咬牙,生硬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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