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植物園游記

沈儀祯半是自嘲半是玩笑:“你不怕我給你捅婁子?”

“我說了,你捅了簍子我會擔着。”要不然要他這個做上司的幹什麽。

沈儀祯啞口無言。

宵山說:“還有,你離安遠一點。”

沈儀祯沒聽懂:“為什麽?”

宵山收斂笑容:“心術不一定正。她是搞媒體出身的,歪門邪道的東西很多,以前在媒體圈的風評就不太好。她為難你或者罵了不好聽的,人前先忍着,回來私下裏找我。盡量不要和她鬧矛盾,你腳疼都不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沈儀祯很吃驚:“沒有那麽誇張吧?”指揮所裏橫着走的也不是沒見過。

“聽我的,乖。”宵山随意地擡手伸過來要摸他的發頂,伸到一半,突然僵住趕緊又縮了回來,連同那個“乖”也像是沈儀祯幻聽了。

沈儀祯莫名其妙,宵山迅速轉換話題:“以後再有情緒,私下裏來找我,我是你上司,幫助下屬解決思想上的問題也是職責。但是我不可能每次都知道你有情緒,你不說,等事情滾大了、受不了要爆發了,我沒地兒給你哭。”

沈儀祯表面點頭,暗暗撇嘴。也不是第一天上班的職場新人,哪有那麽嬌氣?

宵山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要走。

沈儀祯突然叫住他:“宵……将軍!”他覺得他欠了宵山一句:“謝謝你信任我。”

宵山擺擺手示意他可以繼續幹活了。

星期六早上服裝店的人過來給愛麗絲量身,小丫頭裹在绫羅香緞裏被蝴蝶結和人造珍珠吸引了所有注意,設計師哄得她高興,沈儀祯趁機和宵山請了個假,說是約了朋友聚餐。

芳江在植物園門口等他。

他讓司機在前一個路口停,步行到門口。天氣還不算太冷,星光柔和,地球終于圓了,像首飾店裏的精巧玻璃珠,抛光打磨得通透,熒熒有光。沈儀祯一擡頭,仿佛有一股引力将他的心神牽往那顆遙遠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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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能看到地圓。”芳江很高興:“真漂亮,聽說在地球上看月亮也是有圓有彎的,是嗎?”

沈儀祯點頭:“嗯,一個月有一天月亮是正圓的,人們把圓月當成團圓的象征。為此,社會上還設立了慶祝日。關于月亮的傳說故事也很多,比如月亮上有宮殿,住着美麗的仙女和仙兔。”

月亮,在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中,重要程度和意義非同一般。這可能是後來人類遷居了月球而不是火星的原因之一,他想。

“你懂的好多,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嗎?”

“我爺爺曾經是檔案館棺長,小的時候爸媽在醫院忙,我住在爺爺家裏,他值班就把我帶到檔案館裏,我做完了作業就看裏頭的書,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檔案館裏面都有什麽呀?”

“大部分是文件,也有很多書。”

“做檔案館館長應該很博學吧。”

“爺爺知道很多事情,比我知道得多得多,從來沒有聽過的事情。”

“那你小時候一定很幸福,聽很多故事。”

沈儀祯笑笑,去櫃臺買了票。兩人往植物園裏走,溫度明顯高了,褐色的土壤出現在腳下,高大漂亮的樹木陳列兩邊。他們聞到一股清甜的草露味道,像從香水瓶子裏散出來的。

芳江是第一次來植物園,她從前對植物沒有興趣,但是和沈儀祯來了,好像就有興趣了。

沈儀祯多買了兩杯飲料,新鮮的榨甘蔗汁:“其實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植物,貿然就提主意了。”

芳江搖搖頭:“以前忙着練舞,困在練功房沒日沒夜的,深怕考不上劇院。後來好不容易進了劇院,以為可以有點自己的空間了,還是熬不到頭,趕完這個劇目趕下一個。”

“工作嘛,都是這樣的。”沈儀祯想起自己的富貴閑人夢,也只能露出遺憾的表情。

芳江盯着她笑:“還沒來得及問你,搬家還習慣嗎?工作還好吧?”

沈儀祯喝着飲料:“還行,就是上司比較難搞。”

“要求很嚴格呀?還是給你穿小鞋?”

那倒是沒有。沈儀祯仔細想想,其實宵山在公事上沒有給他任何刁難,反而提供了不少幫助。愛麗絲的稿子他陪着改到深夜,身體檢查也是他協調資源安排的,大會上愛麗絲緊張他臨機應變哄着說話,沈儀祯的食宿、工資、級別都是他去想辦法争取的,甚至連屬下對工作有情緒他也會談話解決。

聽外人說宵山“跋扈專橫”聽多了,沈儀祯也開始自動給人貼标簽。現在想想,反倒是自己先建立了偏見,宵山能夠坐到将軍的位置上并不只是因為讨好了馮繼靈吧?馮繼靈只能把他扶上位,能不能坐得穩還是要靠他自己。78師多年來戰果累累、軍心穩固,難道不能側面反映出宵山馭下有方嗎?

至少在工作上,宵山應該是個非常可靠的上司。

芳江見他表情不對:“你要是不高興那我不問啦。”

沈儀祯搖頭:“沒有,他沒有小心眼,可能我第一次做專屬秘書太緊張了。”

芳江當他是說話謹慎:“果然是升了職的人,嘴巴也嚴實了。”

沈儀祯由得她去誤會。他們順着幽靜的林道走,一塊指示牌立在面前,左邊是熱帶與亞熱帶區,右邊是溫帶與寒帶區。芳江選了左邊,控溫系統的作用越來越強烈,氣溫升高,他們像兩只昆蟲在綠色闊葉植物裏穿行。

土壤逐漸變成了草皮。草是那種森森的,舊夢般的銅鏽色,踩上去是松軟的,有點紮腳,露水打濕了襪子,沈儀祯蹲下來選了一只細細的草葉拔起來,放在嘴邊吹。清亮的哨音子彈一樣射出去,驚起蝴蝶,數不清的蝶翅從他們頭頂掠過去,黃的、紅的、藍的、紫的……發着妖異的光,像教堂繪着彩色壁畫的天花轟塌下來。

一個斑斓的、美麗的幻境。

芳江瞪大兩只眼睛拼命地看,但蝴蝶太多了,目不暇接。沈儀祯對她眨眨眼,哨音一轉,子彈變成了羽毛,宛如情人間愛語低柔,蝶群盤旋起來,卷成風暴往高處升騰,破開巨大的橢圓葉盤,越卷越密,越升越高,突然,嘩一聲,像夢散了,各自匿進林葉裏不見蹤跡。

熱帶雨林的悶熱濕氣像絲線勒着芳江的喉嚨,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呼吸,見沈儀祯把那片食指大小長短的草葉随意扔在腳下。她連忙把那片葉子撿起來,也看看是不是藏了玄機在裏頭,但那的确只是一片草芽。

她很震撼,她連活着的蝴蝶都沒見過幾只。

“太漂亮了。”

“你跳起舞來比蝴蝶更漂亮。”

她臉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找到一句話:“那……那些蝴蝶,它們能聽你的指揮?”

“我經常來玩,它們給我個面子而已。”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比蝴蝶更少見。”

沈儀祯當她是誇獎了:“它們只能生活在這個園子裏,出去了,多一秒鐘都活不下來。幸好還有同伴,不然也是件悲哀的事情。我有時候覺得,和植物、動物交朋友比和人交朋友簡單。”

芳江說:“它們又沒有思想,當然簡單啦。”

沈儀祯問:“有思想就一定比沒有思想好嗎?”

“當然啦,人類才是最高等的動物呀。”

“人類如果不是最高等的動物,人類應該會是一種更好的動物吧。”

芳江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麽?”

沈儀祯搖頭:“沒什麽,我是覺得我們和它們應該是平等的才對。”

穿過雨林逐漸過渡到亞熱帶地區,巨大的闊葉變少了,粗壯的榕樹出現在路口。芳江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粗的樹幹,須根垂髫而下,從土壤中突出的樹根比她整個人還要大,她找了兩條根莖相攏的地方坐下,靠在樹根上休息。

沈儀祯覺得她的心情有變化:“是不是走得太長時間了?今天也不必逛完,下次還可以來的。”

他在暗示兩個人的未來。

芳江搖頭:“這點運動量對我來說不算什麽。”她在練功房練一天,比走這幾步路累得多了。

沈儀祯想,那就是有心事。但她不願意說,他尊重她。

芳江捧着飲料杯,突然說:“對不起,沈哥,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了。”

沈儀祯一驚,他本來打算今天逛完了植物館就求愛的。

“你遇到了別的人?”

“不是。”

“那是為什麽?”

芳江支支吾吾:“我被國家劇院的老師選中了,讓我進後備團。他們每年都會到各大劇院挑人,如果在後備團表現得好以後有可能進正式團,參加國劇排演,甚至全國巡演。老師說我形體很合适,基礎也紮實。但是去了,35歲之前不能談戀愛,不能結婚生孩子。”

藝術總是要有所犧牲奉獻的。

沈儀祯明白了:“是好事,應該恭喜你的,以後就代表國家最高舞蹈水準了。”

芳江用幽幽的眼神看他:“你會怨我嗎?選了跳舞,沒有選你。”

“那只能說明,你注定就是要跳舞的。”沈儀祯開玩笑:“我還沒看過你跳舞呢,以後就要買門票才能看到了。說不定還買不到門票,國家劇院的劇,票也不一定搶得到吧。”

芳江急紅了臉:“你想看,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跳,你想什麽時候看都可以!”

說沈儀祯完全不失望那也是假的,他覺得這個姑娘很好,甚至有點期待他們在一起。如果芳江是為了事業放棄愛情,只能說明她的确優秀,她還這麽年輕,剛出社會沒幾年,正是為自己打拼的年紀,合該盡力地拼搏一回。只是沈儀祯等不到她35歲了,那時候他該到不惑之年,說不定還只是個秘書室的值班秘書,怎麽配得上國家劇院的舞蹈家呢?

但他也暗暗松了口氣。有時候想起戀愛這回事,他覺得有負擔,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責任,他是天性愛自由的人,如果是芳江,他想他也願意,但是這事黃了,就好像他已經做好準備付出在意的東西,人家卻不收,他又有點慶幸。

植物園終究是逛不完了,還有沒有下次也難說。

沈儀祯還是在意風度:“等你演出,再記着給老朋友送張票也不遲。或者讓我買票我也願意,只是我要去後臺獻花,你不要裝作不認識我就好。”

芳江知道他在開玩笑:“怎麽會,能不能演還不知道呢,現在只是後備團。”

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們在植物園門口分手。芳江主動擁抱他:“對不起,沈哥,我是個不值得的,你把我忘了吧,以後找個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沈儀祯拍拍她的後背:“都是進國家劇院的人了,不說孩子氣的話。”以後他就真的不能再照顧她了,前路是坎坷是平順,都要她自己去走了。

芳江眼睛紅了,趁他還沒有看清楚,撒了手跑遠了。

她一邊跑一邊抹眼淚,一直跑到車站,這才冷靜下來。空蕩蕩的街又黑又冷,仿佛剛剛熱帶雨林的熱氣、蝴蝶、草笛聲都是一場夢。懸浮車如黑風掠過,她上了車,車廂裏也沒有幾個人,誰會在這種太陽落下去的大冷天氣跑到植物園玩兒呀?也就是沈儀祯那樣不正常的人。

她哭夠了,拿起通訊器打電話。

有人懶洋洋地說:“喂。”

她哽咽:“我已經拒絕他了,你答應我的,不會耍賴吧?”

對方低笑:“和劇院打好招呼了,下個星期去報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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