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涉名利場
沈儀祯回到官邸還沒到晚飯,家庭教師在上數學課,愛麗絲不喜歡數學,也坐得直直的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因為宵山将軍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她後面,那樣子還真的有點像帶孩子上補習班的父親,就是這位父親面相兇神惡煞了一點,不知道的以為他來找老師麻煩。
見到他回來,宵山開玩笑:“讓你出去聚餐,你就喪着個臉回來?”
沈儀祯不想多說:“沒事,東西不好吃,下次不去了。”
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道。宵山只當沒聞見:“行了,上去換個衣服休息一下,晚上讓廚房做點好吃的。”
沈儀祯不疑有他。宵将軍盯着他的背影冷笑,小泉芳江自己選的去國家劇院,他可沒有半點威逼,只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機會。競争麽,還不就是打仗,該君子的時候君子,該小人的時候就小人,否則,就是等到月球爆炸、人類第三次遷居,沈儀祯也不會是他的。
晚餐後,宵山一邊剔牙一邊打嗝:“臨時有個事情。明天晚上區長的女兒生日,本來他只請了我去,我想着丫頭老是這麽一個人關在官邸不行。小孩子,最好還是和同齡人多玩玩。明天你也和她一起來吧。社交能力也是要培養的嘛。”
沈儀祯很高興。愛麗絲一直想正常地回學校上課,也好幾次說起她從前的朋友,沈儀祯心軟,讓宵山去和馮繼靈申請。可能礙于身份特殊,馮繼靈不允許。寧願高價格的私人教師請來官邸,有時候宵山還要親自看着做作業,小孩子壓力很大。
如果能趁這個機會,結交兩個玩伴,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第二天午睡一起來,兒童室裏就開始打扮。要化妝,要梳頭,珍珠、鑽石點在秀發上做星星,蝴蝶、亮片繡在禮裙上做繁花,銀光熠熠,嬌豔欲滴。帽子、手絹、首飾……越是繁瑣越是貴重,吊帶襪很薄,穿上去像一層新的皮膚,雪白發亮,活生生一個人造的白雪公主。外頭櫻桃紫的紗裙是宵山親自挑的,裙子又輕又大,前頭做了改短,即使跑起來也不會絆倒。保姆扶着小丫頭穿鞋子,紅色的小羊皮鞋,白色襪子一進去更顯得那紅色越發鮮麗,要把人吃了似的。
裁縫師一個勁兒地誇好看,連保姆都看呆了,這哪是小女孩,說是仙童也不為過。
但沈儀祯不喜歡小孩子打扮得這麽誇張的:“太奢侈了。”
愛麗絲被腰帶勒得有點喘不過氣,臉色發白,化妝師給她的臉上抹了薄薄的胭脂,即使再喘不上氣也看不出來。她覺得那條腰帶勒得她心跳很快,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鏡子裏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像個異國的公主,她簡直不記得自己原來是什麽模樣。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裙子,她一直希望能穿一次這種蓬蓬的、華麗的大裙子,老天終于實現了她的願望,而且比她想象得好得多得多。
于是她挺了挺腰,盡量忽略掉那條折磨人的腰帶:“哥哥,我覺得挺好的。”
三個人總算準時上了車。路上小丫頭還在不斷地照鏡子,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鼻子不是很好看,鼻頭有點大,鼻梁也不夠挺拔,以前還沒有太明顯,現在越看越不順眼,像塊笨拙、愚蠢的木頭窩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她又擔心自己的皮膚是不是不夠白,畢竟她在工廠裏生活了這麽多年,皮膚即使抹了粉仍然顯得暗沉發黃,如果不夠白,紫色的裙子穿起來就會顯得土氣。
她有點緊張:“哥哥,你覺得我的鼻子會不會太大了?”
沈儀祯當她開玩笑:“怎麽會?你是最漂亮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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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愛麗絲聽得都有點厭煩,就沒有人說她不漂亮的。她知道自己漂亮。從前在二區工廠的時候,她的容貌就是數一數二的,從懂事起媽媽抱着她在工廠院子裏散步,不斷有人上來誇獎她長得可愛,她還被邀請成為學校的形象大使。
“我以後長大了,要是不漂亮了,哥哥你還會喜歡我嗎?”她問。
沈儀祯好笑:“小腦瓜子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哥哥怎麽會不喜歡你呢?”
但她看電視裏都是這麽演,女人容色衰敗就會失去男人的寵愛:“你不明白,女人的美貌總會凋謝的。”
她才八歲!沈儀祯和宵山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總算是準時趕到了現場,一屋子小孩子全是盛裝打扮,像模像樣。他們剛到場,宴會廳有片刻的安靜,愛麗絲站在最前面,懷裏還抱着一只巨大的禮盒。所有人都在看她,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眼神中流露出羨慕,還有人發出驚嘆。
她努力擡起腦袋來,露出一個冷靜的表情。
區長女兒反而顯得很局促,結結巴巴地說:“你好。”
愛麗絲把禮物遞過去:“祝你生日快樂。”
壽星拆了包裝,裏面是一只兔子玩偶,她很喜歡,把這個新朋友拉過來:“我在給我的娃娃做帽子,你來,我們一起做,給小兔子也做一頂。”兩個小朋友急急忙忙往手工臺前面走。
手工臺上堆着大堆繁複的綢緞紗巾,洋娃娃的那頂帽子做得歪歪斜斜,邊沿還合不攏。愛麗絲主動上前把那塊剪得坑坑窪窪的布料拿開:“我來。你這樣不行。”
那氣勢、神态俨然和宵山平時發號施令的樣子如出一轍。
圍着手工臺的孩子都停下來看她,她伸手要量尺,有人立刻遞上來,她給那只兔子量了腦袋,在一塊碎料子上比了大小,拿着剪刀開始裁,一句話不說,只管低頭做活。沈儀祯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愛麗絲是工人家庭養出來的,縫制裁衣可能是在家裏幫母親做家務學的,反而這些達官貴人們的孩子,真正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是做衣服,可能煮開水都不會。
那邊愛麗絲行雲流水簡直是在表演,縫合收線、鑲邊釘扣,幾乎是一氣呵成。她把粉紅色的三角帽子戴在兔子頭上:“還行吧,我有一段時間沒做了,有點生疏了。”
沈儀祯聽了暗暗發笑,和宵山耳語:“是不是你教她的?小小年紀就這樣不好。”
宵山很自豪:“有什麽不好?要真是我的女兒,這裏頭哪一個都不是她的對手。”
愛麗絲完全沉浸在了久違的快樂裏,所有人都搶着和她交朋友,他們覺得她無所不能,她還講了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博得滿堂喝彩。好不容易她找了個空隙,捧着分給她的那塊蛋糕吃兩口,一個男孩子走過來羞澀地向她介紹自己,問她要不要跳舞。
她的臉馬上就紅了,有點不情不願。她還沒有和男孩子跳過舞呢,而且她壓根不會跳舞。這一緊張,她就習慣性地去找沈儀祯,但是她的沈哥哥和宵叔叔似乎聊得很開心,完全忽略了她。她想,如果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拒絕人家總是不好,讓對方怎麽收場呢?盡管她不太喜歡這個男孩子,還是答應下來了。
客廳中央在跳手背舞。愛麗絲松了一口氣,這種歡快而活潑的群體舞她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東西的緣故,原本讓她覺得喘不上氣的腰帶勒得更緊了,她有點想吐。
男孩看得出來她不舒服:“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搖頭,堅持要跳完:“我沒事,是這條裙子太麻煩了。”
“這條裙子真漂亮,”男孩低聲說:“你也很漂亮,你是那些女生裏面最漂亮的。”
即使知道臉上有胭脂,她也擔心會不會因為臉紅被人發現。
小丫頭開始學着大人拿腔弄調:“你別哄我開心,我有自知之明的。”
跳舞結束後她匆匆告辭,她必須要去一趟廁所,要不然她可能當場把蛋糕吐出來。
剛把隔間的門關上,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拆腰上的帶子。外頭陸陸續續有女士們一邊談天說笑一邊進來——
“你看她幹活的樣子,不愧是工人的女兒。”
“漂亮倒是真漂亮,像洋娃娃似的,就是擺着看也賞心悅目呀。”
“你們看到她和秘書長家的公子跳舞嗎?啧啧,年紀小,本事大。”
“說什麽呢?人家沒了父母,多可憐。”
……
愛麗絲把腰帶随意紮上,她沒有完全聽明白,她們是在誇她嗎?但她又感覺有點奇怪,她不覺得自己可憐,雖然爸爸媽媽走了,但是她現在有沈哥哥,有宵叔叔,可以上學,還有大裙子和無數的玩具,為什麽這些人會覺得她可憐呢?他們是不是不知道她的生活很好?只要她願意背背稿子,對着鏡頭和那些記者笑一笑、說說話,她要什麽就有什麽,他們能過上這種生活嗎?
她下意識裏不太喜歡“可憐”這個詞,好像有很多人這麽對她說過,一開始她也覺得自己真的“可憐”,再也不能見到爸爸媽媽了,她是非常難過的,但新的生活也不差呀。而且很多人都失去了爸爸媽媽,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他們才是真的可憐呢!
玩了一晚上她有點累,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她腦袋也暈,雙腳也重。那雙紅色的小皮鞋看起來一點也不好看,只覺得累贅。
沈儀祯終于找到了她:“去哪裏了?找了好半天,還以為你丢了。”
還有人要和她跳舞,她搖了搖頭:“哥哥,鞋子走得好辛苦,我不想去了。”
沈儀祯婉拒了邀請,把她抱到陽臺上呼吸新鮮空氣。她的額頭全是汗,背上也濕了不少,沈儀祯讓她把鞋子脫下來坐在陽臺的圍欄上。她抱着他的脖子不願意放。
“玩得開不開心?”沈儀祯喜歡她這樣撒嬌。
愛麗絲點頭:“剛剛在廁所,還有幾個阿姨誇我手工好,跳舞也好。”
沈儀祯以為是其他孩子的家長喜歡她:“有沒有和阿姨說謝謝?”
愛麗絲心虛地撒謊:“有的。我們什麽時候回家?我想回家。”
沈儀祯替她擦掉額頭上的汗:“等你宵叔叔和那些叔叔阿姨說完話,我們就回去。肚子餓不餓?給你拿牛奶好不好?”
小丫頭等不了她宵叔叔,沈儀祯給她拿牛奶回來就見她挨着柱子睡得正香,嘴巴張開口水流得嘴角都是。最後是怎麽回去的她反正是記不清楚,也不知道兩位家長後來的談話——
沈儀祯找宵山聊:“下次少讓丫頭參加這種活動,培養了虛榮心很難改掉。”
他能從小丫頭的得意裏看出來,在名利場上,這位小淑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沈儀祯希望她交朋友,但是他不希望她染上嬌奢的習性。
“遲早的事情,逃不掉。”宵山把煙盒遞過來,被拒絕了。
沈儀祯皺着眉,一句話也不說。他不是賭氣,是真的發愁。
宵山也不傻,愛麗絲聽不出大人話裏有話,他多少能從賓客們的态度裏感覺得到。一個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孩,跑到了上流社會的圈子裏,即使打扮得再漂亮,也只是擺在玻璃櫥窗裏的洋娃娃。他們覺得這個女孩可憐,沒了父母,受到虛榮心和大人的擺布愚弄,但另外一方面他們又本能地排斥這個外來客,好像愛麗絲穿着紅皮鞋的小腳踏進了那間客廳,就在這個圈子破開一個口,從此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能随意出入上流社會。
宵将軍錯誤地估計了這些所謂的上流人士,愛麗絲在這裏是交不到“朋友”的,反而變成了一個笑話。但她也回不到平民階層裏去,因為那裏的人覺得她是“不一樣”的。從愛麗絲被挑選出來成為“國民女兒”的那一刻起,這個結局就注定了。
她是所有人的孩子,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愛她。
宵山只能安慰自己:“你沒聽過,兒子窮養女兒富養?一兩條裙子,她喜歡就給她,又不是沒這個錢。摳摳索索的,短了志氣,她以後在人前挺不起腰來,你更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