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愛人與殺人

沈儀祯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小丫頭長大以後是什麽情況還未可知。

兩個人對坐着,等宵山手上的煙燒完。

沈儀祯隐晦地問:“她的眼睛問題有沒有一點眉目?”

宵山朝他投來玩味的目光:“想聽?”

這時候賣什麽關子?不想說就不說。沈儀祯冷哼一聲把頭撇過去。

“逗一下都不行。”宵山莞爾:“這些事情你還是少知道的好,萬一以後要是出了什麽簍子你也好把自己摘出去,你看看有誰主動來問的?就你傻。”

沈儀祯說:“不知道不代表沒有發生,何必自欺欺人。”

“但是不知道你會開心很多。”

“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會開心?”

宵山懶得再和他辯:“咨詢部目前進展不是很順利。從民政系統沒有查詢到任何她養父母辦理的領養手續,證明孩子不是通過正規渠道領養的。肯定也不是親生的,一般兒童身份辦理是産婦在醫院生産之後,由醫院開設生産證明交由民政系統注冊身份,也就是說,只要是正常在月球上生的孩子醫院肯定都有備份記錄。愛麗絲的身份記錄上說,她在太陰618年在二區區立醫院出生,但查她養母的醫療記錄,卻發現從來沒有妊娠史,連産科都沒有去過。”

既沒用通過官方渠道領養,也不是她自己生出來的,那愛麗絲的身份是怎麽來的呢?沈儀祯說:“爆炸前丫頭已經上學了,幼兒園、小學都要查身份的,這不可能。”

“黑市,能買到假身份。大量偏遠地區會有不少生下來卻很難長大的嬰兒,死也死得随意,餓死病死或者意外在戰争中死亡的,父母沒去民政系統報備,身份也不會被注銷。黑市高價出售這些空白身份,一個可以賣十幾萬到幾十萬不等,拿了身份改個名字,誰也不知道。”

這也是咨詢部進展不順利的原因之一。要知道愛麗絲身份的真相,無可避免要走一趟黑市。但要把手往黑市裏伸不容易,且不說天上有天上的規矩、地下有地下的規矩,一個弄不好走漏了消息,後果不是咨詢部一個部門能擔得起來。

“我讓人動用了點私人關系去查,只找到這個。”宵山掏出一只小號牛皮信封。

沈儀祯打開來看,裏面有一張攝像機的照片,很模糊,角度刁鑽,只能基本上看到畫面中心一對行走的夫妻,婦人抱着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襁褓。

“這是二區瓦罐街裏一個雜貨鋪的攝像頭拍到的畫面,時間是619年冬天,這對夫妻抱着孩子找到這裏的黑醫,孩子發高燒,呼吸急促,而且無法進食。黑醫把孩子救了下來,那對夫妻要求他為孩子配瞳片,他覺得很奇怪,沒有人會給這麽小的孩子配瞳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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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差不多一歲,在地球出生突然被帶到月球,身體無法适應環境變化導致病危。為了不讓人發覺,父母可能先給孩子用了不合适的瞳片,最後只能到黑醫那裏重新配置。”

“那個把假身份賣給她的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沈儀祯心裏的迷惑越來越多。這樣算來,愛麗絲很可能是一歲到兩歲之間被送給了現在的養父母,至少不超過四歲,四歲孩子就會開始有零星的記憶了。她的親生父母是愛重這個孩子的,不然不會冒險去找黑醫也要救下孩子。那為什麽還要把她送走?有什麽不可說的原因?

小丫頭躺在他腿上睡得很沉,沈儀祯把她頭發上的飾品拆下來,免得膈腦袋。

“如果是我,怎麽會舍得把那麽小的孩子送走。”他低頭只顧梳理孩子的頭發。

宵山眼裏的柔情他沒看到,只聽年輕的将軍說:“她現在有了你,也是幸事。”

沈儀祯無意識地笑:“我怎麽能代替親生父母?”

宵山把手裏的煙頭碾滅,過了一會兒,他說:“親生父母十有八九已經遇害,咨詢部訪問了二區廢料回收廠的工人,有一名工人當天因為輪休沒有在工廠裏,躲過了爆炸。他曾經是丫頭養父的徒弟。他回憶,師父曾經和他說過,這個孩子的父母在戰争中身亡,所以他們才領養了丫頭。師父師母多年沒有孩子,也算是了結了夙願。”

是不是在戰争中身亡不一定,但是那對夫妻活下來的可能性恐怕很小。

沈儀祯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那就很難再查清楚他們是怎麽回到地球的了。”

“為什麽要逃走、既然逃了為什麽還要回來,這些都是問題。”宵山說:“如果換了我,我都已經豁出去逃出了這個星球,幹脆在地球生活不是更好?回來不是找死嗎?”

沈儀祯沉吟:“也許是因為地球環境真的特別惡劣,無法生存呢?”

“他們回去了,然後把孩子生了出來,等孩子幾乎一歲才回來,這段時間都在地球生存,如果真的完全無法生存,那段時間是怎麽過的?回來也是死,何不冒險在地球躲着呢?月球暫時沒有對地球進行長期監測,偶爾送探測器回去也都是機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載一次人回去。這簡直就是最好的優勢不是嗎?但他們只要回來,必死無疑。”

“所以你覺得,他們有不得不回來的理由。換句話說,是被逼回來的。”

“地球真的環境惡劣嗎?你好好想想是誰告訴你地球環境惡劣的。”

沈儀祯擡起眼來看他:“宵山,你這是質疑官方嗎?”

宵将軍吊兒郎當地敲着二郎腿:“丫頭的存在就是對官方最好的質疑,還輪不到我。”

他說得沒錯,沈儀祯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飛船呢?國家丢了一臺飛船這麽大的事情總是可以查到線索的吧?”沈儀祯問。

宵山沒有正面回答:“這件事晚點我再和你說,現在不方便。”

他大大方方地這麽說,反倒讓沈儀祯覺得自己有點刨根問底。

“沒關系,我說了,如果涉及保密條款,我絕對不會多問。”

“包括飛船,我們剛剛說的所有事情,都不要對外說一個字。”

保姆來抱孩子去睡覺,沈儀祯看着丫頭被抱走,本來也想順道離開房間,但是宵山一直保持沉思,沒有起身的意思。他突然陷入尴尬的境地,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口。

宵山思考地很專注,像是沒注意到他。沈儀祯小心地說:“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宵山随意地擡擡下巴:“你先去。我坐一會兒。”

沈儀祯已經走到了門口,最後又返回來,把他杯子裏冷掉的茶水倒了,換上新的熱水。宵山有點意外,接過茶杯的時候,兩人的手指有短暫的接觸,沈儀祯不着痕跡地抽了回來。

窗戶對面還是窗戶,四方平整的牆被這些漂亮的“補丁”打滿,這扇窗戶裏的人永遠只能看到對面,那扇窗戶裏的人也永遠看着這一面。沈儀祯把目光移到宵山身上,當他看向宵山的時候發現,宵山也在看他。

宵山說:“儀祯,你這個人是很好的,但這也是你的不好。只要靠近你就會不自覺想依賴你,這樣你身上的擔子就會越來越重,你躲不開,因為你這個人就是這樣。”

沈儀祯收回目光:“那是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蕭山不說話,沈儀祯知道自己在說謊,他不用揭穿。

那杯茶的溫度從手心裏慢慢褪下去,沈儀祯嗓子有點發幹:“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好,就利用他。這是不對的。我可能比較容易心軟,但是我分得清楚什麽人好什麽人壞。”

宵山搖頭:“成年人不分好人和壞人。”

沈儀祯皺起眉頭。

宵山繼續問:“我呢?你現在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個問題沒法答。沈儀祯遲疑地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上司。”

宵山笑了,他突然失去了談話的興致,站起來把茶杯放下:“那看來我還是有進步的,至少現在不是罪人了。”沈儀祯的表情很僵硬。宵山走到沈儀祯面前,單膝蹲下來。房間裏只有他們倆,對面那面牆的窗戶發出的燈倒映在宵山臉上,很淡,幾乎看不出來,但沈儀祯突然明白過來,無論他是不是看着宵山,宵山的眼裏都有他。

宵山說:“我喜歡你,儀祯。我是非常非常喜歡你的,你要記住這點。”他擡起沈儀祯的手對準自己的胸口:“記住不是為了讓你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但你會明白,一個人喜歡你,就給了你致命的武器。”

他說得很慢,沈儀祯的手指幾乎顫抖,他渾身燥熱。

宵山親吻他的手指尖:“我把能傷害我的武器給了你,儀祯。你收好,有一天你會用的上。”

沈儀祯幾乎是本能地把手抽回來,打在他臉上:“我不需要!”

為什麽一定要傷害人呢?宵山曾經傷害他,不代表他也要傷害宵山才能解決問題。即使到了月球上,如果以暴制暴能夠解決問題,人類何須走到今天這個境地?

宵山像是沒聽到:“如果有一天,要我的命來換你的命,不要猶豫。”

他什麽意思?為什麽要他的命才能換命?

沈儀祯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宵山今天晚上不是很正常。他總覺得宵山被調到咨詢部本來就是很奇怪的事情,把一個從來沒有情報經驗的職業軍人調到後方,說是委以重任,但馮繼靈身邊就真的沒有人了嗎?愛麗絲的秘密龐大而複雜,宵山真的能全身而退嗎?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覺得前路微光太渺茫了,才會有這麽不正常的表現?

他不喜歡宵山是一回事,不代表他希望宵山有性命之虞。即使宵山再不好,但是他打了那麽多勝仗,也拯救過很多人,這是不争的事實。因為有宵山,才有愛麗絲今天相對寬松美好的成長環境,如果他出事了,沈儀祯要怎麽和小丫頭解釋她宵叔叔去哪裏了?

宵山完全不知道胡思亂想的沈秘書為了他的安全性命擔心了一晚上,他覺得自己昨天晚上表現不錯,深情款款,又不至于太肉麻,恰到好處。他心情舒暢,沈儀祯對他的态度明顯有動搖,這是個好兆頭,還有另外一個好消息,副将姜培順利到指揮所報道。

姜培是他自己的人,他更放心:“晚上下了班,把幾個兄弟都叫上,我請客。”

78師的大部隊還要留在前線做駐守,但是先遣隊的精英成員被抽調回了區內編入城防軍。姜培大概也能從上面的調令裏看出些東西,但他可惜兄弟情:“馮繼靈還是忌諱你,你自己心裏要清楚。兄弟們這麽多年在一起,這下又散了。”

宵山看得開:“總要散的。哪有不變的緣分。能回來就好,比去送命好。”

“話是這麽說,這是你親手帶出來的隊伍,說拆就拆,太不道義了。”

“道義?打萬人坑那年,你也在。後來有任何人被處分嗎?沒有,兩千多個兄弟,到他媽現在還埋在那個破坑裏,有誰關心嗎?講道義,老子早他媽燒成灰了!”

姜培沉默了。如果要他挑從軍經歷中最不想回憶的一段,就是215年萊曼坑攻防戰。其慘烈程度完全可以在月球戰争史上排進前列。78師在此一役受到重創,超過兩千名士兵犧牲,凍死近半,重傷與失去戰鬥能力的則不計其數。以至于後來,78師活下來的人一提到這個坑,直接以“萬人坑”代替,絕不誇張。宵山和姜培是其中兩個有幸從坑裏爬出來的。

萊曼坑在這一戰役之前其實不出名,它只是月球上衆多因地質運動形成的“環形坑”之一。整個坑體直徑84千米,底部相對平坦,中心有一處中央峰。那是215年的6月,在南半球是個酷寒的冬季,南緯六十四度,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室外溫度低到零下六十度,這還是控溫系統已經發揮作用的情況下。在被敵軍包圍後,宵山和所在團接到指令退進坑底中央峰,他們在那座中央峰裏像無頭蒼蠅躲了整整18天,援軍仍然沒有到。

第19天,時任78師師長梁昆帶着小隊想從東邊抄一條路出去,最終犧牲在山腳下。宵山帶領的第5軍團繼續留在山中,到第23天,就連敵軍都已經彈盡糧絕。他們都知道援軍不會來了,腳下屍殍遍地,有的士兵已經開始從死去的兄弟身上割肉吃。

第25天,宵山已經做好就義的準備,月震了。誰也沒有想到,驚天動地的震感把所有人都吓壞了。因為宵山所在的第5軍團處在高地上,大部分都活了下來。坑底的敵軍則受了重創,無奈退兵。第27天,宵山拖着殘兵從坑裏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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