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鹹和十三年正月的臺城{1},鳳子桓端坐在上,心不在焉地把玩手中的玉佩,全然不像個昨天才被人行刺未遂的皇帝。她有恃無恐,即便很想知道想殺自己的到底是誰,但是這連着三波的刺客不但水平不濟,也顯得目的不清:昨晚她拔劍的時候,三個人裏竟然有兩個站在原地不知道是進是退。她簡直想喊,你們是來殺朕的,還是來試探朕的?然而她還是輕松地手刃了刺客,所以并不擔心。她畢竟有別的事情需要注意,而且基于她宏大的計劃,被人刺殺不如說是個好機會。
她望了一眼下面坐着的重臣崔儀。其實崔丞相也想抓住這個機會,是吧?她想,即便崔儀不那麽想。崔儀畢竟代表着世族勢力,不抓也得抓。被崔儀抓住遠比被別人抓住好,這一點鳳子桓很清楚,而且打算從容不迫地利用起來。
“陛下。”
“崔相你說。”
“建康城中接連三次出現行刺皇帝的事,已經是人心惶惶。作為虎贲中郎将的李素失職,應當免官。至于廷尉,應當看破案是否有力,如果限期之內不能破案,亦當以失職論。否則賊子必然越發猖狂。”
崔儀地位尊崇,可以站着和皇帝說話,但她還是謹守禮儀,彎腰低頭,如在朝堂。鳳子桓有時就是喜歡崔儀這一點。相比謝恢,崔儀更加圓融,凡事都想盡量照顧到各方的感受,給予每件事更長的彈性一些的處理時間。不比謝恢,當初在朝堂上風格強硬,連去職避風頭都是當機立斷,簡直不給她轉圜餘地。
“崔相所言甚是,朕看今□□堂上,衆人只差快要把李素給吃了。想是這南方人,總看不慣人家隴西來的。”
“陛下說笑了,李素之于現在這群世族子弟,大約是‘方外{2}’之人:隴西李氏也是大族,門第不落于人下,只是李素從來不與其他人往來,被借機群起而攻之,也是有的。”
鳳子桓大笑,“崔相在朕面前如此耿直,難道不怕自己也變成方外之人?”崔儀還欲答話,鳳子桓不給她機會,身體前傾道:“朕以為,李素當然要免官,不過既然都是名門,也就不要再追究什麽了,畢竟昨晚不是他來得太遲,而是那賊人愚蠢,正好在朕準備練劍的時候來了。免官呢也就當作讓他休息一陣。廷尉也按着崔相你說得辦,朕以為給一個月期限比較合适。只是朕覺得,此事不止免去一個李素就算完了的。”
“臣愚笨,請陛下明示。”
“朕覺得虎贲才是問題所在。譬如第一次,虎贲衛士們皆在朕側,卻連連被擊倒。朕看了看他們的招式,全不成個樣子!一衆良家男兒,選進虎贲本是光耀門楣的事情,責任重大,卻鬧出這種事情來!朕當夜問了李素,李素無奈道這些虎贲衛士難于管教。朕不能說李素全無責任,但是衛士的素質下降是顯而易見的。朕以為,有必要重新組建新的護衛,将虎贲歸為其中的一部分,另擇嚴厲的中郎将作為管理者。崔相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臣以為此舉甚妙。”鳳子桓在心裏暗笑,明白崔儀必然早就想過這回事,只是作為臣下不能提,“漢武帝曾設羽林軍{3},臣以為陛下亦可效法。只是不知陛下可有中郎将的人選?羽林兵士又想要從何處選拔?”
“宿衛臺城,當然要選最優秀的士兵,朕有意下令從各地守備軍隊中選拔武力過人者。同時,朕還以為,如今男子女子本是平等,于徭役中只征發男子而讓女子留守田園,本是因為男子更耐長時間的勞役。但是在選拔軍隊上,卻不征女子,并不合适。朕觀虎贲衛士,粗枝大葉,目中只怕除了宮殿,連朕也要望不見。尤其是宮廷衛士,必須心細而靈巧,女子武力,往往不落于男子。所以朕有意在羽林軍中,試驗讓女子參與軍事。如果成功,大可推而廣之。這樣我朝克複中原,也多了一些力量。崔相以為呢?”
崔儀思考着。鳳子桓望她面容,想她剛過不惑之年,雖然色衰不如當年,但氣質依然是好,遠勝同齡女子。假如當年江淵不死,崔儀也許會更喜歡笑吧?
她已經把她想幹的事情說完了,現在到了崔儀接招的時候。她讨厭這樣,但不這樣不行。
“臣以為,”崔儀想了好一陣,鳳子桓猜她一定是在快速地考慮人選,哪知道崔儀只是在等皇帝心急,就像等一鍋水燒熱好煮面,等那一個最好的時機,“可以先選一位中郎将。善武力,有學識,直接宿衛在陛下身邊,既能保證陛下的安全,又能和陛下直接交流如何征撥選拔兵士之事,兩全其美。如果為了選拔女子從軍,那中郎将也必須要選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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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連連點頭,聽完方道:“崔相可有人選?朕所能想的,無非是子樟。子樟是肯定不願意幹這個的。”崔儀聽到皇帝随口就吐槽自己的妹妹南康王,不由笑了:“臣有一上上選。”
“何人?”
“正是臣的侄女,家兄豫章郡公崔信的獨女崔玄寂。”
鳳子桓一愣,腦海裏飛速地檢索這個名字。“朕記得,豫章公有一子,叫崔玄策,前些年入仕,勇武過人,後來便到江夏去戍邊了,對嗎?”
“是。不知陛下可還記得,四年前陛下舉辦世族的比武大會,玄寂一人拔得頭籌。”鳳子桓這才想起來,鹹和九年,她那不成器的小舅子朱和之倡議舉辦文武大賽,由天下世族子弟參加,美其名曰便于陛下選拔人才,實際上也想着自己炫耀一番。奈何這小子本不成器,做辭賦,浮誇無物,清談{4}中則被陸家的長孫陸瑁駁得啞口無言。若不是因為朱仙芝的緣故,她才不願意去搭理朱和之這個廢物。但也是因為朱仙芝的緣故,她還不得不格外照顧他。朱仙芝去世後,她不再有所不滿了,對于朱家剩下的人,尤其是朱仙芝這一對弟弟妹妹,她見到他們的臉就只能心生愧疚。
倒是在比武當中,崔玄寂不聲不響地參賽,最後拔得頭籌。“朕記得,她當時只有十八歲,還是十九歲?後來不說不敢領賞,跟随豫章公就回去了?”
“是。玄寂武藝過人,忠誠可靠,去年被臣招到建康來陪侍左右。此時如果陛下想征召她,随時可以征召。”
鳳子桓算是明白了,崔儀在這兒等着她呢。行吧,她也沒打算自己能鬥得過崔儀。她的球崔儀接了,崔儀也退讓了。現在崔儀給她個球,她也得接。不管崔儀把自己的侄女派到她身邊來到底是什麽目的,或者有多少重目的,她必須再度借力。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如此甚好。請崔相拟诏,組建羽林,以崔玄寂為羽林中郎将。先入宮侍衛朕之左右,領虎贲中郎将職,一個月後再組建羽林。當然,也煩請崔相回去告訴她了。”
這日稍晚,崔儀回到府中,問下人崔玄寂在哪裏,回話的人說大小姐在後面,又興奮地說,大人,那株桃花好像要開了!大小姐在那兒看呢。崔儀穿過狹長的回廊,在花園見到崔玄寂手裏拿着刀立在桃花樹下,望着樹枝上的花苞。身姿瘦長挺拔,肩膀寬闊,崔儀想起她小的時候她父親崔信如何教導她站姿,如果稍有彎曲,就用藤條抽她的背。“要開了嗎?”崔儀問,崔玄寂聞言回頭,崔儀這才看見她臉色微紅,應該是剛練武結束。
“快了吧,只要這春風再吹上兩日。姑姑回來了,一日辛苦。”
“好,天氣暖和,我們就在涼亭那兒吃飯吧。”崔儀往右走,崔玄寂在後面跟着。等到坐定,晚餐上來,崔儀讓唯一的陪侍婢女也去吃飯,無須在此伺候。崔玄寂突然說:“還是家中吃飯好。”
“為什麽?難道整個建康別處都找不到合你口味的?”
“吃飯舒服,合口味是一回事,自在也是一回事。像前日,我和謝瑜去孫家吃飯,孫謙和孫月在座,還有表哥和他的兩個朋友,不過七個人,樂舞有十,婢女不下二十。”
“二十?都做些什麽?”
“倒酒,從另一群婢女手中接過菜,端給上菜的人,盯着每個人的火爐,不能太熱,也不能不熱。”
“這幾天的天氣,還生火爐?”
“孫月前日着了風寒。那麽一大群人盯着我圍着我,吃飯實在不自在。家中這樣,左右無人,像吃飯的樣子。”崔玄寂看着面前的魚,主動提出和崔儀換,理由是刺多的魚尾她吃,崔儀吃刺少而肥腴的魚腹就好,崔儀拒絕,表示刺中挑肉才是自己吃魚的樂趣所在,又說:“孫月這樣羸弱?我聽說她去年倒有一半的時間在生病。這樣身體,她還跟着父親到建康來,又不從政出仕,鎮日浪跡,有什麽意思!”
崔玄寂點頭,又詳細說了許多宴會上大動幹戈的事。當着姑姑的面,也無所諱言,連孫謙讓婢女給他喂飯都說了出來,最後總結,孫府上下,一頓飯大約同時在崗的負責特定專業下人至少有五十個。“建康城中,大概也就咱們府上奴婢最少了。如此多的人口不事農耕,就做奴婢,對國家沒有好處啊。”
兩人各自沉默不語專注地吃完了飯。崔玄寂正欲叫人來收拾了,崔儀制止她,讓她坐下,等奴婢們吃完,自會來的,又望着她的刀,道:“你這把刀,不日就要挂在官服的腰上了。”崔玄寂心中一驚,“姑姑是說?”崔儀便将先前與鳳子桓計議之事告知,“舉賢不避親,何況除了你我也沒有什麽放心的選擇。我想皇帝目前來說是願意的,你以後要讓她更加滿意才行。此去,你且記住,有兩件事是重要的,第一,保護皇帝的安全。皇帝不在乎這接連三起的刺案,還要借機行事,實在是過于膽大。廷尉未必能調查出什麽,如果近衛抓不到活口,他從何調查?我覺得刺案不簡單,可能還會有後續。皇帝自恃武功強悍,但我始終擔心雙拳難敵四手。所以你一定要保護皇帝的安全。”崔玄寂答好。
“其次,監視皇帝的動向。”崔玄寂聞言一愣,崔儀料到她會如此,“你作為她的近侍,要注意她的情緒。皇帝是非常聰明的人,她想要你知道的你不會不知道,她不想要你知道的,就算你有機會探查,也不要去探查。只關注她的情緒。要知道,皇後和朱世瀚去世之後,皇帝基本處于無人規勸的狀态。不似先帝以和為主,皇帝是雄主,她要收複北方,就需要足夠強的實力。而實力并不盡在她手中。執政十幾年,她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天下積弊,很想清除,但是手段未必安全,而且她對世族沒什麽信任。所以我們要關注她的動向,及時做出合理的反應,否則不但不能保全自己,還會動亂天下。明白嗎?”
崔玄寂答好,又問:“聖旨什麽時候會下來?”
“明後日吧。你做好準備就行。”
“是。”
是夜,忽然起了一陣北風,崔玄寂回房前看了一眼那株桃花,知道暫時是開不了了。對于去給鳳子桓當近侍宿衛,她當然是高興的。她仰慕鳳子桓十幾年,一直都在等待着這樣的機會。她記得小時候初見鳳子桓的樣子,那是鳳子桓是皇太女,自己是豫章公崔信的女兒。鳳子桓光彩照人,容顏昳麗,叫人無法不注目。更何況那是鳳子桓快要和朱仙芝大婚的時候。她還像個小傻子一樣跟在鳳子桓身邊跑來跑去,那一年鳳子桓十八歲,她八歲。八歲的事她記得不少,大婚典禮的情狀她記得最清楚。她聽着鳳子桓和朱仙芝的故事長大,那簡直是她心中的神仙眷侶,甚至勝過自己的父母,勝過姑姑和江淵,勝過一切一切,鳳子桓和朱仙芝在她眼裏是現實存在的最完美的愛情典範。當她的心中開始感到一絲酸澀的時候,已是數年之後,皇帝皇後的第二個女兒鳳熙降生,朱仙芝病了,鳳子桓為她廣召天下奇珍和良醫。她奉命送一批自己進貢的東西到建康來,以示自家的忠誠。見過更加成熟、漸漸有王霸之氣又眉頭緊鎖、哀傷焦慮的鳳子桓之後,心裏難以名狀的苦痛讓她明白過來——遠在自己發現之前,她就在同時完成了愛上和失戀這兩件事。想想鳳子桓和朱仙芝在一處時的情狀,她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靠近得了鳳子桓。
那時候她告訴自己,如果不能做她的妻子,那就做她的肱股。
朱仙芝去世的時候,她還給這位皇後守了喪。那時候,看着失魂落魄的鳳子桓,她心疼;再望一望朱仙芝的靈位,她竟然感到一種道德上的窘迫。
崔儀拟的旨,鳳子桓改了一部分,想要大大地提高崔玄寂的待遇。崔儀堅辭不受,說如此必然壞了此事。她說這話沒錯,鳳子桓想,既是出于公義,為了朝政,當然也是為了阻止自己捧殺世族。但轉念一想自己或許也有點兒操之過急,現階段捧殺崔家對自己能有什麽好處?
二月二十,聖旨到。二月二十一,崔玄寂奉诏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
{1}臺城是東吳、東晉和南朝等六朝的朝廷禁省和皇宮的所在地,位于都城建康城內,遺址在今江蘇省南京市。“臺”指當時以尚書臺為主體的中央政府,因尚書臺位于宮城之內,因此宮城又被稱作“臺城”。據《輿地紀勝》:“晉宋時謂朝廷禁省為臺,故謂宮城為臺城。”
{2}意思是區域之外;世俗之外;世外。《世說新語·任誕》:“阮(阮籍)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
{3}注意,漢武帝時設立羽林,地位低于虎贲。此處羽林包括了虎贲,是與史實不符的架空使用。請不要混淆。
{4}清談,又稱清言,流行于魏晉時期,指當時的士人階層于亂世中不談俗事,不談民生,祖述老莊立論,大振玄風,最常談的是《周易》、《老子》、《莊子》這“三玄”。後來也有融入佛教思想,可以理解為一種由避禍的“莫談世事”演變成的虛無化的形而上的務虛讨論,是士族子弟鬥智和炫耀才學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