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臣崔玄寂叩見陛下。”
“免禮平身。起來讓朕看看。”
崔玄寂垂下目光,不敢直視鳳子桓。鳳子桓則微笑着從座椅上起身,放下手中的奏章,走下去。“擡起頭來,看着朕,恕你無罪。”崔玄寂只好擡頭。
鳳子桓在她的臉上率先看見的是她的眼睛:眸如星辰,光彩如炬。睫毛雖長,濃眉雖細,也只能勉強修飾這雙眼睛可能有的銳利。就算此刻它的主人刻意收斂,鳳子桓依然能想象它可以帶給人何等的芒壓力。直鼻緊嘴,雙耳小巧,青絲烏發,英氣勃發,腰間挂着她的配刀,渾然天成一股孤傲、疏離、自制和沉穩的氣質。鳳子桓簡直覺得這官服是為她而定制的。
“你很像你父親。”她繞着崔玄寂看了一圈後才走回禦座,又命賜座備茶點。“前些年,你哥哥出鎮江夏,來朝觐的時候,朕見他,長得倒是十分像你母親。朕小時候,你母親是太後的好友,只是那時還沒有你罷了。有了你,崔信就襲爵就封,朕就很少再見到你父母。現在一見你,還以為見到當初的你父親。豫章公身體可好?”
“謝陛下關心,家父身體一向康健。”
“那好。朕有時亦覺放心不下,畢竟是國之重臣。召你入宮,本不是朕的本意。朕的本意,是召那個號稱‘本代第一’的謝琰入宮。但是考慮到謝家自從出了個謝憶,萬事都是蔔卦,朕強迫他們,倒好像違逆天道似的。何況朕已經帶走了你的兄長,再将你從你父母身邊帶走,朕怕豫章公不高興。但,”茶上來了,崔玄寂小心接過,借此将視線轉移別處,鳳子桓接着道:“崔相舉賢不避親,你又在建康,正好解燃眉之急。這就要勞煩你了。”
“侍奉陛下乃臣子之責。”鳳子桓一番話說得蜜中帶刀,蜜不很甜,刀卻實在鋒利,崔玄寂聽完聞言只能起身,兩手相握,右外左內,抱臂如環,舉手至額,彎下腰去,下手及地{5},然後再站直了如此回答道。鳳子桓見狀,假意笑道:“坐。那麽,崔相可有跟你說,入宮之後的職責?”
“回禀陛下,沒有,姑姑只說既然是陛下的親衛,應當由陛下決斷和安排。”
她本想說“不能插手”或者“妄測上意”,但又覺得過了。崔儀對她說過,鳳子桓雖然有時剛愎而小氣,猜忌世家大族,但不是喜歡聽讒佞之言的皇帝;相反如若臣子流露谄媚之意,她會生氣。
“好,好。朕召你入宮,使命有三:第一,宿衛朕之左右。第二,組建新的羽林軍。第三,在這支羽林軍中訓練女兵。我朝開國以來,男女于財産、仕官、婚嫁方面一律平等,但是朕覺得在近衛方面,女子機敏仔細過男子,應當更加适任。如果訓練得當,以後在戰場上,也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朕觀北方慕容燕國,盛極之後,大肆分封,恐怕遲早內讧起來。将我國的軍事人才早些訓練起來,就能及時派上用場。”
說到這兒,鳳子桓看了一眼崔玄寂,忽然不知應當怎麽稱呼她。自己不知道她表字,那樣稱呼或許也過于親密,像稱呼崔儀那樣稱呼她似乎又在反複提醒自己無人可用、滿朝都是世族子弟的現實——可她有什麽選擇?“崔卿以為如何?”
希望她有用吧。
“臣以為,陛下英明而有妙想。”
哦?
“只是以臣愚見,陛下還應當對羽林的構成和組建期限有所要求則更好。如有,望陛下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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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挑了挑眉毛:“你這麽說,好像朕無論提出什麽要求,你都給予滿足嗎?”
“既受君祿,當效犬馬。臣不敢言必能滿足陛下,但求報以死力{6}。”
鳳子桓笑道:“這些話都留着吧。長期來說,朕對你的要求就是那三個;短期來說……朕希望從今天下午開始,準确地說,是你從這裏出去之後,就開始做兩件事,第一就是收服虎贲,第二是保護朕的安全。現在,你能用的人只有虎贲,他們固然對朕忠誠,卻不一定聽命于他們的長官。朕遂以為這和對朕不忠也沒什麽區別,但是朕不能以蠻力逼迫他們,這樣對誰都沒好處。你得把他們用好。朕給你一月的時間完成這件事。可有信心?”
“請陛下放心。”
鳳子桓打量了她一陣,才放她去了。望着她最後轉身時的身影,鳳子桓忽然覺得崔玄寂會否過于瘦了,加之身姿挺拔,有一種任由狂風折磨的坦蕩。
一點彎曲也無,遲早會折斷。
虎贲軍屯駐在臺城外圍東西兩側,其中休息和訓練都在東掖門,平日換防值勤時則在西掖門外。崔玄寂出東掖門,上馬一陣快跑,到大營門口。守衛見其服色,作揖而拜,而後高聲通報道“中郎将到”,營門內霎時人馬喧嘩,受命代管的左右丞慌慌張張地跑來拜見新任的中郎将。崔玄寂仔細打量他們的神色,又用餘光觀察那些慌亂的虎贲士兵們。他們見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子,好像有些不屑一顧;但又知道她是誰,念其一流門第,似乎又有幾分羨慕和好奇;加上畢竟是新來的中郎将,還奉着皇帝要把他們并入新的部隊、從此剝奪他們對于皇城宿衛的獨占權的聖旨,更有些怕。
“二位辛苦了。”她對左右丞說,“今日值勤多少人,在此多少人?”
“回禀中郎将,虎贲共一千五百人,今日值守五百,備勤者五百,休息者五百。此時在營中者當有八百餘人。”“
當有?”她反問道,說話的右丞雖未擡頭也感覺到她瞪自己的目光,“還有不在的?”
“呃…畢大人是說,是說,”左丞顯然想要解釋,卻又說不出來。右丞連忙插嘴道有人病假,有人事假,有人在崗,還有人如何如何。事由極多,但避不答數。崔玄寂有所懷疑,心生一計:“畢大人,那就麻煩你立刻清點人數。讓營門那裏守好,誰也不許放進來,放進來了,守衛和偷跑的一起論罪。這位大人貴姓?”
“下官免貴姓徐。”左丞答。崔玄寂點頭:“那就請徐大人與我到裏面去說個清楚。”說罷起身便走,身後畢右丞開始大聲呵斥士兵,準備清點人數。
“我初到虎贲,還不知道這邊情況幾何。事關陛下安危,還請徐大人将事實情況對我如實到來。”
“是,是。下官一定知無不言,大人随意問詢。”
“我首先想知道前中郎将李素在時,情況如何。”
聽到“李素”二字,徐左丞面有難色,崔玄寂立刻補充道,“徐大人不要擔心,今日所言,只有你我知道。無論好壞,但說無妨。”
“是……其實,李大人尚在的時候,是想做好一些事情。但總也做不好,這次走了,也是冤枉。”
“做不好?為什麽呢?”
“大人您與李大人不一樣,您家跟着天子南渡,又封在豫章,在豫章勢力也大。李大人出身隴西,舉家乃是歸降而來。虎贲衛士,您也知道,都是這建康周圍新安郡{7}、會稽郡和吳郡的良家子,別說隴西人士,就是廣陵一帶來的,都一概瞧不起。李素大人一開始試圖和士兵們友好,發現有些人對他愛答不理,私下還冷嘲熱諷,就有些生氣。在平日的訓練和防務上又發現有不少積弊,本欲除弊,奈何下面人不願意理他。他一開始做出親愛士兵的樣子,後來又想強硬些,難免執行困難,還為人取笑。一來二去,李大人心高氣傲,也就指揮不動士兵了。”
崔玄寂啞然失笑,嘆了口氣:“你剛才說積弊,弊從何來?”
“大人今日聽畢兄說這營中人數大約多少,便是一弊。雖然說虎贲衛士都是良家子,或世代從軍,繼承家族榮譽而來;或應征入伍,抱着建功立業的心态{8}。當今聖上繼位以來,太平無事,邊塞不戰,國內無禍,這些良家子們難免閑散無事,就在這建康城中玩開了。若有不玩的,或為風氣侵染,或為現實逼迫,俸祿不足,又不能在建康安家立業,進退不得,心中愁悶就在營裏發起牢騷來。”
“照你這樣說,我今日不過撞見了個小事,只是個表面罷了。這些士兵,不在崗位,到哪裏去了?”
“也有于城中縱樂的,尤其是今日休息的,往往不在營中,去那些腌臜下處,肯定不是大人您平時會去的地方。”
“今日備勤而不在的呢?”
“這…”
“嗯?”
“啊…唉,下官不曾見過,只是聽說,有與宮人或文官私相授受的。”
“私相授受?”
“下官實在不知道做的是什麽,總之就是有些接觸罷了。”
崔玄寂還想問“李素在任時為何不管”,後來一想,李素高傲,大約後來也管不了了。正思忖如何整饬,瞥見前門外似有身影,立刻大喝一聲:“何人!”
門外的畢右丞差點吓得跪倒。
她的聲線并不粗豪低沉,相反比較柔和纖細而不尖銳,輕言軟語時其實很動人——謝家的長女謝瑜就不止一次說“叫崔玄寂去唱一曲,準保好過一水兒建康的歌妓”。只是她一不經常利用這一點,畢竟覺得從無這樣的對象,既可袒露心跡不掩藏,也是真心所愛;二缺乏利用這天分的場合。相反,自幼習武,崔信教導時十分嚴格,她養成了在與武力有關的場合說話總是說一不二,聲帶發聲,丹田發力,就像看——她不覺得那是瞪,那也的确不是她瞪人時的樣子——徐右丞的時候那樣銳利而直接。
“下、下官回禀大人,人數點完,不知道大人要不要訓誡士兵。”
“訓誡?”她笑了,“可不是要訓誡訓誡。”
一邊往外走,她一邊問缺額多少人,畢右丞道九百二十五人,缺七十五人,其中五人病假,還有七十人。“七十人?”她冷笑,“看來是不太想見我,嗯?”畢右丞不敢答,只是賠笑。她又問:“可知去了何處?”畢右丞還是不敢答,崔玄寂睨他一眼,“可派人去找了?”畢右丞惟點頭而已。
她站在練武場的教練高臺上,掃一眼下面除六個衛兵之外的九百一十九人,從中郎、侍郎、到郎中和節從們,烏泱泱好一群人。顯見有幾個是剛跑回來沒多久的,還在喘着氣,身邊塵土飛揚,像牛馬一般。她望着他們,心中的計劃已經定了。一張口,獨特的不尖銳也不低沉、毫無疑問是女性卻絲毫不柔弱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以及威嚴,回蕩在練武場中。她先是介紹了自己,再感謝了大家經年累月護衛臺城安全;又說虎贲職責重大、這個職業本是榮譽,因此德行與能力達不到的人,是不合格的。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觀察場上衆人的臉色。結果這臉色看着比染坊還要多彩。
欠收拾。她想。
她正想開口,卻聽見營門方向一陣騷動:原來有幾個正從建康城中喝了酒回來的,半路上聽見擊鼓聲,知是營中點卯,想使勁兒跑卻架不住酒力,跑得歪歪斜斜,這才回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打了一向溫和今日卻異常嚴格的守衛想闖進來,嘴裏還罵個不住。崔玄寂聽了,心裏和臉上一發笑開了:醉成這樣,還知道回來?知道回來,又說這些胡話?來得正好啊。
畢右丞走過去準備攔住醉鬼予以處置,沒想到耳邊飛過一樣白色的東西,“嘭”的一聲打在為首罵得最兇的醉漢的膝蓋上,醉漢當即跪倒。接着又是“嘭嘭”兩聲,另外兩位醉漢也跪下了。雖是趴在地上,卻未失去神智,只是被擊打處實在酸疼無比,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
定睛一看,原是李素留下的白色棋子,崔玄寂想必是剛才從案上順手拿了。
她把視線從醉漢身上移回來,說:“陛下此番有意組建羽林,并非要裁撤虎贲,虎贲必然保留,但是有多大用處,現在不得而知,一切尚未議定;諸位都是良家子弟,為報國而來,切不可為虛浮之物迷惑,做不該做的事,枉費陛下和朝廷的恩德!醉酒也好,賭博也罷,甚至受賄枉法,這些事情,從今日起,一旦被我知道,一概移交廷尉法辦!”
衆人中有一人正欲竊竊私語,當即被棋子打在額頭。崔玄寂厲聲道,不知禮數!被打中的人只好捂着額頭站在那兒,練武場上靜得連風聲都沒了。
她環視衆人,繼續道,養兵千日,便是一日都不可荒廢。尤其是虎贲衛士,責任是護衛臺城、尤其是陛下本人的安全。武功,是絕不可偏廢的。我決定,三日之後,在咱們虎贲軍內部,舉辦比武。到時每一位官兵,無論職位高低,都要參賽。勝者升遷,敗者免官。
“要是連屬下都打不過,難道還能指望你打過賊人?”她說。
全場鴉雀無聲,她對這安靜表示滿意。
“細節嘛,我會徐大人畢大人一起商定。這幾位醉漢,就押到一邊晾一晚上,看看醒過來會如何吧。對了,既然大家都是良家子弟,為家族榮譽,我以為,如果我們比賽,那就把個人的家族都寫在衣服上。到時候勝了光耀門楣,敗了自己丢自己的臉面,各位意下如何?”
等了一會兒,無人應答,她又問了一遍,有幾個人小聲說,屬下以為好。她說聽不見,大點兒聲。漸漸有好一些人一起喊,屬下以為好!
于是她心滿意足地把徐左丞留下清查營內是否有違規物品,如賭博的賭具或者酒器。畢右丞則随她回宮,負責今晚的守夜,并且制定比賽的計劃。
回到皇宮,她忽然覺得松一口氣。巡視完在崗士兵,她把畢右丞留在值守崗位上,自己回去守着鳳子桓。寝宮燈火依舊,随侍女官見她,問也不問便去回禀。等到見到鳳子桓,鳳子桓早已盥洗收拾幹淨,換了袍子,坐在裏間軟榻上看書。
她站在外間,不敢貿然進去。
“崔卿,你進來啊。”
她的腳還是不聽使喚了。
作者有話要說:
{5}即“長揖”。揖禮有六種,長揖用于卑者向尊者所行的揖禮,僅次于拜禮。
{6}指全身的勁兒;用最大的力量。如司馬遷《報任安書》:“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将,不能過也。”
{7}本文中出現的地理位置、地名将盡量符合東晉時期的具體現實。但是因為東晉行政區劃時常變化,還有僑姓氏族重新安置和北方郡縣僑置的問題,地名、歸屬、郡治所所在都非常複雜,特此采用東晉、前燕、前秦、代國還有前涼并存時期的一副地圖。請牢記本文始終是架空小說。
{8}理論上不見得有從虎贲軍轉調前線軍隊的可能,因為實際上是外派和降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