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比武決賽安排在最後第一是因為時間上要将就主要評委們的時間,第二則是因為鳳子桓有意要強調對武力的重視。作為國之棟梁,文官治理特定事業的專業技術要有,武官的武力也要有;至于詩文詞賦,那是你們自己的愛好,與做官無關。今天她固然借機狠狠打擊了一下世族子弟,但也的确發現了幾顆珍珠。關于詩文詞賦的品評,最後選擇了不記名打分的方式,第一名還是個世族子弟,據說飲酒海量;第二名則是個寒門士子,從穿衣服就看得出比第一名窮一百倍。第一名只比第二名高了一分,這一分恰是鳳子桓弄出來的——她喜歡第一名的豪放,也喜歡第二名的幽微,但是國家大賽,她有她必然要宣揚的東西。
放榜的時候見到第一名趾高氣揚,鳳子桓在訓話的時候,先說明了這一事實,然後就開始把第一名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來,說他藐視君上——皇帝還在場呢,你在那兒高興些什麽?但既不褫奪其功名,也不降別的罪,單單當着朝廷重臣、所有選手、還有一些抽簽獲得觀禮機會的建康百姓的面,在他風光最盛的時候打擊他。
崔玄寂站在一旁,很想搖頭但是不能搖頭——皇帝真是睚眦必報的人啊。
她收拾了武器,告別鳳子桓,就要去準備。鳳子桓叫住她,“可不要弄髒了朕賞你的衣服。”鳳子桓這話說得聲調低語氣軟,半含強迫半含嬌嗔,崔玄寂聽了耳朵都發熱,幸好看臺周圍沒有別人,“陛下要是這樣在意,我還是去換一身黑衣好了。”鳳子桓笑着不許:“不,你代表朝廷武官,對戰一個江湖豪俠,怎麽能還着黑衣?官服也不可以,否則像是朝廷欺負人。就這身。”崔玄寂只得從命。
後來鳳子桓才知道後悔。
崔玄寂站在場上,聽考官報對面那個穿着栗色衣服、紮着黑色腰帶、頭戴皂巾的人乃是南陽人士褚金。褚金比她稍稍高寸餘,身材精壯,也是執刀之人。但是按照賽制,到了決賽階段,周圍場上所有的兵器都可以随意使用。崔玄寂看他左右肩臂似乎都一樣粗壯,可能并非單手練刀之人,還有別的功夫傍身。一聲鑼響,兩個人都未動手,而只是繞着場地一邊轉圈、一邊觀察對方。直走了半圈——全場大約只有臺上的鳳子桓知道他們在看什麽,又看到了何種程度——褚金率先拔刀向前。奇異的是,褚金使刀,并不以刀刃劈砍,反而以刀尖那一點點地方,靈蛇一般刺向崔玄寂。崔玄寂幹脆刀都不拔,連着刀鞘一起當作盾牌。兩人手上動作又快又準,下盤卻十分穩定,無論是褚金的進還是崔玄寂的退,每一腳都穩穩地踩在地上。
觀賽衆人有竊竊私語的,不明白這是在打什麽。只有少數人明白這只是在試探,看上去動作不快誰都能接的下來,殊不知每一招出到一半都可以有數種變化,沒有拆開打,試探的正是對方對自己和刀法的了解程度——如果水平差不多,那就沒有必要再用刀了。
正在此時,褚金的刀被擋開之餘,崔玄寂稍稍快了那麽一點點,用刀鞘打在褚金胸口,借力拔刀;褚金視線被擋,面門上差點就挨了一刀——當然,他快速地舉刀一擋,崔玄寂趁勢後撤,右腳在地上一踏;褚金見狀,竟是一笑。
噹!雙刀相擊,兩人同時使出了大開大合的刀法,攻守兼備,招式轉換自如,連形體動作都優美。只是速度快了,人影幾乎都看不甚清楚。鳳子桓瞧見天色漸暗,立刻命掌燈來。“多多地弄來,少了看不清朕就問罪。”
崔玄寂越打越覺得吃力,想來褚金亦如是——兩人都在拼速度,感官敏感到最大值,一點風聲過耳朵,你就要以風一般的速度接下對方的刀、拳、掌。褚金的刀已經在左右手換了數次,另一只手一旦空出來拳腳功夫就上來了,哪一只手都不差。崔玄寂擋下從右後方殺出來的勢大力沉的刀尖一刺,左手反應快過腦子分析,向後狠狠一肘,方擋住褚金準備打在自己後背的一掌,震得她肩頭發麻。
天色又暗一些,兩人還是不分勝負,褚金突然向後撤開,右手将刀橫握,左手在刀背一推,就聽的嗡嗡之聲,光線不足之處的觀衆壓根沒看清,那刀旋轉着朝崔玄寂飛來。她本可以躲開,但是縱容此刀亂飛太過危險,不如趁機繳了他的械,于是她将自己的刀一豎,金屬之聲震得人耳膜生疼,而褚金的刀“嘭”的一聲插進考官頭頂上的木頭架子最高處。
崔玄寂擋開這一刀,雙臂發麻,奮力催動內力,聚集于手臂——她已知道對方內功絕不在自己之下。
按理,比武切忌分神,可是此刻她又分神想起與鳳子桓比武的時候,不免去想,要是鳳子桓親自下場,對這個褚金又有幾分勝算呢?
其實她花在這個念頭上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瞬,但就在這一點時間裏,褚金拿起了場邊的偃月刀,呼呼運來,逼得她連後退都來不及,只能向左猛然側身,才叫自己的肩膀幸存。
沒想到,這家夥打了這麽久,換沉重兵器,依然能如此之快!
真正的高手并非單純的又快又猛,而是能夠精準地控制力道。許多人一刀劈下,一股子蠻力,收手不及,別人自然反擊成功。褚金每處一招,七成力量在刀刃上,還有三成力道在右手上控制着武器,随時變換下一招。崔玄寂近他不能,徒然只能閃避。狼狽之中,想起父親教導他們兄妹二人的話:刀并非槍,不能攻守兼備,刀之道,就是舍身攻擊,是最勇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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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金一刀劈下,又被崔玄寂躲開。只是這次躲開之後,崔玄寂卻腳下生風,抓住空檔,一點也不在乎近前可能被褚金一拳打中,轉了兩圈靠近了便一刀砍出。褚金閃躲之餘,她也不怕內力注滿的肌肉撞到堅硬的棍身,一肘打去,竟然把好好一把偃月刀打成兩段。
雖然習武者很忌諱在比武中動氣,但是崔玄寂平實冷靜慣了、這時候就難冷靜,她要自己勇敢,就不想冷靜。
她一定要奪冠。這個目的很明确。
褚金步伐速度依舊不減,快速退到場邊拿起一對大錘,拿起來才覺得有點兒傻,昨天崔玄寂打敗的不是關中第一錘是誰?果然崔玄寂輕易就把一對鐵錘打到了牆上去,褚金知道她下了狠勁兒,又搶起一對長柄戰斧{84},一手格擋一手搶攻。崔玄寂小時候和謝琰對練,最是慣于對付這種雙手武器,并不覺得困難——因為她膽大,殺紅了眼,褚金用尖銳的矛頭刺來,她居然還往前去,一手抓住戰斧,一手使刀如劍,向前就刺。
衆人吓了一跳,這不是軍隊裏摔跤的打法嗎?只是此二人內力充盈,動作快而力道大,兩股力量相互扞格,“嘭”的一聲,戰斧又斷了一支。
褚金打到這裏,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俨然忘記自己參賽的目的不是奪冠做官,也不是名震天下,就是來試一試,尤其試一試這個崔玄寂,這才是他那值一百兩黃金的使命。他們已經派了許多人來,試過那皇帝,也試過這崔玄寂。現在派他個高手來,是為了知道崔玄寂的真實水平。哪知道和這家夥鬥成這樣,既感到滿足,武人那種争強好勝的心理又占了上風。兩人各自退開喘氣,他一揚手,将剩下的那只戰斧輕易扔進考官監考臺下方的木頭架子裏——可憐的考官今天兩度被驚吓——然後手中內力運轉,從場邊隔空取來棍子。
崔玄寂盯着他,又想了想戰斧和刀的位置。
褚金運棍不掃,又像矛一樣地刺,招招都對着穴位來,崔玄寂先是專注于躲和觀察。她眼中可以看見的速度和動作——旁的人幾乎要看不清了——直到迅速地抓住一個機會,猛然一刀,砍在木棍中間。褚金見狀,不躲不逃,竟然順勢将棍子折為兩段,中間給了崔玄寂一腳逼她後撤,而自己則一個後空翻,從場地的牆上借力,雙手持棍出招如雨。
天色越來越暗,鳳子桓這時才知道自己錯了,叫崔玄寂穿這樣鮮亮的衣服,叫褚金輕易便可看見她,而她卻越來越看不清褚金。
棍來如劍雨,崔玄寂将心一橫,頭頂舞刀成傘,将褚金的攻擊盡數擋開去。她對褚金的後招有預備,這一下也不過是準備成全對方——果然,褚金再度借力反彈,一個跟鬥翻向考官所在,腳踏在戰斧上,輕松登樓取了自己的刀來。
他淩空一砍,開山一樣的力量。
崔玄寂先是舉刀一擋,接着便反應過來中計了——褚金這一刀不是唯一的一刀,對手反擊越用力,他越可以借力——自己的虎口近乎失去知覺,而褚金郎朗如一塊黑雲在半空,眼看即将落下勢如雷霆的一刀。
刀如劍,劍如刀,她想起小時候江淵教她和謝琰習武的時候說的話,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于是她不閃不避,垂手立在原地,場邊人此刻看得見褚金淩空下落,也看得見她毫無動作。就在刀鋒将近時,她猛然雙手刀向上刺去,如一柄劍一般刺向褚金的眼睛。褚金躲無可躲,自己這一刀未必能劈傷了崔玄寂——何況他的老板要求他不要傷了這位中郎将——但如此下去自己雙眼不保是必然的。
這位高手中途收招,滾落在地,依然被崔玄寂劃傷一點肩膀。
勝負已分,場上安靜無比,似乎能聽到火把和蠟燭燃燒的嘶嘶聲。
考官愣住,鳳子桓出聲詢問,他才想起來去判斷勝負,而褚金自己出聲說他認輸,考官也就認了。鳳子桓道,褚金能變換這麽多種武器,已是曠世難得的奇才;而崔玄寂能以一把刀戰勝這麽多的武器,同樣十分難得:二位都是實至名歸,着予賞賜。
下面稱謝,然後她就準備走。餘光看見與褚金道謝後下場的崔玄寂似乎捂着上次拉傷的腹部,行動十分緩慢。她立刻叫随行女官一人去傳崔玄寂把事情交付給副手之後就到自己寝宮來,另一人去傳太醫。
“把衣服脫了。”崔玄寂剛進寝宮,光看見皇帝,還沒看見坐在一旁的太醫,就聽見這麽一句話,沒明白怎麽回事,直發愣。鳳子桓又補充道:“朕看見你好像腹部又有拉傷,就叫了秦太醫來,你快些把外衣脫掉,讓她給你看看,或許還要上藥。”崔玄寂這才看見秦太醫,行禮之後跟着優雅的老婦到裏間去了。
等到過了一會兒出來,鳳子桓問是什麽情況,秦太醫如實答道,“中郎将此前與陛下比武的拉傷處,因連日惡鬥,再次受傷。只是這次稍重些,臣已經給中郎将上了藥,請中郎将記得後日來找臣換藥就是。”崔玄寂道謝不疊,鳳子桓又追着問還有沒有別的問題,今日打成這樣是不是要給她調理調理,秦太醫一一作答,最後君臣二人決定趁夜回去給崔玄寂熬一副藥來讓她喝,全不在乎病人本人怎麽想。
秦太醫去後,鳳子桓讓崔玄寂留下。“你的湯藥都沒來,往哪兒跑。再說了,建康城中來了如此多的豪俠武士,如今情勢也說不好有沒有誰心懷鬼胎,為朕的安全計,你難道就不留下來盡你的職責了?”崔玄寂心道你要留我你直說啊,鳳子桓又接着道:“你今晚就在朕的寝宮歇息吧,哪兒也別去了。”
她這後一句話和前一句話活像兩個人說的,崔玄寂本來腹上敷了冰片,這會兒聽她這溫言軟語的一句,渾身發熱簡直要化掉;又呆,腦海一片紛亂,只伫在原地。鳳子桓見她樣子好笑,讓她靠近些來坐下。崔玄寂本往前走,反應過來眼前是與皇帝共榻,立刻推辭,鳳子桓又佯怒斥責,崔玄寂才不情不願、又內心狂喜地坐下去,和皇帝就隔着檀木案子一張。
“這次文武大賽,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
“若不是你,又出計,又出力,又還參加比賽,朕這一趟,怕不會這樣順利。”
“為陛下之臣,本當如此。”
“今日那些辭賦作品,你可有看到?”
“不過聽陛下念了幾句。”
“那正好,朕來念給你聽。”
崔玄寂正想拒絕,又反應過來,鳳子桓只是心有愧疚,想要補償,若不讓她做,也不見得就能真的阻止,還不如随她去了。反正自己也是想聽的。
“‘王子濱洛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禮,仍矯翼于崇賢;游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既傾蠡而酌海,遂測管而窺天。方塘水白,釣渚池圓。侍戎韬于武帳,聽雅曲于文弦。乃解懸而通籍,遂崇文而會武。居笠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論兵于江漢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85}。’這是第二名的作品,辭藻并不華麗,樸實近乎直白。史官若個個有這等文采,那天下人都愛讀史書了。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煴。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然後又是…‘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86}這是第五名的,哀婉纏綿,朕還以為是思念情人的女子,叫來一看,倒是須眉男子!你說奇也不奇?
“‘右則疏圃曲池,下畹高堂。蘭渚莓莓,石濑湯湯。弱葼系實,輕葉振芳。奔龜躍魚,有祭呂梁。馳道周屈於果下,延閣胤宇以經營。飛陛方辇而徑西,三臺列峙以峥嵘。亢陽臺於陰基,拟華山之削成。上累棟而重霤,下冰室而沍冥。周軒中天,丹墀臨猋。增構瓘瓘,清塵彯彯。雲雀踶甍而矯首,壯翼摛镂於青霄。雷雨窈冥而未半,皦日籠光於绮寮。習步頓以升降,禦春服而逍遙。八極可圍於寸眸,萬物可齊於一朝。’{87}這是第一名的作品。朕實在挑不出不足之處,就算不喜歡作者,也不得不給予他高分。玄寂以為如何?”
崔玄寂笑笑,“陛下聖意所屬,便是陛下所愛,符合陛下的心性。我之所愛,也只是我的偏好而已。”
“那你喜歡哪一個?”
崔玄寂正想說自己喜歡第二名的,更加幽微質樸,不偏不倚,恰好煎好的藥來了,兩人就着湯藥,開始評論起文章來。
崔玄寂難得話多,畢竟她多希望這個夜晚永遠地延續下去,再不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
{84}形似钺,小于钺。
{85}本段文字來源于著名的庾信的《哀江南賦》。請注意:本文中所有的文學作品,未免作者自己寫得不入流又不像且不美,固全部采用歷史上真實出現的文學作品,也希望能夠借由這一借用,讓大家窺探到一點魏晉時期骈體文的美。
{86}兩段均來自江淹《別賦》。
{87}來自于左思《三都賦》中的《魏都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