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七月初一,前線戰事正緊張——緊張地封閉住消息不讓建康中人得知前線戰況,也不讓二陸知道建康如何,然後催促烏合之衆投降——就在這微妙的氣氛中,文武大賽在建康召開了。比賽為期兩日,每天上午和下午比賽,最後一天的文試和策問在下午結束,比武決賽會在黃昏舉行。因為以皇帝為首的評委團每個決賽都要列席,不能一起辦了了事。羽林軍全員上崗,沒有輪休,崔玄寂将大部分的羽林衛兵都安排到賽場負責保衛;虎贲經過數輪淘汰已經是精銳中的精銳,自然留着保衛皇室;而比較親厚的一部分女兵則被安排去街道巡邏。巡邏線路經過調整,巡邏本身倒在其次,重點是盯住那幾個與二陸有溝通的家族。

崔玄寂擔心那些參與密謀的大族家長們一邊當監考或評委一邊借機溝通消息,鳳子桓倒是毫不在意,她說:“他們現在消息斷絕,正應該緊張。要是知道了前線情況,應該着急。但是再着急再緊張,他們也不能離開建康,離開他們的職位。朕就等着看他們這副樣子呢。”

崔玄寂搖頭笑笑,又向皇帝彙報參賽者們近來的情況。鳳子桓問:“參賽士子們看着如何?”

“有人狂妄自大,貶低陸瑁以自我标榜;有人惶恐不安,都不知道要如何參賽了;還有人倍感欣慰,認為這是出頭的良機。”

“哦?都是什麽人啊?”

“狂妄自大的無非高門或者出身稍微低一點的門戶的世族子弟,惶恐不安的也是一些高門大族,覺得是出頭良機的則是大部分的寒門。”崔玄寂跟着鳳子桓走到高臺邊緣查看比賽場地,“我聽說這次比賽的參賽者中,除了必然要參加铨敘的官員之外,大部分的高門都去了文學試,參與比武的世族子弟很少,但也有幾個。”

“朕在文學的比賽名單居然沒有看到你的表兄盧浩,感到一點失望啊。”

崔玄寂笑了,“陛下若欲征辟表兄,尋個機會直接征辟就是,他這人是誰也逼不動的。只有他自己遇到機會了,就會出來。”

“既如此,朕如何征辟?”

“時機到了,陛下征辟無非給他個臺階下了。”

鳳子桓笑,“玄寂如此舉賢不避親,不怕別人說你結黨嗎?”

“君子群而不黨。”

鳳子桓卻道:“你覺得你是君子,別人不一定這麽覺得哦。”

“我何必在乎別人怎麽覺得,為人臣子是事君的。”

她說完自己也臉紅了,鳳子桓回頭看她一眼,她彎着腰拱着手,鳳子桓微笑不語。

比賽當日,皇帝親自宣布比賽開始,然後就把評委會的高官們分為兩組趕到不同的賽場去巡視,作為監督之監督。皇帝本人帶一隊,崔儀帶一隊。首要關注的是官員铨敘的賽場,鳳子桓一來想要選拔新的人才,二來需要殺一殺世族驕傲自負的銳氣,将才不配位的世族官員盡量多地淘汰出去,于是在铨敘的題目上極盡考核之能事。明經、明法、尤異、治劇、兵法、陰陽,各個方面都要求這些現任官員讨論出題,再經由皇帝和丞相反複修改,變成題目。第一輪比賽的題目如此确定,第二輪比賽的題目則都是由史書中選來——或是真的曾經發生過的事,無論哪朝那哪代,或是書中大致記載之事。題目極盡詳細,比如都水監{80}官員的題目,就詳細到如果為防何處發何等之洪水,當如何築堤壩,于何處築,征發多少民夫,要多少錢糧;相對的,針對民政方面的官員,則将案例延展,問如果于何處發生何等之洪水,當如何調撥存糧以赈濟;財政之官員則會遇到基本的數學題目,如一州一郡中有戶數多少,那麽一年糧食與絹匹當收到多少,到了第二輪則會問,第一輪中,應收多少,實收差額多少,為何;負責兵器制作的官員被問到如何鑄造又好又快的兵器、材料當從何處取得、修繕當如何修繕;鴻胪寺{81}的官員被問到北方鮮卑的禮儀——本朝禮儀考察起來毫無意義——然後又考察起了西南邊陲白馬羌的基本知識;少府{82}官員被問到鑄幣——這還好,第二輪比賽就問他們若朝廷準備鑄造新幣,按照如今國家的情況,當鑄造何種{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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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的廢物朕不要,官員們在考卷裏都明晃晃地讀出來這麽一句話,沒有巧思的也不要。皇帝鐵了心要淘汰人,衆官員答題答得戰戰兢兢、滿頭大汗。

鳳子桓站在臺上,剛坐下喝一口茶,就聽到考官之一抓住了一個作弊的。鳳子桓看去,竟然是個鴻胪寺的官員,跪在地上,一手剛剛松開考官的袖子,大約是想求這位來自孫家的考官格外開恩——大概沒看見另一個寒門出身考官已經走去找監事。

見皇帝在,考官當然向皇帝彙報。“舞弊者誰?”她問道,下面答是周家的某某。鳳子桓聽了就笑了:“朕小時候,總是聽先帝說她的老師周複如何學識深厚,如何謹守古禮,世傳《論語》與《禮記》,以為周家必是詩書禮樂之大族,沒想到今日——”她用銳利的眼神快速地看了一眼跪着的那人,“該怎麽處置怎麽處置吧。”

說完,她靠回自己的位子上,又重新拿起茶杯。對旁邊和自己一道的顧衡說:“顧愛卿以為如何?” 顧衡站起來作揖行禮,鳳子桓壓根不想阻止,甚至希望他的腰能再彎一點、頂好是折斷,“臣以為陛下英明。”鳳子桓繼續喝茶,并未立刻接話,只是在腦海裏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顧衡的弟弟顧宿和陸瑁往來的信件,其中有多少是顧衡授意的呢?

孫目當然也牽扯其中,但是孫目不足為慮,她只是真的很像找個機會扳倒顧衡。她就是恨他這種軟綿綿地手段高超地對自己的限制。

“朕記得當日顧愛卿在朝堂上認為考試當緩行,給官員們準備的時間。”

“是。”

“不知顧愛卿說的可是這種準備?”

她知道不該這麽說,如果沒看到那些信,她也不會這麽說。她那發青的臉色只有崔玄寂看見了。

顧衡又鞠躬行禮,“臣當時未能了解陛下之用意,但為官員們都能發揮出最佳水平方出此言,犯此大錯。請陛下降罪。”

鳳子桓沒理他,只是笑着說:“嚯,朕竟然不知道顧卿尚為朕的官員們如此考慮。”顧衡還想說什麽,被鳳子桓擺擺手制止了。一行人坐看到中午,就地用膳。下午,一行人又去文試考場監督。她作為評委之首必須到場親自出題,其次她也必須把顧衡帶到那裏去,就是顧衡不想去也必須去。早上的文試先兩兩分組行令,有的淘汰得快,有得淘汰得慢。出乎鳳子桓和崔玄寂等人的意料,出身寒門教育趕不上世族的獲勝者和出身世族教育良好的獲勝者一樣多。鳳子桓見狀喜上眉梢,而考官請皇帝示下,下午複試當以何題目,考哪種形式。鳳子桓問道:“你們各來自于什麽地方?”下面答哪裏的都有,她逐一聽完,算了算建康世族最多,但是這些世族子弟又多有故鄉并他處的産業,還好四處游歷,為公平計,她說道:“限你們每個人以自己的家鄉、或者自己曾經去過的郡縣為題目做賦一篇,山河地理,人情風俗,內容不限,長短不拘,但求文采要好;兩個時辰為限制。”

下面一片答好,然後悉悉索索地動筆。鳳子桓轉身對顧衡說:“朕以為,今日所出之賦中佼佼者,當集結成集,刊行天下。不知顧卿以為如何?”顧衡只能說好,即便知道鳳子桓這是在以一群寒門士子的作品與他自己的作品相提并論。鳳子桓哈哈大笑,說那顧卿就留在這裏替朕監考吧!順手還留下了樊登以免顧衡有任何一點徇私的機會,自己則大踏步去比武賽場看崔玄寂。

比武抽簽以分組,不給任何對于公正性的非議出現的可能。崔玄寂抽到的簽是在下午,鳳子桓到的時候,她剛剛打敗了第二個對手。第一個對手實在太不堪一擊,崔玄寂連刀都沒拔,徒手就把對方的劍給拍飛,腳下轉了幾步,便把對方打倒在地上。比武,在兩人動手之前,總是要宣布雙方姓名來歷的。她想想這位好像是來自袁家的某個旁支,只心中無奈,面無表情地扶起對方——被對方拒絕——然後自己下場休息去了。等到這第二個過來,鳳子桓已經在上面落座。衆人向皇帝行禮之後,監考宣布這邊是羽林中郎将崔玄寂,那邊是蘭陵蕭氏的蕭融。崔玄寂執刀,蕭融則舉着□□。崔玄寂看對方的站姿,就知道不是等閑之輩。這名字到底哪裏聽過?突然怎麽也想不起來,一定是天太熱的原因。她想速戰速決,或許可以搶攻。

鑼聲一響,她想以速度優勢占得先機,未想到快到面前,剛才還不動如山的蕭融揮動□□,槍陣登時如山。崔玄寂稍稍後退,蕭融的槍就如同鞭子一樣,輕易彎曲身體、精準地對着她的四肢要害而來,逼得她連連後退。

這倒吸引了看臺上的鳳子桓,畢竟自己與崔玄寂交過手,知道崔玄寂的水平足可應付,只是好奇她會如何應付,而在應付的過程中,她又将如何激發對方展示出更多的本事。按賽制,崔玄寂需要進入前五才能算作铨敘合格。算上蕭融,她還有兩個對手要打敗。

她退了好幾步,右手執刀,左手猛然握緊,彙聚內力繃緊肌肉,衆人聽得咣地一聲,她竟然徒手擋下蕭融的槍,在蕭融還未來得及還擊之時,發動搶攻,唰唰唰連劈三刀,第三刀才被蕭融用槍擋開。

往下竟然就變成了雙方都知道對方弱點何在,卻不敢輕易犯險、只能反複試探的鏖戰。崔玄寂不敢輕易以刀卡槍,因為這樣有可能也被對方反搶自己的刀;蕭融每一擊都不能把崔玄寂完全地吸引到近處,近了固然給自己使出回馬槍的必殺技以機會,卻也會喪失自己因距離帶來的安全。反複試探,尋找機會,而機會只出現對方疲勞時,于是二人越鬥越快。漸漸地觀衆看不見蕭融的槍到底在哪裏,也看不見崔玄寂的刀都劈向哪裏,只聞越發密集的金鐵交擊之聲。

突然就在那麽一瞬間,衆人看見蕭融刺出的一槍被崔玄寂擋開,在他回身的時候,崔玄寂趁機靠近了他,而他也在回身過來時正好使出了回馬槍。

唰,衣服破裂的聲音。衆人還來不及反應,兩個人就停下了。崔玄寂背對着鳳子桓,鳳子桓只看見她的刀尖抵在蕭融的脖子上,而蕭融的槍被她躲開了,只是剛才那一聲?

考官急急忙忙地下去勘驗,原來崔玄寂再是躲避得好,蕭融的槍還是将崔玄寂的衣服劃破長長的口子,要是再躲避得慢一些,則勢必衣衫盡破,血流如注了。

兩人動也不動,考官看了看,宣布崔玄寂險勝。這時候鳳子桓命身邊的女官去問蕭融的來歷,準備來日征用,又令賞賜。便沒看見崔玄寂與蕭融相視一笑,各自拱手行禮。

在打鬥的過程中,她想起來了,蕭融是她哥哥崔玄策的一個朋友,因為槍術好,遂成布衣之交。只是此人不喜歡軍旅生活,若沒有戰事,就不想駐守邊境,愛四處流浪。她只是聽兄長說過此人,卻從未見過。今日一見,果然是槍術大師。如果不在這個階段就遇見,或許此人可以取得更好名次,從而被朝廷征用。

但轉念一想,大概人家也不想被征用。

蕭融下場前笑着對她說:“來日我去江夏,見到尊兄,一定告訴他,他妹妹十分厲害,只怕連他也要打不過了。”然後便道別而去。

崔玄寂下場休息,只是衣服壞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鳳子桓早就讓女官去拿給她準備好的衣服——早就做好了,卻沒有由頭賞給她,今日正好。鳳子桓不能親自下去,免得讓人家說皇帝偏袒崔玄寂,就派女官傳話——崔玄寂還以為是什麽重要的事,沒想到只是告訴她千萬別把這套衣服也弄壞了。

等到崔玄寂穿着一整套綢緞做的水色衣服,迎來自己今日的最後一個對手的時候,鳳子桓看着崔玄寂的樣子就高興。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水色最配崔玄寂,有一種疏落而溫存的美,恰似這個人。雖然想想崔玄寂的容顏,确也是女兒家,扮起紅妝來肯定也是好看的,但是……

崔玄寂的最後一個對手是個壯漢,身長九尺,舉一對大錘,聽說今日砸壞了好幾個人的腿。她望着他,毫無畏懼不說,倒開始覺得自己設計的賽制有問題——竟然讓這樣一個莽夫幸運地一路打到半決賽。果然,壯漢不出三招就被她打倒,原因很簡單,動作慢,比不上動作快,尤其比不上一個心懷憤恨的動作快的人。崔玄寂打得他腳筋酸麻不已,大概有個七八天是站不直了。

不過打完她想了想,這人挺經打,大概也會有獨特的用處吧。

第一日的比賽結束,她還得晚上去巡夜。第二天她白天負責賽事的安全,眼睜睜地看着鳳子桓在铨敘上問責了好幾個官員、誇獎了幾個民間奇士,又拿着文試的辭賦一會兒誇獎一會兒取笑——她是皇帝,這件事上還是誰敢奈她何的——之後,自己的決賽來了。

黃昏時分,天色将暗,聽說對手叫褚金。崔玄寂對這個名字不熟悉。如果公孫曼和謝琰都在場,這兩個人大概會就這場比賽的輸贏打賭,并且敢于下極高的賭注。

作者有話要說:

{80}相當于今天的水力部。

{81}負責外交和朝會禮儀的機構。

{82}魏晉時少府專事工藝制造及錢幣鼓鑄。

{83}古代鑄幣中的一個重點就是含銅量的多少,這直接決定了貨幣的質量,質量也就決定了價值和通行程度。可以參見李碩的《南北戰争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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