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押解去建康了?”謝琰坐在鳳子樟的下首,面前的案上擺着藥,鳳子樟的案上是茶。

“是啊,和陸家兄弟一起走的。”

“嚯!那可不得受一路的罪。”

“受言語之罪?”

“是啊,那倆的嘴可是饒人的?”

鳳子樟笑了,也不在意謝琰癡望着自己的笑容,自從除下面紗,這家夥便肆無忌憚地看起來,“那也是她活該,誰讓她這樣輕易被人鼓動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品味一會兒,又補充道:“我讓她自己想想辦法,最好是能阻止就阻止,結果呢?草包一個,以為手下人謀逆真的是因為她,被人綁了呗。”

“歷來傀儡莫不如此,我看廬陵王也不過一個酒肉宗室,你也別太為難她了。”

“我何曾為難過她,是她在為難我!這家夥臨了要走,居然還托人轉一封信給我,想托我求情。”

鳳子樟派了自己封國的軍隊前去,誰知道自己的騎督勝仗打完不算,還帶回來一封信——說什麽廬陵王說好了是要給殿下的。鳳子樟來氣,罰帶信人在院子裏跪了半日:她說你就信啊?

“你還打算寫嗎?”

“不打算。”

“為何?”

“姐姐這人,睚眦必報。你看着她這會兒或許掖着怒氣,不顯山露水,實際上心裏的賬清楚着呢,還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記賬法則,比如這會兒要是四姐帶枷上京,路上有了什麽有損皇家名譽的流言傳到姐姐耳朵裏,她連撺掇四姐去待罪的人都會恨起來。來日找到了機會,一發報複起來,大大小小,誰都跑不掉。我現在替她求情,根本不會有什麽幫助,只能加重她的罪,讓姐姐更恨她。”

謝琰點點頭,笑道:“這麽說了一圈,好像陛下絕不會恨上你似的。”

鳳子樟嘆氣,“每個人都這麽覺得,可能姐姐也這麽覺得,唯獨我自己不覺得。小時候,姐姐的師傅是朱世瀚,我的師傅是姚敦。朱世瀚病了的那段時間,母親讓姐姐過來和我一起上課。上了大概兩個月,姐姐總是很機靈地搶答,我就安安靜靜在那裏坐着,要等姚敦問我,我才會答。結果半年之後,姚敦就被免職了,我也去和姐姐一塊兒上課了。我挺喜歡姚敦的,就去打聽為什麽他會被免職。”

“然後呢,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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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姚敦私下裏和別人喝酒的時候,對人家說我比姐姐更加文靜沉穩,若為國祚長久計,應當廢長立幼。”

謝琰“啧啧”幾聲,“往輕了說這算酒後失言,重了說和謀逆有什麽區別。”

“是呀,所以他被免了。母親寬大,只是把他外放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和姐姐說過,我害怕她知道。那時候,姐姐剛剛喜歡上仙芝姐姐,不能自拔;仙芝姐姐前一年被其他的世族女子欺負了,她一年之後——仙芝姐姐都快忘了,她沒有——尋了人家父親的錯處上奏給母親,又在聚會上故意羞辱欺負人的姑娘,把人家小時候在鄉裏的惡行全都挖出來,安排東宮衛士,再花錢找人,寫在紙上,貼滿建康。差點氣得人家去上吊。”

“啊,這事我記得,那時候我正好在建康住,見過那些紙。什麽在家鄉的誣陷良家女子是巫觋,行淫祀{89},害得良家女子差點被打死;還有什麽口出惡言、不尊重老人、等等。我對那姑娘沒什麽印象了,怎麽就氣得差點上吊?”

“人家從來都是以文靜有禮的樣子示人,一句惡語都不出的人,雖然活潑些;現在把人家老底挖出來昭告天下,從普通農夫到高門千金都知道了,人家要不要活?”

謝琰大笑,“那也是她自作孽,怪不得陛下。”

“說是這麽說,你可知道姐姐是為了什麽事如此大費周章?”

“什麽事?”

“那位千金和仙芝姐姐比美,貶低了幾句仙芝姐姐的衣服。若只是衣服,那或許就沒這回事了。偏偏那衣服是姐姐送的。結果好了。姐姐不追究什麽犯上的罪,壓着這話不說。等了一年,從她自己的名譽、到她父親的官位,一并摧毀。”

“我好像記得那位官員……”

“外放武昌,因為錯處太多了,累在一起算其實該免官,但是母親也知道這是姐姐任性,就沒有追究太多。”

“可是按你這麽說,陛下對先皇後情深至此,為何先皇後去世後不曾追查株連任何人?”

“因為仙芝姐姐不讓。仙芝姐姐是唯一能夠勸誡住姐姐的人,這幾年人不在了,我看姐姐就要失控了。再好的良言勸誡,她若不聽,誰也無法。”

“你也不能?”

鳳子樟苦笑:“我何德何能?”

謝琰喝一口藥,苦得呲牙咧嘴,一邊整理五官一邊道:“我說,你這人就是輕視自己。明明很有能力,幹嘛不使出來。”

“這話別人都能說我,唯獨你不能。”

“嚯!那敢情好,過一陣子我還得回霜落。你年前若是回建康去,來叫上我一起。”

鳳子樟一愣,看着謝琰:“你願意出山了?”

“出山?你說得我像什麽似的,我想回建康看看了,順便再鞭策鞭策你,怎麽不行?”

鳳子樟才不和她閑扯,“你伯父允許你走了?”

謝琰笑道:“你可知我離開霜落來追你和哲珠的時候,伯父給了我哪四個字?”

鳳子樟搖頭。

“他說‘時至心知’。”

這話說得有些甜蜜了,鳳子樟不知道如何接這隐形表白,紅着臉轉頭往遠處。謝琰也不追,繼續喝藥。藥很苦,醫生囑咐她慢慢喝,她才不要,想一口氣喝完長痛不如短痛。結果醫生其實為她好:一口氣喝完,苦味加倍。這下五官都皺到一起了。

“什麽藥啊,這麽苦啊,呸呸呸,”她伸着舌頭,“還有臭蟲味兒!呸呸呸!”

鳳子樟轉過來,見她舌頭上沾了藥汁,是膽汁一樣的黃綠色,不由得笑出聲來:“叫你傷老是不好,該吃的藥就吃吧。”謝琰還是一副恨不得把舌頭扯出來洗洗幹淨的樣子,鳳子樟只好叫人給她上些甜的水果。

“只是你…”

“唔?”

謝琰滿嘴嚼着桃子,鳳子樟見她樣子實在好笑,“快吃下去!別又嗆着!”

“唔唔!唔唔唔!”

難為這些日子鳳子樟和她相處多了,知道她說的是“不怕!你說啊”。

“我是想說,你要是去了建康,姐姐必然要趁機辟你為官。”

“唔——不怕,我做你的王府內史。你沒有內史吧,我猜。”

“放着好好的朝廷官員不做,做我的內史,官位可不高啊。”

“你想想你剛才說得。”謝琰大口咬下一塊桃子,嚼了幾下就吞下去,“陛下對世族本來就沒有好感,我不過這一路保護了你,在廬陵王的謀逆案中幫了點忙,一到建康,就去朝廷做官,一則有違陛下舉辦文武大賽的初衷,二則引她懷疑和反感。人君如虎,最好是不要走進她的地盤,何況她不得不讓我走進,那我就到一個靠近邊緣的安全地方呆着吧。”

鳳子樟想想很在理,但轉念又明白謝琰的另一重考量,遂笑道:“王府內史,你就可以把我拱出去了,好算盤啊,一箭雙雕。”

“非也,一箭三雕是也。”

鳳子樟剛想問第三只是誰,立刻反應過來兩只都是自己。

“你這人,說什麽都能不正經。難道是小時候口眼歪斜?”

謝琰哈哈大笑,“非也非也,嘴正便說歪話,嘴歪才說正話嘛。”

兩人嬉笑一陣,鳳子樟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你這名聲,成也是那四個字,困也是那四個字,按理這種話本該是族內知道就好,為何會傳出來呢?”

謝琰正抛着桃核玩,聞言嗖的一聲擲出桃核,桃核在二人面前的池塘彈了五下,竟然飛過了池塘,“你以為呢?還不是二伯父自己說出去的?我聽見的說法是,小時候在建康,有人來找,說是這孩子如何如何,你們別帶回去了,就留在建康吧。這分明不是留我,是留家父。家父抵擋不過,就說族中有令不讓留下,是什麽令,他不說,被人吵得沒法,讓去問二伯父。二伯父根本不在乎這些,直接就說了。結果好了吧。”

鳳子樟笑,謝琰也苦笑道:“真是一點都不聰明。”

“說得好像你能處理的更好似的。”

“那自然,要是我,我就說一句:我就想走,關你何事?”

鳳子樟大笑起來,謝琰認真地補充道:“這世間事,莫不是‘關你何事’和‘關我何事’,在乎不在乎罷了。想清楚在乎什麽,行動就會簡單得多。”

鳳子樟命人取來了古琴,謝琰見狀,立刻要自己的笛子。鳳子樟先彈了幾下,謝琰驚異道:“湖面上那首曲子,你居然還記得?這是過耳不忘啊。”

“哪有那樣神通,不過是……曲子太美了,不會忘記。”

等到笛子來了,兩人又合奏一曲。曲調相和,比在湖面上更好十倍。聞者如見青山環繞間的平湖,又從平湖起,越過山嶺,終至大海。待曲子将終,謝琰笛聲一轉,大炫其技,如飛鳥翺翔。鳳子樟初不解其意,但放縱心意随其馳騁,間或于笛聲将歇時撫琴數下,曲調漸有波濤壯闊之感。謝琰對她投來微笑似的眼神,鳳子樟便順着這調子彈了下去。心中的畫面漸漸只有一片大海,浩浩湯湯,而兩人泛舟其上,與紛擾塵世、功名利祿作別。

一曲終了,鳳子樟雙手放在琴弦上,呼一口氣嘆道:“若是當真能如此,該多好啊。”

謝琰道:“會的,會的。你休息吧,我還想再吹幾首。”

被押解往建康的鳳子松的确不好過,因為和二陸一起,雖然不是一直呆在一起,然而一天總免不了見一次——二陸被關在囚車裏站着,而她戴着自己要求的鐐铐,倒還能坐在囚車裏。陸瑁罵她的詞彙,一半她懂,一半她不懂。陸虞則不說什麽話,只是在自己看他的時候,惡狠狠地瞪回來。

他們被押到建康之後,鳳子松立刻被送到宮裏,被鳳子桓大加訓斥,然後關在宮中,鐐铐也不給她取下。她被罵了一通不算完,她的親姐姐第二天來看她,然後姐妹二人一起去面見皇帝,于是繼續挨罵。鳳子松出來,一臉愁眉苦臉,剛想和鳳子榉抗議鐐铐太沉,話沒說半句,就被罵了回來:“你就知道點好吧!若非陛下照顧你,可憐你,寬大以待,你早就和陸家兄弟一樣在廷尉那裏受拷打了!”

鳳子桓讓廷尉關押二陸——但不許和之前已經下獄的陸家其他人口關在一起——然後拷打,審問,要求他們供出他們都和哪些人聯絡過造反的事。陸瑁在獄中聽說自己的父親在臺城待罪數日,鳳子桓禁給水食,導致陸靖病倒、病倒還被下獄、下獄還無人前來探望後,立刻開始大供涉事人等。将他知道的建康有人的世族全都說了出來。另一邊陸虞則死也不說。這正中鳳子桓的下懷,她拿着陸瑁供出來的名單,讓崔玄寂去配合廷尉搜捕涉事人等。

崔玄寂拿到名單時,自然不肯。“陛下,如此朝廷怕不是要中了陸家兄弟的計啊!”

鳳子桓笑道:“中計?你倒說說,有什麽計?”

“陛下,陸瑁如此是人便說,分明是有意攪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順了他的意,建康士子勢必更加恐慌。就算我們抓了人,只是送到廷尉那裏審一審,不上刑也不下獄,也不是什麽好事啊。”

“你怕什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朕不過借他這一下,再做點事。他自己想死,還想拉別人一起死,那朕為何不成全他?你去吧,不用擔心。”

崔玄寂騎着馬帶着人和廷尉一起去抓人的路上,想到“拉別人死朕就成全他”這一句話,恍然明白鳳子桓是借力打力。她從未見過鳳子樟收繳到的二陸的密信,她知道它們存在,但沒讀過,不知道都有誰牽扯其中。鳳子桓就是想要造成恐慌,達到她從自己的或者朝廷的角度出發做不到的事情。

她支持鳳子桓整饬朝廷和世族風氣,更支持她處理反賊,但這樣的做法她并不認同,或許正像鳳子桓說得,她太過正直。

但是正直難道不好不對嗎?在沉淪肮髒的環境裏,難道不應該堅持嗎?反正自然會有人去做那自甘堕落、虛與委蛇的,那她就來保存這正直吧。江淵曾經對她說,一意孤行的對錯說不準,但是勇敢是肯定的。看清楚你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世界就會變得簡單的。就是再紛繁複雜,你想得通透,也就自然看不到迷人眼的東西。

那就這樣吧,她想,随別人如何考慮,我就是這樣考慮和做的。

正想着,到了。士兵前去敲門,裏面傳來人群慌亂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89}指不合禮制的祭祀,不當祭的祭祀,妄濫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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