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連數日,她親自帶隊配合廷尉。本來第一天之後她想不去,但是想了想,自己不去,也沒有人壓得住場面,壓不住就帶不走人,只好繼續去。向鳳子桓告假,鳳子桓高興地很,讓她去就是了。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變成鳳子桓的雙重工具。
抓人名單是經過鳳子桓親自設計的,那些第一天就被抓的,多半就有問題,所以無不吓得要命。有的家裏老父親被抓,兒子出來,見到崔玄寂,打聽情況者有之,哀戚求饒者有之,對崔玄寂冷眼相待者亦有之。第一天的抓完,沒放回去,也不準探監,廷尉深知要是走漏風聲,有半點不端被皇帝知道——或者被身邊這個中郎将聽說了傳回皇帝耳朵裏——那一向對他容忍的皇帝大概就不打算再容忍他了,別說官位不保,行刺皇帝的人至今沒抓住也沒線索,還不夠個殺頭的罪?
牢門緊閉,随便外面怎麽瞎猜去。
第二天,一些同樣涉事的昨天求饒的兒子女兒們同樣也被押了回去。崔玄寂和廷尉兵分兩路,崔玄寂繼續去抓人,廷尉回去和這些小子丫頭們“聊天”,任憑孩子們怎麽虛與委蛇或者嚴詞抗議,只有廷尉問他們、沒有他們問廷尉“我爹爹如何”。而抓人的崔玄寂只管到人家門口,敲門,拿人。按理,她有皇帝口谕,要是人拒絕出來,或者抗議不走,她可以直接使用武力——負責城市巡邏的羽林軍們都配備了繩子,随時可以綁人。但她沒有,她只是派手下人去敲門宣布,自己站在外面看着。大家彼此留個臉面,不是多大事,心裏沒鬼就別害怕。
她這樣想,鳳子桓是不會滿意的——當然也不會明着表達不滿——被抓的則肯定不滿意。譬如走到柴家門口,抓柴家的當家柴遜,柴遜的好友孫目就在裏面,孫目立刻阻止了想走的柴遜,說哪有區區小吏能帶走高門大家長的道理,揚言要崔玄寂自己進來。下邊人無奈,原話傳出來,崔玄寂問:“你家老爺和孫大人在幹什麽?”下人回答在下棋,“那煩請你帶我進去。”左右想跟着,崔玄寂擺擺手說不用。
走到裏間,見到榻上坐着依然在下棋的孫目,和不知所措的柴遜。崔玄寂說陸瑁供出柴遜有涉,按聖上谕旨,請柴世伯與我走一趟。柴遜還沒回答,孫目卻開始數落崔玄寂見長輩不行禮是無禮,當先行禮。崔玄寂正色道下官在執行公務,公務中只有君臣之尊卑,沒有世家長幼。孫目立刻大吵大鬧起來,崔玄寂懶得理他,一邊想着這老頭子是不是瘋了,一邊問柴遜走不走,早去早回。柴遜大約始終覺得自己沒幹什麽,收到了陸瑁的信但沒有答應,反而勸阻他,要說錯處,也就是個不告發之罪。于是問崔玄寂可否去內間拿上書信,再去見廷尉?崔玄寂說可以。
孫目還在吵鬧,崔玄寂沒理他。沒想到這麽點事,次日就被孫目說成了沒有聖旨在手就抄家。更糟糕的是,柴遜手持陸瑁的信是希望給自證清白,結果因為書信在手,反而被扣在廷尉那裏,當夜并沒有回家去。柴家的人和朋友以為這是枉法,便說崔玄寂言而無信。等到崔玄寂下午繼續出門抓人,這诽謗已經傳遍建康世族。等她到鄭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有一些世族子弟聚在那裏,一邊罵她皇帝走狗、言而無信、世族之恥,一邊阻止抓人。
她聽了聽大概,開始覺得孫目作為陸家的親友,一定是想要為陸家遮掩什麽事才大費周章地冒着被人說成是瘋子的風險鬧這一通——或者幹脆就是瘋了。
羽林衛士們把繩子編在一起,用蠻力把被挑唆的人群拉——或者說是勒——向兩側,讓出一條通道來。崔玄寂往裏走,圍起來的人們或者毆打羽林衛士,或者還拿出石子要砸崔玄寂。結果當然是砸不到的,石子被崔玄寂接下來,然後砸她的人被她瞪了一眼。
這家夥居然不敢說話了。
“你是陸家的……陸虞的表弟,你是張爍,是不是?”她問。那人不敢答,衆目睽睽又不能不答,壯着膽子叫道:“是又如何!”
“按律,陸氏兄弟謀逆,陸氏阖族下獄,旁者如你,應該待罪家中,不得外出。你現在出來,已經犯法,來人,給我綁走。”說完,她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以為再過一天,這沒由來的抗議會少一點,沒想到并不收斂。她幹脆将一個抗議男子逼到牆邊問他,“你為何要來阻礙本官執行公務?”說辭還是那一套,“是誰讓你來的?”那人說我自發的,“何人告訴你這些故事?”那人剛要說是誰誰,立刻辯解道什麽故事,均是事實!崔玄寂笑道:“世上焉有一家之言便成事實的?”那人不知如何反駁,崔玄寂正色對周圍其他抗議者道:“阻礙朝廷命官執行公務,爾等可知是何罪!造謠生事,爾等可知又是何罪!朝廷寬宏不予追究,爾等還非要下獄去吃苦頭嗎!”
人群散去,她走進的是表兄盧浩的府邸,要抓的是盧浩的堂弟盧萱。走進府邸,見到盧浩坐在堂上看書,招手讓她過來:“萱兒在後面,你派人去請就是了,只是可能要扶上馬去帶走,不然他腿軟,走不了路。”崔玄寂搖搖手讓手下人過去,自己坐到盧浩身邊。
“萱兒你們也要帶走?”盧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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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旨意,誰敢不從。”
盧浩笑道:“征辟可以不從不出,而犯事就容不得你。雖然說道理上沒錯,但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啊。”
崔玄寂微笑點頭,“說到底,朝廷在求人的時候,姿态放低;在抓人的時候,高高在上:表哥的意思莫不是應該保持一致?”
“雖然說固有尊卑,但我總希望在這些事情上啊,朝廷與人才能像老友一樣,互相尊重,公平以待。罷了,想想而已。國家大事,世道輪轉,人不過蝼蟻草芥。”
這時候盧萱被衛士們架出來,他是今天最後一個要抓的,也是名單上的最後一人。崔玄寂命衛士們先行把人帶回去,自己一會兒獨自回去。待人走後,盧浩問:“連萱兒也要抓走,不會抓捕太甚了嗎?要知道萱兒和陸瑁無非詩文往來罷了。”
“名單乃是陛下所拟,未假手他人,她的用意就是如此,誰能左右?”
“你說她是什麽用意?”
“表哥如此聰明,如何看不出來?”
盧浩哈哈笑了:“誰說只有刀兵才可殺人啊!陛下此舉,分明是以言為刀,鋒刃所過,哪兒劃出來血算哪裏。我聽說街市上有人罵你。”
崔玄寂無奈道:“是。按照陛下原先旨意,審完當日就放人,最遲不過次日清晨;哪知道有的人進去又是胡亂招供,廷尉不敢放過,結果紛紛延長期限,柴遜就是過了一日才出去。這幾日路上遇到不明事理、受人蠱惑的人,自然挨罵。”
盧浩問她都如何被罵,崔玄寂如實道來。盧浩笑道:“如今形式,若要扳回一城,你只能去把皇帝的小舅子抓了,才能顯示朝廷雖然搜捕廣泛,但好歹是公正的。”
崔玄寂嘆氣:“表哥有所不知,陸瑁在牢裏誰都招出來,就是沒有朱和之。還說那家夥就是廢物,不能與謀。還說什麽自從朱和之先前鬧那一通被朝廷免官之後,他就嫌棄朱和之,再也沒有往來了。”
盧浩點頭,“這話倒是可信。陸瑁心高氣傲,又憎惡皇帝,不和朱家打交道也正常。不過我見你,好像很在意這些?不太高興的樣子。”
崔玄寂想說,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适的說法。盧浩只好勸她不要在意:“畢竟只是迂腐蠢貨之言。”
然而等她走到外面準備回去,又有一群人因為羽林軍帶走了盧萱而在門口聚集。這些人顯然不是之前的蠢貨,他們只是站在門口盯着崔玄寂看,冷冷的目光,全是鄙夷。崔玄寂兀自上馬離開,一句話也未說。
轉天回到宮中,是她值勤的日子。從營區走到殿外,正好遇上崔儀出來。崔儀見她,笑着拍了拍她肩膀才離去。她進去,拜見了皇帝,然後開始已經習以為常的沉默相處。偶爾能聽見鳳子桓翻動奏疏的聲音。崔玄寂站在那裏神思漫游,想起古時征戰故事,什麽商鞅白起,蕭何韓信。到底忠君是忠什麽?說到底君王也只是一個人而已,臣子也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忠于另一個人,不是因為人、難道還能全是因為那所謂的大道?若非偶像{90}真實地存在,如何去産生那樣深刻的情感,不顧危險,忠君到底?
她望了望鳳子桓,恰好發現鳳子桓也在看她。
“玄寂。”
“在。”
“這幾日辛苦你了,朕看你臉色不大好,可是病了?”鳳子桓放下朱筆,站起身來走向崔玄寂。案上文件放着等墨跡幹了,就送去給崔儀。
“沒有。我只是……”
“嗯?”
崔玄寂正猶豫要不要說,鳳子桓道:“你對朕沒必要隐瞞什麽,有話就說。”
我最想告訴你我不能告訴你,除此之外我竟然對你毫無隐瞞,這絲毫不是聰明的做法,甚至不能稱作忠君的作法,只是一廂情願對待心上人的笨拙做法。
崔玄寂将連日被人辱罵之事如實相告,因為對方使用的詞彙并非不堪入耳,她也就沒有太加修飾。眼見鳳子桓越聽表情越嚴肅,她就開始找補,說了許多前因後果,表示也是一場誤會,被個別人煽動,但不值得大加撻伐,“我能明白陛下用意深遠,但還望陛下不要操之過急,徐圖緩進。”
鳳子桓望着崔玄寂,崔玄寂沒擡頭。
鳳子桓聽了這許多,心裏有些滿意,也有不滿。滿意的是迂腐世族的反應如她所料,加上廷尉彙報的牢裏那些蠢貨的審訊結果,她更加滿意,她的計劃完全可以順利實現,甚至比預期效果還要好些。但是這樣為難崔玄寂,她就很不滿意了。她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猶如別人碰壞她心愛之物的感覺了。每次她有這種不滿,她都想要報複;小時候母親說過她好幾次,她依然故我。崔玄寂自己不埋怨、委曲求全也就罷了,這規勸自己是怎麽回事?
怎麽聽着好像倒是我的錯了?
“放心,朕不會操之過急,朕會恩威并施。”她說,崔玄寂依然彎着腰拱着手。
“陛下,我還有一言。”
“講。”
“有許多人驕傲至極,不滿自己清白而被牽連,陛下處理時千萬小心。”
鳳子桓沉默了。
“依照你的意思,是說這陸瑁招供出來的人裏,有人無罪?”
“我……”
“廷尉會審訊,崔相會複核,朕也會秉公處理。你自己想想,如今這個天下,曾幾何時有過徹底無罪的清白之人?有罪則罰,才是賢明之君。玄寂你這樣說,是覺得朕不會秉公,還是覺得朕不夠賢明?”
她是生氣的,因為她心底将這世道的問題歸罪于世族的腐朽與掌權。在她眼裏,這些世族就像早已死去多年的幹屍,風幹得一碰就要碎了,手裏卻還緊緊抓着權力不不放,腐臭的氣息都蔓延到權柄上。如此生氣,說出從來沒有對崔玄寂說過的重話,也是因為在心底她把崔玄寂當作自己的同道中人,當作同伴、戰友,不得不選擇卻又可以依靠的左膀右臂,崔玄寂應該明白她,但此刻崔玄寂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而崔玄寂跪下去說“不敢”的那一瞬間,她還是感到了一點心疼。
罷了,她也不想這樣,我也不想這樣。我們是在為了同一目标努力的。她這人本性如此,你也是知道的。
“起來吧。”崔玄寂動也不動,“朕不怪你。”崔玄寂還在說恕罪之類的話,鳳子桓懶得聽了,親自走上去把她扶起來。“朕說了不怪你,是要朕說幾遍?”崔玄寂低着頭沒有直視她,“去坐着,你也累了好幾日,應當休息休息。”
兩人都在位子上坐定,鳳子桓方開口道:“廷尉的審訊基本審完,卷宗明日報上來,朕會和崔相一起讀。而且啊,朕剛才和崔相議定,一個月後在後湖湖畔的舉行世族大會,到時候将這些搜集到的罪證一并公之于衆,就讓他們都來看看,自己評判。”鳳子桓笑了,“到時,朕就安排人,把罪狀都寫在白绫上。凡是當賞賜白绫的,就請他們把這些白绫拿回家去挂起來,以儆效尤。玄寂——”
她看一眼崔玄寂,發現這家夥依然低着頭。
“在。”
“朕也是按照你的谏言,有意殺殺他們的銳氣罷了。誰知道子松這個笨蛋和狂妄的陸家兄弟,給朕送了這樣的大禮呢?”
她等着崔玄寂回答,崔玄寂淡淡地說:“陛下所言甚是。”
罷了。
鳳子桓又問她身上的拉傷可有好些,說些教習、訓練、乃至于天氣和時令蔬果之類的話。崔玄寂并沒有積極回應,只是淡然。鳳子桓今日無事,自己雖然有些氣悶,卻還想着逗崔玄寂開心。于是便拉着崔玄寂到華林園中散步,又拿來琴和簫,要與她琴簫相和。
她不知道崔玄寂坐在那裏更覺苦澀,只因為她随口說到“朕許久未彈琴了,以前朕彈琴,仙芝鼓瑟”。她只是覺得有種久違的溫柔包裹全身,因為崔玄寂吹的曲子悠揚溫柔,仿佛滿含思慕。
她問崔玄寂,這是何人做得曲子?崔玄寂說是江淵,沒說是江淵在前線做給崔儀的。
當然,也沒說是吹給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
{90}用泥土、木頭等雕塑成的神像、佛像等;比喻人們盲目崇拜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