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一月中,鳳子樟回到建康。鳳子桓給她的寵愛從來都是獨一份的,準她回京不必第一時間就來拜見自己,可以先回家休息,第二日再來。她旋即回府,在府上設小靈堂一個,祭奠哲珠。

哲珠早已厚葬了,但她還是要在府上重新祭奠一番,以表心意。她命留守府上的慧玉拿出哲珠留下的物件,裝進盒子,來日運回南康與哲珠的屍骸葬在一處。她拿出哲珠的雙刀,一把自己留下,一把送給慧玉,作為紀念。慧玉與鳳子樟站在哲珠靈前,一邊嘆息一邊輕聲道:“從前哲珠這丫頭,總是說,一定要帶殿下回她老家看看。”

“是啊,我終有一天會去,可惜她不能和我一起去了。”

慧玉即便在收到消息的時候就哭過一場,這時候還是落淚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帶着哭腔強笑道:“那殿下去的時候,就清靜多了。畢竟,哲珠最是……吵鬧……”

她還是痛哭起來,用手帕捂住了臉。鳳子樟轉過去輕輕摟着她。慧玉比哲珠稍長一些,一起長大,一起玩鬧,一起侍奉安靜友善的鳳子樟,一起鬥嘴。慧玉是北方流民{98}中的孤兒,被鳳子樟救下收入自己府中之後,這麽多年,只覺鳳子樟和哲珠是唯二的親人。她遇見鳳子樟的時候,鳳子樟才十三歲,她十五歲,第二年,哲珠來的時候,只有十歲。

是主仆嗎?是。但也不僅僅是主仆。

兩人悼念過一回,鳳子樟命靈位保留于此,便于年年歲歲、初一十五祭奠哲珠。慧玉與她說了府上大小的事情,還有這幾個月在建康發生的大小事情。

“就完全無人懷疑我不在?”鳳子樟問。

“有啊,但是咱們府上不也歷來如此,性子冷淡的名聲早就傳出去了,閉門謝客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只是快到中秋的時候,我就猜着大概瞞不過了,宮裏也來了陛下的旨意,這才換了說法。殿下……”

“嗯?”

“那個,那個,嗯——”

“什麽?”

“謝城主,是吧?她要來建康嗎?”

鳳子樟想到自己在信裏也無非提了一下,怎麽慧玉這表情就像是問自己什麽時候和謝琰成了親似的——咋猜出來的?哪知道慧玉見到自家主子這微微的停頓,心裏就知道了□□分,眉毛都翹起來了眼睛都睜大了。“她要來的,年後吧,到時候我看情況給她去信就行了。”

“真的?”

這回輪到鳳子樟挑眉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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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要來當我的內史了,你說呢?想什麽呢?”

她見慧玉那滿意又向往的表情,心裏的羞澀難堪和幾倍于慧玉的向往彌漫開來。本來想給謝琰去一封信,但想到第二天還要去入宮面聖,不如合在一封信裏好。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如果不給謝琰專門去一封信說我想你了,而是與這些事情都雜在一封信裏寫,謝琰會不會生氣;轉念又明白,不,她不會的。

鳳子樟何等聰明,可惜不知道自己這番思量才會真的讓謝琰感動。

次日入宮面聖,入得殿去,竟然只有鳳子桓一個人坐在那裏。

“來啦,快坐,可算回來了。”

“不見中郎将?”她在離鳳子桓最近處坐下。

“你想見她?”

“不,聽說崔大人是姐姐身邊一等一的近侍,還以為來了就能遇見;上巳祓禊,不過匆匆一面,這些日子過去了,我好奇她是怎麽樣的人物。”

“她今日上午在羽林營,然後巡邏,稍晚回來。你要是留下吃飯,自然能遇上她。”

“啊?難道還讓她看着別人吃嗎?”

鳳子桓白她一眼,知道她是說着玩:“朕是這樣的人嗎?當然是一起吃。”

“想不到短短數月,姐姐都已經和人家一塊兒吃飯了。”

鳳子桓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你給我玩先發制人?“比不上你,都把人家留在府裏了。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鳳子樟雖然沒打算裝傻,只是不想在這種問題裏主動回答,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人品,才能,或者還有相貌。朕沒見過她,你給朕說說。”

鳳子樟便答,才華是一等一的,人品是一等一的,武功和治理城池的方略也是一等一的,相貌嘛那就是明眸皓齒、面冠如玉。每一點都用她這一路的親身經歷舉例。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感受姐姐細微的情緒變化,以便斟酌詞句。聽完鳳子桓道:“你這樣說,這謝琰倒是果然不負那四個字咯。”

“哪有什麽負不負,人予浮名,容不得不要,但可以不關心啊。”

鳳子桓放聲大笑,“也就是說,她不覺得自己是什麽‘本代第一’?”

鳳子樟決定趁機殺一個回馬槍,“不,依我看,她覺得和自己能比的人挺多的,崔玄寂就算一個。她倆一塊兒長大,應該了解彼此。”

誰料鳳子桓心裏巴不得人才皆為我所用,不接這招,追問道:“謝琰說過她是否要來建康嗎?”

要是不來,鳳子桓想,朕這個妹妹你就休想娶走!

“要來。她說要來見姐姐,求為我的王府內史。”

這話鳳子樟想過許多種說法,到底是等到謝琰來了親自去和皇帝說呢,還是等待皇帝征召的時候強行抗旨呢,最後她選擇了先由自己告訴鳳子桓、讓鳳子桓好有個心理準備。往下無論如何,她們還可以根據鳳子桓的反應來修改計劃。

不知不覺地,說不好是她跟着謝琰的計劃走了,還是謝琰被她收編了,亦或是她們終于找到了可以和自己一起上路的同道。

她看到鳳子桓仿佛有那麽一點點的生氣——但那畢竟是皇帝,也是面對親妹妹的姐姐——她又看見鳳子桓收斂了怒氣,平靜地問道:“為什麽想做內史?照你說的,謝琰這樣有能耐,當作朝廷大官才是。王府內史,豈不是委屈了。”

“她覺得自己除了家族名聲之外一無所有,還是從小處開始緩緩建功,一點一點往上走,免得配不上自己的位置。”

鳳子樟說完這話,心裏是有準備的。因為照往常的經驗,對世族很反感的鳳子桓不會喜歡這種說法,甚至徹底不買賬。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鳳子桓聽完居然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本當如此。只要她到時候親自來見朕,朕可以答應她的要求。”

鳳子樟盯着自己的姐姐看了好久。

“怎麽了?”鳳子桓問。

“沒什麽。”

這是被誰給喂了迷魂湯?

鳳子桓又問她關于一路上對于世族的見聞。因為謀逆案的爆發,原有計劃不得不中斷,鳳子樟其實只打探到一半的信息:“其實照我看來,世族的确有不少已經腐朽堕落。而且子弟們品性不良,下面的奴仆更加好不到哪裏去。善者可以造福一方,惡者輕易為禍一方。我們在路上聽到許多文武大賽的消息,認為實在高明,殺殺這些廢物的傲氣也好。只是想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需要真的一群人可以與世族抗衡才行。否則是沒辦法的,打跑了這家,那家又會回來。”

“謝琰也這麽想?”

“是啊。她還猜這些主意都是崔玄寂出的呢,是嗎?”

鳳子桓懶得繼續問下去,畢竟這樣的問題她要為難不如為難謝琰本人,鳳子樟看來早已是鐵了心地幫謝琰說話,也就放過了妹妹,“是啊,是她出的主意。”鳳子樟沒把崔玄寂受江淵和崔儀影響的話說出來,只是拐着彎道:“姐姐當真是十分信任中郎将。”

“志同道合者不易找,更何況她可以為朕所用。”

鳳子樟眼睛轉了轉,道:“姐姐難道只欣賞人家這點?”

鳳子桓疑惑道:“你說的是欣賞才華?”

“能力。”

“除了能力之外,自然也欣賞別的。品德,才華,武功,秉性,甚至美貌吧,都算在內。”

聽到“美貌”二字,鳳子樟猶如獵犬豎起耳朵。而鳳子桓繼續說到——有違鳳子樟對她的了解——“你不知道,玄寂這人有時候過于正直,比朱老師和崔儀都要正直,仿佛一點兒也不能屈就和退讓。而且她打心眼裏對自己這種堅持感到驕傲,知道不見得好,但是因為驕傲,打死也不肯改正。朕實在喜歡,卻也實在為她擔心。遲早,她會因為這種頑固而受傷的。”

鳳子樟心道與謝琰所說不差。“只是若是頑固,能忠于姐姐,執行命令,不是很好嗎?”

“說是這麽說吧,但是……”

鳳子桓望着眼前的空氣和殿外的風景愣了一會兒,道:“朕也不希望她受傷害。”

鳳子樟望着她,心中思緒萬千,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決定別亂說,只道:“姐姐原也如此愛才。”

“朕何時不是愛才之人了!”

姐妹二人又說了些家長裏短,鳳子桓命人把兩位皇女叫來,鳳熙當場決定要給姑姑{99}表演自己學的琵琶。到了晚飯時分,四人正玩鬧得開心,掌燈命傳飯,鳳子樟正好奇姐姐不等崔玄寂了嗎?鳳煦就開口道:“母親不要等一等崔卿嗎?雖然比平日晚了些,許是路上遇見什麽事情耽誤了。”鳳子桓說算了,吃吧。鳳子樟轉念想了想,明白姐姐大概是準備到時候等崔玄寂回來兩個人單獨吃。

啊喲,啧啧啧。

鳳煦猜的沒錯,崔玄寂的确是遇到事情了。下午她親自帶了一隊在建康街上巡邏。掌燈時分,遇見大理寺的人在敲一戶人家的門,怎麽也敲不開。她看那戶人家不過平凡小院,外牆整齊,不新不舊,談不上可疑之處,就下馬過去問大理寺的小夥子們是怎麽回事,需不需要協助。役員們告訴她近日京兆尹獲得幾個舉報,說這幾個院內經常有說話帶北方口音、看着不像漢人的人出入,京兆尹以為事大,不敢下手,轉到大理寺來,于是他們過來查看。崔玄寂問沒有別的線索嗎?比如這些人都做了什麽,與什麽人有聯系?役員們說暫且都沒有,但是年關将近,不敢放過,“所以大人你看,我們在這兒敲門,不敢強闖。”

正想再問,後面還騎在馬上的羽林衛士們大叫道:“大人!有人跑了!”崔玄寂跳上院牆,看見有數個身影正趁着夜色往東逃竄,逾牆越壁,如入無人之境。她立刻命大理寺的役員從南邊的小巷子牆頭追,羽林軍的衛士騎着馬從北邊的大路上追,“不可放過,抓活的!”

疑罪不可輕易從有無,但是見人了就跑,那此人的嫌疑大可一概從有。她在後面追,感嘆這夥人雖然據說是北方來的,但是輕功着實了得;這個房頂到那個屋檐,一點兒不費力,也沒叫她輕易追上。她稍一提氣,眼看就要靠近在三個人中位于最後的那一個,沒想到那人如在馬上一般,回身,搭箭上弦,嗖!

崔玄寂連忙躲開,然後拔出了刀。在如此近的距離、如此激烈的跑動中,依然能射得如此準,必然是訓練有素、甚至久經戰陣之人。念及如此,越發覺得對方來者不善,她使出七成速度,追得越來越近,擋開對方的三支箭之後,對方發現附近還有追兵,對樓下跑馬的還發了兩箭,都被崔玄寂擋開,她也趁機跳到的對方的面前。

對方一愣,從面容看是個留着絡腮胡子的男子,崔玄寂從容揮舞刀鞘,攻其不備,一擊将對方打暈,順手奪下弓和箭袋,将暈倒的男子扔給羽林衛士。回身,看見剩餘兩人跳了下去,大概準備和大理寺的役員們動手,然後遁入鬧市隐藏起來。

她連忙彎弓搭箭,嗖!跑在中間的男子小腿中箭,摔倒下去。她立刻趕過去,站在屋檐,見到中箭男子躺在地上,失去反抗能力,叫喚着她不懂的語言。而為首的男子正與大理寺役員們搏鬥。役員們空有刀劍,打不過一個空手的壯漢。崔玄寂瞄準那人的肩膀,拉滿了弓。卻沒想到這又快又兇的一箭被這家夥躲開了。箭袋已空,她拔刀跳了下去。

小時候崔信教她刀法,說刀固然勇猛兇狠,但不代表你一定要兇狠地使用它。如果你有辦法,大可以選擇對對方損害最小的方法。但是如果對方就是想取你的性命,并且不肯罷休,而你也無須有挂礙,保衛自己,自然可以使用最兇惡的方法。

壯漢從一個大理寺役員的身上奪下了刀,瘋狂砍來,眼睛都充血發紅。交手幾下,她發現對方雖然身體防禦做得很好,揮刀阻擋起來,簡直密不透風。但是對面門的防禦不足,好像覺得面部不需要過度防禦、只要進攻就好了、免得擋住視線似的。

而這家夥趁機還瞄了一眼倒下的大理寺役員,崔玄寂想他大概想劫持人質。

唉。

她于丹田提氣,揮刀快攻,而且越開越快,逼得壯漢幾乎招架不住。等到壯漢回防面門不及的時候,唰,她一刀劃瞎了對方的一雙眼睛。失明的猛獸,被從周圍趕來的羽林軍衛士們用繩圈套住,綁好。

消息傳回宮裏,女官把事情的大概說了之後,鳳子桓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玄寂她受傷沒有?”

鳳熙大剌剌地說崔卿武藝高強,怎麽會受傷;鳳煦笑而不語;唯有一個剛剛回來的鳳子樟感到十分驚訝。

作者有話要說:

{98}東晉以降,中原正朔偏安江左,北方戰亂不休,于是陸續有大量因為戰争失去家園的流民逃奔江左政權。這些流民在魏晉南北朝的歷史上有非常特殊而重要的地位。

{99}就要這麽叫,作者不想糾結了。反正都是一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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