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謝琰和鳳子樟跑得快,到霜落城外的時候,竟然還可以多呆幾天作為休息。進了會稽,消息就傳回城裏,讓一切都預備下了。到城門口的時候,嚴冰來迎是自然,謝琰瞧見謝璎也來了,詫異地說:“你跑出來幹什麽?我可沒給你帶好東西回來。”

“呸!”謝璎笑道,“你以為我稀罕見你,你成天就知道給我找事情做!我才不想見你呢,我就只想見人家南康王殿下!”說罷款款下拜,鳳子樟趕緊上去把她扶起,“快別快別,我最害怕別人拜我了。”

謝璎順手挽着起鳳子樟的手臂,語速很快地交待了幾句自己代替謝琰做的事情的安排,然後就拉着鳳子樟走了,說帶鳳子樟去休息。鳳子樟也不好直言說你姐姐身上還有傷也應該休息——當然,論理謝琰早就好了。謝琰望着二人離去的背影搖頭,轉身向嚴冰詢問情況。

嚴冰彙報了近來情況,“這麽說好一切都好,也沒什麽要我關注的。”

“要有也有,就是被六小姐擋回去了。”

“擋回去了?什麽事兒啊?”嚴冰說自從陸瑁出事之後,會稽幾個涉事的世族都跑來求情,見到城主不在,就想求六小姐送信。

“那她怎麽擋回去的?”

“六小姐出高招呢,讓這些人在城外演奏,他們演奏所表達內容,要能被普通農戶理解,她再見他們。他們自己寫一份,農戶一邊勞作一邊聽,聽完寫一份。結果自然是無一成功。”

“這樣的‘奸計’,居然也有人上當?”

“沒辦法啊。要是不試試,更加不會見了。”

謝琰笑着留下一句“任性”,便回府上去。還未進去,就聽得琴聲陣陣。謝琰循聲而去,果然在庭院裏發現鳳子樟在彈琴,而謝璎坐在那裏,好奇而專注地看着鳳子樟。不過鳳子樟見到謝琰來了,正好停手,眼神中的笑意也變得溫柔。“事情做完了?”她問,謝璎轉過頭來,表情就不怎麽美好了。

“是啊。咱們六小姐幹的事可是了不得了。”

“哦?她做了什麽啊?”

鳳子樟問,謝琰告訴她,鳳子樟沒笑出聲,不過笑容實在美麗。謝璎回頭看一眼鳳子樟,對着謝琰不滿道:“我怎麽了?我不這樣,難道打發那些人去找你?你個混蛋不承情也就罷了,居然還要——”

“我把你怎麽了?我這不是在誇你嗎?你看你這樣子,着急,任性,誇你兩句還不知道好賴話了?”

鳳子樟立刻出面調和,對謝璎說:“好了好了,這不是正誇你聰明機靈,還深愛奏琴嗎?”謝璎轉過去對着鳳子樟道:“就是!還是殿下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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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又不是什麽多正式要緊的場合,別叫什麽殿下不殿下的了,私底下就叫子樟姐姐。”鳳子樟道。

謝琰一愣,謝璎立刻改口,然後抓住鳳子樟就是說琴藝的問題。謝琰在一旁坐下,低聲命人去奉茶來。等這二人說了半天,茶來飲茶緩解口渴的時候,謝琰立刻插嘴道:“所以你看看你,悟性高,天賦也高,為什麽沒有練出這麽好的水平呢?就是練習的時間不夠,靜不下心來嘛。學學人家殿下。好好找個地方,安靜地呆着練練……”

謝璎不出所料地和她鬥嘴。鳳子樟只管放松享受親姐妹的鬥嘴。

入夜,謝璎被趕去休息了,鳳子樟的客房在半山腰,臨近曾經和謝琰一起賞雨奏琴的地方。打開窗,月亮高挂,霜落城一片靜谧。有人敲門,她說進來,果然是謝琰。謝琰進來問她晚上吃得可好,又謝謝她今日不辭麻煩教導謝璎。鳳子樟看她帶來了酒具與小火爐,脫口并未回答問題反而是說:“你的傷現在能喝酒了嗎?”謝琰笑道:“咱們都到這兒了,你還問呀?”鳳子樟臉上一熱,然後立刻發覺自己臉紅了,便轉過臉去。

也是,以為她不明白,可怎麽會不明白呢?

“今日謝謝你了,謝璎那家夥,很少服幾個人。”謝琰又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把酒倒上。

“不礙事。我也很少想教別人,都是緣分到了。只是你,為什麽對她那麽嚴格要求呢?我看她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天性就散漫愛玩罷了。認真起來,還是認真的。”

謝琰先和她碰杯,滿一杯飲盡方道:“她性子如此,我非常清楚。反複想把她送到遠離是非繁華的地方,一來是希望她能安安靜靜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二來是需要她避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亂七八糟的人?”

“主要是求親的。”

“你家,我記得還有個姐姐,叫謝瑜,是謝恢的女兒,在建康。她都沒有談婚論嫁,怎麽就有人來聘謝璎了?”

“二姐也喜歡玩,我聽說在建康,常常弄得許多才學不如她的世族子弟下不來臺;又喜歡和歌妓們在一起,才俊們還鬧不清楚她到底想不想嫁人,又畏懼大伯的威嚴,當然不敢去求親。我呢,那就更別說了。論門第,論權勢,當然是提早選一個父親是謝家人、母親還來自于崔家的謝璎合适。”

鳳子樟伸手倒酒,先給自己斟一杯,确定夠熱,再給謝琰斟,“可是就算如此,前有你,後有你父母,擋着不就完了。難道擋不住?”

“也不是,硬要拒絕,拉下臉來誰怕誰啊。問題是她,看上什麽就是什麽,心性太野了,我希望她成熟長大點再好好考慮。”

鳳子樟笑道:“原來是害怕自家妹妹被別人拐走的姐姐!”

見鳳子樟笑她,謝琰不甘示弱道:“嚯!也許年後到建康,陛下也一樣對我呢!”

鳳子樟臉更紅了,眼神垂下去。謝琰望着她,一時感到一種羞愧和缱绻混雜的情緒,正想說些什麽轉換話題,沒想到鳳子樟擡起臉來望着她道:“也許吧,所以你要努力啊,別讓姐姐覺得你不外如是。”

謝琰笑了,伸手過去,大着膽子,把自己的手覆在鳳子樟的手上。

鳳子樟享受了一會兒謝琰手掌的溫度,然後把另一只手伸過來,與她交握。兩人默默無語,山上只聞風吹樹葉。

這樣會好嗎?這樣可以一直到死嗎?鳳子樟覺得自己心裏想的東西一點都不成熟理智,一旦想到這些事情就不理智,可是這不理智,讓她如此享受。

沉浸了一會兒,她把手從謝琰手中輕輕掙開。謝琰這方如夢初醒,幸好小火爐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兩人又對飲一杯。“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謝琰道,“皇室宗親,真的個個都樂意娶親生女,沒有一個想要嫁給男子的嗎?”

鳳子樟正在想如何回答,謝琰立刻補充道無意冒犯只是好奇等等,鳳子樟笑着伸手假裝打她,“你要真在意,就不會問了。差不多吧,畢竟皇室想要繁衍,又不能改姓去變了哪個男人家的子孫,就只能娶妻,生女,如此而已。所以皇室綿延至今,都是女性。你說有沒有人曾經喜歡過男子,之前的人,我不知道。現在的姐姐們,有個別有男寵,不過都不長久,到頭來都覺得還是女子更可愛。”

謝琰把雙手攏在火爐外,“你說,到了建康,陛下已經知道咱們這一路的事了,她會怎麽刁難我?”

鳳子樟想了想,“不知道,大概無論你做什麽都會讨厭你。你只有小心為上了。”

“哎呀,真叫人發愁。”

“愁什麽,你那麽聰明的。”

謝琰笑而不答,把烤暖的手從火爐外移開,伸直了去攏住鳳子樟的雙手。融融暖意,從手背直到心口。

“你說我什麽時候去建康合适?”

“再看吧,我先去和姐姐說,說了你就來,就是,別來得太快,也別太慢。”

“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

鳳子樟“嗯”了一聲作為回答,沒想到“嗯”到了謝琰心裏去,落在心頭,嘩啦一聲心如春日冰雪般融化。她無可排遣,只好握着鳳子樟的手道:“你還說我,你這就體寒,怎麽半天也捂不熱啊……”鳳子樟望着她,只知道對方對自己情深意切,哪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一樣溫柔。

同時在建康臺城的皇宮裏,崔玄寂的心情就沒有那麽好了。她站在一旁,緊張地望着太醫檢查鳳子桓上臂的擦傷,太醫風平浪靜,鳳子桓不以為意,只有崔玄寂一個人着急。太醫去了,又留下她們二人。“你無須這樣,玄寂,擦傷而已,又不是你打的。比武受傷,本是自然。何況傷又不重。”鳳子桓以為崔玄寂只是出于職責和忠誠,而崔玄寂想要努力解釋,又沒法解釋,只好在旁坐下。鳳子桓見她神色不安,又補充道:“是朕找你練,你不用這樣。你要想避免,以後應當多與朕比試。不然朕繼續荒廢武功,下次就不止是擦傷了。再說了,你要不陪朕練,誰還能呢?”

崔玄寂只好苦笑答應,又道:“陛下勤于練武,是好事。只是危險了些。”

“可不是有你嗎?還怕什麽危險?”

鳳子桓越是對她如此,她就越是糾結。她享受着青睐,并且想要更多,求那不止于青睐的東西;又從本性裏覺得這樣的單一的信任實在危險,希望情況所有改善,可是改善或許就意味着失去。這樣的矛盾像磨一樣研磨她這把谷子,就像對鳳子桓的單相思和對鳳子桓和朱仙芝的故事的熱愛一樣。

她知道不知道呢?我又如何讓她知道呢?我是否應該讓她知道呢?

“冬天來了,臘月裏你要回去嗎?”鳳子桓對崔玄寂的糾結一無所知,柔聲詢問,對自己的聲音猶如溫酒略有所知,但用得肆無忌憚,哪管崔玄寂是不是被自己的聲音撩過耳朵,以致心神蕩漾,一再沉迷,“不回。平日裏士兵們都要值班,過年的時候,就我來吧。”

“不回家去?”

“往年,也是我留在建康陪姑姑過年,習慣了。叫姑姑一個人,于心不忍。”

鳳子桓雙手放在膝上,“朕素來以為,為社稷殚精竭慮的人,有時候不得不‘免于’這些幸福,去守邊,去打仗,留在遙遠他鄉,骨肉分離,身處險境。”

“陛下何嘗不是如此。”

鳳子桓聞言一愣,笑道:“何以見得?”

“我——”

她想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失去理智,但是話已出口,只得繼續說下去:“陛下與愛侶分離;想做的許多事,都不能做;向往遠方,卻不能離開皇宮:何嘗不是都為了社稷。”

“宮外許多人,都會說,皇帝享盡人間福,有最高的權力,不會有苦惱。”

“這麽說的人,一邊希望別人都是聖人,應當絕于人之所欲,還完美無瑕,不犯錯誤;一邊又希望自己得到別人的無限容忍,不被苛責。實在可笑。”

“哈哈哈哈!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故意逗朕開心?”

她想說不是,又想到如果說不是,鳳子桓大約還是覺得她別扭,“是啊,叫陛下看出來了。”

“別人要說你奉承咯。”

“奉承就奉承吧。”

“哦?你不在意了?”

我在意,但我更在意你。

“不在意。只要對陛下忠實,由人去說吧。”

鳳子桓看着她,她也看回去。她不知道鳳子桓看着她的眼睛是想從中看見她的感情,看見她的內心,看見她是不是真心的、又有多真心。而她只是望着鳳子桓的五官,看她不怒自威的大眼睛,細長的眉毛,因為曲線平直而不笑便顯得冷漠的紅潤嘴唇。她看見鳳子桓的嘴巴微微張着,好像想說話,卻欲言又止。

鳳子桓在她眼裏,怎麽都是吸引的,不管做什麽。夜裏在寝宮與鳳子桓對談,她看見鳳子桓裸露的頸項都想要伸手觸碰。此刻她的眼睛停留在鳳子桓的嘴唇上,幾乎忘記了說話。

“玄寂?”

夢中回魂。

“陛下?”

“年底,大約沒什麽事。朕已經囑咐崔相,按照铨敘結果,該免職的人就免職,該新晉任用的任用。朕與崔相大致計算一下,寒門中人上來的應該不少,應該能給朝廷帶來一番嶄新氣象。再說經過這世族大會,這些世族的銳氣應該挫下去不少,不至于對這番新的任用大加阻撓。來年,就看會不會爆發新的黨争了。能做成這一切,”她轉過身,正對着崔玄寂,“還要多虧了你啊,玄寂。”

“陛下過獎。”

“你用來應付朕的詞,左不過這些什麽‘過獎’、‘言重’、‘折煞’,沒有點兒新的?”

崔玄寂苦笑搖頭,“難道我還能說‘陛下誇少了’、‘陛下誇得還不夠’?哪有那麽厚的臉皮啊。”

鳳子桓笑道:“是不厚,不但不厚,還白裏透紅呢。只是若是不賞你,朕于心有愧。你總是這樣辭而不就,叫朕如何好受呢?”崔玄寂只好點頭,鳳子桓趁勢補充道:“所以你想要什麽賞賜,嗯?”

崔玄寂沐浴在鳳子桓溫柔如春水的眼神中,她想要的,她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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