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崔玄寂當晚半醉不醉,鳳子桓讓她在外間睡。崔玄寂說我值勤啊咋能睡呢,鳳子桓說你離朕如此之近,警醒點就好了。結果呢?她醒的時候,鳳子桓也醒了。一起醒來多美妙{104},即便睡在不同房間,但這種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彼此,依然讓崔玄寂覺得幸福至極。
正月初一,就有如此快活的事,這一年一定會好的。
正月裏下了幾場雪,建康風景一時絕佳,連着人們的心情也變好了。此中,最興奮又最焦慮的人,一定是段豈塵了。就是上元{105}的慶祝,朱仙婉拉着她一起燃燈禮佛,她也心不在焉。衆人站在臺上,下面烏泱泱的女官們,朱仙婉借着火把的光芒端詳她一陣,然後悄悄拉一拉她衣袖道:“知道你想他們快點來,但這下面人都看着呢。別這樣。”
段豈塵艱難地對朱仙婉笑了笑。
鳳子桓有意借此事做做樣子,于是準許段豈塵在崔玄寂的護送下出城迎接。此番來建康朝賀的有她的堂弟堂妹、遠房叔父、父親原先的手下幹将,還有自幼親厚的教養乳母。既兼顧國事,又解其相思。朱仙婉和衆人一起在宮裏等着,先是不斷有人回報隊伍走到哪裏了,漸漸地就看見儀仗鹵簿們進來,然後是崔玄寂帶領的騎馬乘車的一群鮮卑人,其中唯有一個段豈塵身着漢服,相當紮眼。
車馬停下,衆人下來,站好;而段豈塵款款走了上來。朱仙婉一愣,她記得段豈塵曾對她說,自己要和族人們站在一起,一起行禮。她又望向下面的段部貴族們,每個人凝視段豈塵的表情都不一樣:有人驕傲,有人鄙夷,有人哀戚,有人冷漠。
司儀命行禮,下面跪拜。鳳子桓又說了些套話,然後段部貴族們去休息,等待下午的宴會。朱仙婉往回走,看見段豈塵往自己這邊來。她看一眼下面的人們,竟然也乖乖地離開。段豈塵走過來,朱仙婉見她面色略顯蒼白,立刻主動握住她的手道:“怎麽了?”
“沒事,沒事。倒是你,想什麽呢?”段豈塵笑道,“宴會可一定要來啊,我堂弟他們帶來了樂舞班子,很好看的。”朱仙婉長于嚴苛的父母管教之下,最善察言觀色,知道她必然有心事,但不便說破,只好順勢答道:“宴會必須得去啊,聖旨在那兒擺着呢。樂舞班子?”她靈機一動,“難道還能比你跳得好看?”
朱仙婉故意的,果然段豈塵笑了。
“我是把你給喂叼了,不行不行。給你跳了怎麽也有,四五次了,你拿什麽賞我?”
這才是她熟悉的段豈塵。兩人笑着各自回宮。但回去之後朱仙婉始終不太放心,坐了一會兒,實不能耐,就打發侍女去打聽崔玄寂在哪裏,要是沒事兒就請過來。不時,崔玄寂就過來了。
“下官拜見寧妃娘娘。不知娘娘命人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我想知道,嗯……”她低頭想了想用詞,“今天段部來的時候,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出事情?娘娘是指?”
“我見段妃歸來,并不開心,不知道是不是在當時出了什麽事?”
崔玄寂方道:本來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段豈塵遠遠望見人馬旌旗,喜極而泣,崔玄寂都把自己的手帕借給她擦眼淚了。誰料這夥人走得近了,見到段妃卻并非每個人都有好臉色。段妃的叔叔和弟弟上來就是一副對她不滿意的樣子,尤其是那個弟弟,段妃還與他敘舊,說些什麽走的時候你才多大、現在你多高了雲雲,長得這樣又高又壯,就像天賜的弟弟一樣;沒想到這位王子劈頭蓋臉一句,我可沒有這樣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的姐姐。
Advertisement
“當時那位王爺,倒是打了那位王子一下。然而段妃的臉色還是變了,唉。”
“那其他人呢?”
“位有尊卑,女眷們什麽話都沒說。”
朱仙婉聞言沉默了一陣,起身謝過了崔玄寂。本欲起身去看看段豈塵,又覺得不能輕舉妄動,就安排侍女先去看看情況。聽到段豈塵正與乳母和妹妹敘舊,也就放了心。
沒想到宴會的時候,先是那聽說可以表演比武的王子死也不肯放棄,非要和崔玄寂比試,果然被比了下去,只好忍辱坐下,喝個沒完。鳳子桓見狀,也懶得搭理,又與段豈塵的堂妹聊起風俗、說起家常,又與那位作為使團團長的叔叔說些無關痛癢的國政。她不想涉入太深,但不可避免地,那位王叔還是端起酒杯說道:“感謝陛下一番招待,能與聖朝結為友邦,實乃我國之幸。”他看見了鳳子桓微微眯起的眼睛裏似乎有一點不悅,但此行目的在此,還是堅持說道:“既為友邦,當為同一目标而努力。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時北伐慕容燕國?”
席上一時安靜,只有樂隊在合适的距離外強裝鎮定地演奏着。朱仙婉轉過頭看着鳳子桓,自然也看到了默默盯着眼前案幾的段豈塵。她聽見鳳子桓說:“現在時機未到,既需要等待我國實力強大,物資齊備,也需要等到慕容燕國有可乘之機”,也看見段豈塵的表情在落淚般的哀戚與苦澀的笑意之間徘徊不定。鳳子桓把話題轉往慕容燕國可有什麽消息之後,段豈塵發現了朱仙婉的目光,轉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
段豈塵是在笑,可朱仙婉很想說,別哭啊。
那位叔叔說了半天,自己也發現沒有帶什麽有價值的情報來,再要求鳳子桓興兵攻打慕容氏就是恬不知恥了。與鳳子桓飲過幾輪酒後,這王爺道:“都怪我族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說話時,他目光銳利地望着對面的段豈塵。段豈塵眼神低垂,誰也沒看。朱仙婉覺得她平日裏的傲氣都沒了,身影皺縮成一團。
鳳子桓笑道,非也非也,克難有先後,由簡單的來做起,才能慢慢把最難的攻克。然後就向這群人介紹起宮中女官們改良過的衣服,大談特談,甚至拉上朱仙婉一起。叫朱仙婉的時候,朱仙婉收到鳳子桓轉瞬即逝的眼神,旋即會意,便一路拖着說,死也不肯把話題放回去。本來說得好好的,朱仙婉努力觀察衆人神色,确定沒人煩她,正欲說鳳熙學琵琶的事時,那位王子猛地将酒杯往案上一放,響聲驚動四座,唯有站着的崔玄寂和坐着的鳳子桓不為所動。
王爺低聲呵斥,那醉醺醺的王子不為所動,還在念叨:“這些女人的東西,有什麽用!男人上戰場去戰鬥!戰鬥!才有用!女人家,進不能殺人,退不能生子,有什麽用!擺設!”說着還把酒杯扔了出去。
王爺扇了他一巴掌,又起身向鳳子桓道歉。鳳子桓笑着說無礙,“王子只是喝醉了,先回去休息吧。”
這話她說得平靜,卻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就好像即便王子沒醉,這會兒也必須醉。而崔玄寂默契地親自帶了四個羽林衛士上去,半扶半架地把王子帶離席了。朱仙婉快速掃一圈衆人神色,又看一眼段豈塵,見她一臉的落寞,立刻對着對面的段部貴族開口道:“醇酒醉人,南方的酒不像北方的。我聽聞,北方的酒入口就烈,喝的人就知道喝了多少;南方酒入口柔,喝多少也不覺得,容易喝醉。我宮裏的小廚房很善于做醒酒湯,我馬上派人做好送到王子那裏去。待會兒宴席散了,王爺和公主也要喝一碗再走。”
對面自然順水推舟,轉移話題先道謝,又問道寧妃娘娘莫不是有醒酒湯的秘方。見對方下了這個臺階,朱仙婉立刻笑道:“哪有秘方,不過是實踐過,成功過。上次段妃姐姐在中秋家宴上,聽說陛下要請族人來建康朝賀,高興過頭,當日就喝多了,也是喝了我的醒酒湯才好的。”
舉座歡笑,段豈塵也笑出來了——甚至臉上還有一點羞澀——“你幹什麽,說這個幹嘛”,朱仙婉道:“唉,喝醉的明明是你,還不讓我說咯?”鳳子桓立刻加入戰局,“朕都不知道,原來還有這回事?看來不應該讓你喝三杯的。”再怎麽說不能怪皇帝,段豈塵立刻解釋,朱仙婉還偏不放過她,一路在一側有些失禮地插嘴:“今日雖然是接待來使,但是說起來都是自家親友,也是家宴,你就認了吧!你就是大喜過望,高興昏了頭了。”
段豈塵羞得面紅,鳳子桓也為了緩和氣氛,纾尊降貴地連稱是朕的不是。
這茬沒完,朱仙婉又主動問候一直坐在公主身後的段豈塵的乳母,問小時候段豈塵是否就是如今這般能歌善舞。乳母用不甚标準地漢話回答,朱仙婉又放慢語速與之聊起來。趁機又說了許多段豈塵在宮中教養鳳熙的事情,還看了一眼鳳煦。坐在一側的鳳煦立刻會意,對鳳熙耳語幾句,鳳熙立刻站起來請命要跳舞。鳳子桓準了,又命把宿霧也請來伴奏。鳳熙走到中間,對着鳳子桓和那段部的王爺說,獻醜了,可惜沒有像段部那樣的衣服,還請母親和王爺見諒。鳳子桓難得見到自己的女兒如此乖巧聽話,簡直心花怒放。
等到鳳熙跳完,乳母想說些什麽,又實在表達不好,就用鮮卑語先對公主說,公主轉述道,嬷嬷說,看着皇女這樣子,真像小時候的姐姐。
朱仙婉看着一旁的段豈塵,段豈塵竟然在欣慰地笑着。
使團呆了十日,又與一些城中大員們會面方才離開。有趣的是那位王子沒有再出現,朱仙婉後來才從鳳子桓嘴裏聽說,王子被崔玄寂帶去打獵了。趁着風向好,使團便回去。鳳子桓的旨意,還是崔玄寂護送段豈塵去碼頭送。朱仙婉沒有理由去,她本想煽動一下鳳熙,這樣自己可以借口照顧鳳熙就一起去了,誰料鳳熙略感風寒,她也只好在宮裏等。要說,她去也不是送,她分明是去接一個傷心的段豈塵回來。她算着時辰,時不時打發侍女去看段豈塵回來沒有。侍女跑了好幾趟還是沒等到人,朱仙婉正在擔心是不是耽擱得太久。侍女說,娘娘不如去夕月樓上看着,樓高,面北總能看見人馬車入宮門的。
朱仙婉上城樓的時候,望見厚實陰沉的雲,像要下雪了。差人去拿傘,可是傘沒回來,雪就下了,她也遠遠地望見段豈塵回來了。
她望見段豈塵走得很慢,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一樣,于是她飛奔下樓,也不顧後面的侍女喊她慢點、地滑。
朱仙婉體弱,跑不了多久,緊趕慢趕,終于在段豈塵的宮門口截住了段豈塵。一個上氣不接下氣,一個淚光未散。朱仙婉說不出話,幹脆上前擁抱着段豈塵。耳邊聽見段豈塵幾乎強忍哭泣的聲音,除此以外,周圍連雪落之都不聞。過一會兒,段豈塵柔聲道:“下雪了,我們進去說話吧。”
“怎、怎麽樣?”兩人坐下,手爐和火盆都上來了,朱仙婉的氣還是沒喘平。
“風向還行,平平安安上船去了。”
“好、好,呼……”
“那天宴會,謝謝你幫我……幫我打圓場。”朱仙婉正從侍女手上接過熱茶,轉回頭來看段豈塵,見她已然落淚,還來不及拭去。
“說這些幹什麽,”朱仙婉低聲答道,“難道我還由人——”頓住,琢磨了一下用詞,說“欺負”或者“嘲笑”似的都不得當,畢竟那是她的族人,可是……
“欺辱我?”段豈塵說,“你跟陛下都給我解了圍,謝謝你們。我……無以為報,但我銘記在心,改日一定——”
她停下,是因為朱仙婉忽然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陛下清楚,我更清楚,那些……罪名,原沒有一個是你的責任。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應該被那樣對待。別人不懂,我還不懂嗎?”
段豈塵聽了點頭,熱淚又滾下來,漸漸止不住哭泣,整個人投入朱仙婉懷裏。朱仙婉只好坐到她身邊去,攬着她的肩。段豈塵哭得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訴苦,朱仙婉說難過就說出來,說給我聽,段豈塵搖頭,朱仙婉柔聲道:“你不說給我聽,說給誰呢?說吧。”段豈塵方說起和堂妹還有乳母說道故國生活,何其思鄉;說到叔父治理能力不如父親,故國百姓生活艱難,何其悲苦;說到這次來的這位叔父臨走還指責她在兩國邦交上沒有起到當時和親時希望起到的作用,讓族人蒙羞,更是難過;堂弟更是什麽都不說,只是在她面前吐了口水。
“他們說得,也、也沒有錯。”
“胡說,段豈塵,你回答我——”朱仙婉捧着那比自己還白皙十分、平日裏妖媚多情、此刻淚如雨下的臉,語氣認真又嚴肅,“你是這樣的人嗎?不是你的錯,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攬嗎?你是這樣一個會因為別人的無稽非議而痛苦的人嗎?”段豈塵一時愣住,眼眶滿是淚,臉上一片茫然。
“你不是,我認識的段豈塵不是這樣的。我認識的段豈塵是美麗的,聰明的,果斷的,勇敢的;凡事說做就做,待人接物很友善,對待自己的生活很熱情,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非議而動搖自己;是美麗的花朵,從來不吝惜綻放自己的光彩,并且越來越光彩照人;是你的你從不躲避,不是你的你也堅決不接受。你、你自成一體,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從不迷茫。你知道自己活着是為了快樂,為了自己的幸福,不是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朱仙婉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說這麽多話還不帶歇的。段豈塵望着她,看了很久,終于破涕為笑。
“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104}插播:伊麗莎白·畢肖普有一首同名的詩,我很喜歡。
{105}元宵節。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