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崔玄寂在一旁站着,鳳子樟坐在下首,殿中間的謝琰對着鳳子桓行大禮。既無人宣禮,也無他人在列。等到謝琰拜完,鳳子桓對自己的妹妹還有崔玄寂說:“你們先出去吧,朕單獨和謝琰聊聊。”
崔玄寂略感詫異,鳳子樟倒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起身告退,崔玄寂也就只好跟着一起出去了。
“殿下。”
“崔大人。”
兩人一起到了殿外,未免惹得鳳子桓不快,幹脆都走遠點;一直走到殿外露臺欄杆處,天氣又好,兩人好像看風景似的一起憑欄遠眺。
崔玄寂問:“殿下不擔心?”
鳳子樟扭頭看着她,“擔心?姐姐不會對她怎麽樣,如果非要怎麽樣,你我也攔不住。”兩人倒是很默契地因為謝琰的關系而自然将彼此認作同盟。“崔大人近來可好?”
“很好,謝殿下記挂。”鳳子樟笑笑,崔玄寂從側面看着她的臉,怎樣也想不起先帝和先皇後的樣子,因為也想不出來這姐妹倆各自的相貌到底是誰像誰。鳳子桓除去天子威儀,其實算是有一張風情萬種的臉,表情豐富,熱愛展現;而鳳子樟顯得冷漠自持,喜怒不形于色,叫人以為她要麽不覺得有什麽喜怒,要麽動一下肌肉都懶得;相對于姐姐風一樣的美貌,鳳子樟的美麗就像畫,像石,像山澗。
然而這時候鳳子樟對自己笑了,崔玄寂才明白為啥自己那個幾乎同歲的表妹被她迷住了。“我聽說,國政上許多主意還是崔大人給姐姐出的,看不出來,崔大人是這等國士。”
“殿下言重了。”
“我們在路上,謝琰跟我說了很多你的事情,你不必對我這樣客氣。我希望我所知道的能幫助我了解你;互相了解,我們就能一起做成更多的事。”
崔玄寂想了想,過了一會兒才對鳳子樟笑道:“是,那我到時候要謝謝那家夥了。就是她嘴巴大,不知道她都說了我什麽好話壞話。”
鳳子樟笑了,“那照謝璎跟我的建議,我應該說都是壞話才對。”
崔玄寂大笑,“小璎子果然還是這樣啊。”
兩人站着說了一會兒謝璎,鳳子樟道:“所以,若有崔大人在,我想,以後許多事我們也可以合作。”
“殿下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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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不覺得,姐姐有雄圖大志嗎?”
“那是自然。”
“她要執行起來,往前的動力沒有問題,只是需要有人拉着她。崔大人以為呢?”
崔玄寂自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殿下聰慧,下官明白了。”
“謝過崔大人。”
“只是殿下……”
“嗯?”
“君王如虎,如此靠近,還要鉗制它,你不覺得危險嗎?”
“那崔大人又為何堅持呢?”鳳子樟笑着問她。
“所以你為何選擇來到建康呢?除了朕能從信裏判斷出來的原因。”殿內,鳳子桓問道。
謝琰跪在原地,挺直腰板道:“為天下。”
“這個理由未免堂皇了點。”
“真心所願,由人臧否也不能改變啊。”
“可你若是為了天下來的,為何不直接在朝廷做官,非要從子樟的內史做起?”
“無功之人,怎麽能腆居高位。那樣無法使人信服,也就做不好事情。”
鳳子桓望着她,仔細打量了一會兒,“你就不怕,因為朕要啓用寒門,你會被一直限制在那個位置上,無法發揮你想發揮的作用?”
“只要能為天下和陛下盡力,草民不能、也不應該、更不會拘泥于什麽官位。”
“你倒是聰明。”
“陛下過獎。”
“可你不覺得,你又說為了天下,又到子樟那裏去,是很危險的?”
謝琰快速地瞄了一眼鳳子桓,見鳳子桓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刀,“為天下和陛下,不能拘泥于何地何處,只要心中有天下,在哪裏都一樣。”
鳳子桓笑道:“你學過佛?”
“草民上過廬山,曾與慧遠師傅{106}對談。”
“竟然不打算出家?”
“俗世牽挂尚有,何況只要心中有佛,于何處都可以修行。”
鳳子桓點了點頭,以示認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兀自品了品滋味,道:“朕允許你當子樟的內史,她想如何安排你,都可以,朕不過問。只是若是以後出了事,朕不會罰她,一定都罰你。明白嗎?”
“明白。”
“嗯,至于,你和子樟……”
這事兒謝琰和鳳子樟沒商量過,大概鳳子樟覺得不會這麽快就說這個事。但她不是沒有準備的,“草民當先為陛下建功。”
果然鳳子桓滿意地笑了。
“是啊,往下朕指望你們二人的事情還多着呢。去,把子樟叫進來。”
鳳子樟和崔玄寂進來之後,鳳子桓道:“子樟,朕已經準了謝琰做你的內史,高興?”她的語調輕快,鳳子樟感到總算有點兒放松了,“謝姐姐恩典。”
“姐姐應當謝謝你,否則如何把這‘本代第一’的人才請出來呢?”鳳子桓笑,衆人陪笑。鳳子樟看了一眼崔玄寂,崔玄寂報以無奈的眼神,“往下嘛,你也回來了,朕正好有許多事情要你幫朕做。”
“姐姐請講。”
“經過文武大賽和一番铨敘,許多寒門士子來到建康,入仕朝廷。朝廷給了他們很多幫助,從住宅,到補貼,但是朕還是擔心他們會在建康這種世族風氣泛濫的地方被人歧視和欺負,也擔心不能及時了解他們的想法,從而……”鳳子桓這時候居然轉頭看了一眼崔玄寂,崔玄寂好像用眼神表示了明白,鳳子桓便又轉過去了。
鳳子樟可是真切地看在眼裏。
“從而能夠了解他們都在想什麽,對于特定的事情,是怎麽想的,最終把他們凝成一個團體。所以,子樟,朕需要你來做這件事。”鳳子樟露出了一個示意她繼續的表情,崔玄寂在鳳子桓身後見了覺得好笑。“朕需要你,在你的府上,舉辦聚會,名義上不代表朕、實際上代表朕去照顧他們,了解他們,與他們交流,你明白嗎?”
鳳子樟沒立即答話。
離開皇宮回到王府,謝琰接過茶壺,放在鳳子樟面前,先自顧自誇了一會兒鳳子樟王府的花比南康國王府上的還要好看、設計還要精妙,見鳳子樟并不理會,才坐回她面前道:“你怎麽了這是?一路都悶悶不樂的。”
鳳子樟無奈苦笑道:“姐姐要我做這個寒門士子頭子,我不想做罷了。我以為,直接讓一個寒門出身的來帶領,豈不是很好?我出身皇室,叫我去做,未免叫人家以為是皇室與世家大族的鬥争。”
“說來何嘗不是呢。”
“正因為是這樣,就不應該找我啊。”
“可是你想想呀,”謝琰給她倒一杯茶,輕輕吹涼一點,“陛下不信任別人,也找不到人。她選擇你,自然是認為把這件事交給你,是安全的可靠的啊。”
“說是這麽說,我只是很不喜歡。雖然我答應她了,但我實在……”
“子樟,你這樣想,”謝琰伸出雙手,把鳳子樟的右手放在雙掌中握着,“除了你,誰能做好呢?如果想不到那個人,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沒人能做好,那就不能拱手送人,只能自己做好。否則,你想啊,要是別人做壞了,你不但看不下去,還要收拾爛攤子……”
謝琰說啊說,說得好像鳳子樟不做這件事這天下眼看就要山河破碎似的,鳳子樟最後都聽笑了:“行了行了,看你說得,好像沒我不行似的。”
“可不是!哎呀,咱們就做就是了。你還有我,我會陪着你的。”
鳳子樟雖然早就聽過她這一類甜言蜜語,這時候還是不免心中溫暖,伸手去摸謝琰的臉頰和鬓發,“好啊,你要陪我,你要一直陪我。”
“我會陪你,我當然會。一直一直。”
宮裏,鳳子桓處理完奏疏,叫上崔玄寂一同去華林園看看花開了多少。兩人在林間走馬,雖然是倒春寒,園中林木卻還是一片青綠,鳳子桓笑說還是南方好,草木四時繁盛,總能見到一點兒。“到了北方,冬天凋謝殆盡,光禿禿的。”
崔玄寂笑道:“北方自然那樣。強求不來啊。不過也有人就喜歡那種樣子。”
鳳子桓竟然以嬌嗔似的語調說:“任由別人喜歡去吧,朕不喜歡就是了。”
她這樣子活像小女兒情态,而聲線又是一貫的低沉,人君的嗓音,崔玄寂簡直被那聲音吸走了魂魄,癡呆似的跟在後面,差點兒被一根樹枝撞到頭。
兩個人在清暑殿歇下,崔玄寂正想張羅給她拿個火爐免得着涼,鳳子桓突然開口問道:“玄寂,你和謝琰小時候,有多長時間是在一塊兒的?”
崔玄寂知道該來的還是要來,便說:“我們倆都在建康住的時候,基本上都在一塊兒。後來她先回了會稽。期間大約有個五六年。”
“嗯,你了解她嗎?”
“應該算是比較了解吧。”
“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麽樣?”
“陛下想問哪一個方面呢?”
鳳子桓聳聳肩,“每個方面吧,人品如何,武功如何,才華如何,等等。”
“人品嘛,這家夥人品可算得上高尚,胸襟坦蕩,不拘泥于外物,是很潇灑的一個人。也很仗義,好結交些江湖豪傑,上至公卿世族,下至平頭百姓,她都可以與之交朋友,還能交到真朋友。論武功,這家夥聰明過甚,左手刀右手劍,武功不在我之下。至于才華,那就更沒有問題了。這家夥還會點偏門的東西。”
“偏門的東西,比如?”
“比如如何在野地裏抓住一只兔子、好好地剝皮去毛,打理幹淨,烤得好吃。”
“這也會?”鳳子桓笑了。
“會啊。還有,這家夥尤其話多,言語非常幽默,好诙諧得很。”
“話多朕是發現了,幽默是怎麽一個好法?”崔玄寂便把小時候的事情說出來,一件一件的,鳳子桓笑得肚子疼。末了擺擺手讓她停下,“罷了罷了,不能再說了。笑死了朕,你可要被處殺頭之罪!”崔玄寂忙稱不是,“罷,朕也只是玩笑。玄寂啊,你說你倆本是一塊兒長大,為何你如此安靜,謝琰如此張揚可愛呢?”
鳳子桓還沒來得及糾正自己呢,崔玄寂難得借着剛才滔滔不絕的勁兒還嘴道:“陛下是覺得我不可愛咯?”
“不不不,你們倆各有各的特點,朕是說,你倆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你并非不善言辭,只是不說。她善于言辭,還熱愛表現。其實假如你熱愛表現,就像剛才,你也……”鳳子桓發現自己說着說着又回到了剛才的用詞,而崔玄寂早已沒有追着打,只是乖巧地坐在那裏,不追問不接話。
“罷了,你這樣……就很好。”
是朕應當接受你就是你,不是別人。
“我有的時候只是覺得沒必要說那麽多話,能用很少的用詞說清楚,就沒必要反複描述;越是反複,越是容易出錯。”
“你就是如此,往往多慮。只是多慮,毋寧說也是一種美德。”
崔玄寂想像回一句說你這弄得我不知道自己算是智者還是愚人了,可這樣的話她不敢說,剛才的“不可愛”已經耗盡了她的勇氣。
“為陛下多慮,無妨的。”
“老叫你多慮,朕情何以堪啊?再說了,滿朝文武,盡累着你,對你不公平。這也是朕希望子樟能多出來分擔一點的原因。”
崔玄寂從理性的角度,并不完全相信這種說法。與其說是希望鳳子樟分擔,不如說是希望鳳子樟作為一種平衡。将新晉的寒門勢力培養成自己的羽翼,制衡大族,當然不能讓這些大族出身的人插手。謝琰是她排除不掉,實際上暗地裏鳳子桓應該是滿意于謝琰只要求做一個內史的,但是不能表明。自己?自己可能在她眼裏還是被懷疑的吧,就算已經放棄了許多懷疑了,為了萬全,她依然要防備自己。
想着想着,感性終于還是占據主動,她竟然給鳳子桓辯護起來了。她的感性寧願接受鳳子桓是真地、完全地、徹底地為她好的說法。
“不過往後,你可以幫朕多看着點謝琰。既要敲打她,也要幫助她,好嗎?”
“當然。陛下放心。”
“哎呀,你啊,朕最放心不過了。朕簡直沒有更放心人了。想想子樟那樣子,一臉不願意。唉。”
“南康王性喜遠離是非朝政,不願意也理所當然。這一點,要是有謝琰從旁去協助,希望也能順利化解。”
“朕看那謝琰,也不是一個多熱心的人啊,子樟還跟朕說,她們兩個人都想去游山玩水,不理是非。”
“陛下,她若是不想,是不會來建康的呀。”
就像我,如果不是為你,為了天下政局的穩定,我為什麽到你身邊來?
鳳子桓聞言笑了笑,“是啊,你是說的對,是朕多慮了。玄寂。”她身體前傾了一點,“你好久沒有吹簫給朕聽了,今天吹一首可好?”
崔玄寂最害怕鳳子桓用懇切的語調溫柔低沉的嗓音對自己說話了。
好啊,當然好,為你什麽都好。
作者有話要說:
{106}東晉時高僧,雁門郡樓煩縣人,出生于世代書香之家。居廬山,與劉遺民等同修淨土,為淨土宗之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