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陛下。”崔玄寂緊急點好了人馬,命令他們回家準備,待會兒過了午夜就會出發。衆人該回家吃飯的吃飯,收拾的收拾。崔玄寂卻跑到鳳子桓這裏來。至少她有事要彙報。

“來了?”鳳子桓對她說話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柔和,“準備得怎麽樣?”崔玄寂把人手多少、準被跑馬多久、從那個路線走都一一彙報給她,“好。還是朕那句話,授你行事便利,抵死不從者,斬。啊。”她走到榻上坐下,顯得疲倦,崔玄寂心下恻然,“也是只有你了。其實朕真想授予這些巡查官員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權力,或者允許他們兩人商議,不能殺人,卻能代表朕,這樣,謀害他們就等于弑君之罪,個個都可以夷族。”

禦案上放着要賜給崔玄寂的令牌,此刻她拿起來賞玩,随着話越說越兇狠,手指也越捏越緊,幸虧令牌是鐵質,暫未被捏碎。

崔玄寂走了上去,跪下,在鳳子桓的驚訝眼光中,開口道:“陛下請聽我一言。”

“你說。”

“陛下的心情,玄寂可以理解。楊大人彭大人都是朝廷急需的人才,如此便枉送了性命,實在可惜。向家膽敢謀害朝廷官員,與謀逆已經無異。但是陛下,向家所為雖然窮兇極惡,亦可由此看出部分世族對于朝廷正在推行的政策有很大的抵抗,如果将在外同君的權限賜予這些巡視官員,無疑會激化矛盾,更刺激這些世族的情緒,于大局不利。此番多虧周姓武官死命逃了回來,我們才知道真相。下一次若是下手再狠些,無人生還的話,朝廷豈不是落得兩空?案發地距離建康也遙遠,消息即便不被封鎖,等它傳來,朝廷下旨,出兵追查,證據怕也早已被銷毀無蹤。所以令牌無論是賜予臣還是他人,都不是明智之舉。請陛下三思。”

她跪在那裏,也沒擡頭看鳳子桓,殿上太安靜了,她猜鳳子桓或許又在生氣了。小的時候,有一天,崔儀和她還有謝琰兩個小孩在座,說到一件事,讓她們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勸誡。具體事情的內容,她已經忘了,只記得最後崔儀說,玄寂你不如琰兒,她能用很多方式,而你只能直言。她明白,只是無法改正。

我只是個會把真心剖出來給人看的人罷了。好像對于親厚之人,隐瞞一句我都覺得我負罪。

“啪!”令牌被甩在她面前,聲音在殿內回蕩。

“你也要辜負朕嗎?你可知道,朕是在賜你行事便利而無罪的權力!難道你連這都不要?不要這個,你以為你能不遇到阻礙嗎?你以為你能憑借單純的武力和智謀,就完成這些事?是你自己說的,你告訴朕的,那些世族府上私兵的規模可觀,你一個人帶着那麽二十來號人,就能打得過?打了,傷了私兵家丁好說,傷了那些世族子弟的性命,你用什麽來抵罪?朕替你把話都說好了,讓你打着朕的旗號去,你還不要。玄寂,朕是在替你承擔罪責,你明白嗎?”

話說得痛切,崔玄寂聽着也覺得心疼,畢竟鳳子桓所痛之事,她要更痛兩倍。

“我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你還要這樣?!”

“陛下,這次遠赴武陵,我一定會把向家罪人都帶回來,絕無問題。由我來做,若有罪名也無非是我的,陛下無須為我擔責。只是陛下始終還要用那些巡查的官員,不止今日,還有來日,可樹其聲威卻決不可過了,否則後患無窮,他們自己留下污點不說,還會影響陛下的聲威。陛下——”崔玄寂擡起頭,看見鳳子桓皺着眉,“髒手的事情我來做吧。”

鳳子桓沒說話,看着崔玄寂的眼睛。那眼睛很漂亮,說不上很大,但頗能傳情,只是主人不知。譬如此刻,她眼中幾乎含淚,期盼地望着鳳子桓,使禦座上的皇帝在心裏幾乎倒退了幾步。

我不願意看你皺眉頭,更不願意看到你哭,我喜歡你笑得時候,眼眉如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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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非要背叛我,我們只是在有些事情上,站在完全對立的角度。這對立在于,我們都想為對方好,情願犧牲自己的一些東西。可是玄寂啊,你要知道,你是在犧牲你自己,我不過犧牲些別的。甚至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将不得不犧牲你,以你去換取江山和天下。我只是不想看到這一天到來,你為什麽……

“玄寂,朕這樣做——”崔玄寂聽來鳳子桓仿佛已經是忍着怒氣,努力控制自己的喉嚨,艱難地發出聲音,“朕賜你這個權限,是為了便利你,應付萬一。同時你去了,行使得當,樹其威儀,那麽就可以用來保護其他的巡查官員,這樣才能使得朝廷的調查推行下去。明白嗎?不是說出了這個命令,就會涉及到殺人。就算那些世族因此而怒,難道不是因為他們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朕縱容他們遷怒官員,就是朕之過失,縱容這些違法亂紀的事情,國家的政策就推行不下去。玄寂,朕的想法你非常清楚,朕想要把這天下滌蕩澄清,變成何種樣子,你也明白。朕以為你和朕是同道中人的。”

她嘆氣,失落地看着案上的茶杯。“陛下,我——”崔玄寂欲辯白,她只是擺擺手制止,“牌子你帶走。”

“我拒絕。”

“你拒絕?”

“是。”

“朕命令你。”

“寧可違抗皇命,也不可拿。”

“玄寂!”

“陛下,玄寂自以為與陛下素為同道,只不過是對于陛下想到用的手段,玄寂與陛下有不同的想法,僅此而已。若陛下想向前,我當陛下之驽馬,陛下之車輪。若遇荊棘,我當為陛下之利刃,陛下之火把。但若陛下前行快過,我也當為驽馬之缰繩,堵住歧路之土牆。這令牌,雖然我即便取了亦可不用,然而此事只是在于陛下,不在于旁人。所以,陛下若欲治罪,我無話可說,但我絕不會讓陛下走這條歧路的。我不會讓陛下誤啓亂局,将努力葬送。時辰将至,我将啓程,玄寂去後,請陛下三思。”

崔玄寂磕了三個頭,然後告辭離去,鳳子桓只是沉默。足音不聞後,鳳子桓只覺皇宮空得就像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第二天散朝,崔儀來的時候,她把崔玄寂沒有拿走令牌的事告訴崔儀,也告訴崔儀她的想法,崔儀倒是沒有跪下去,只是站起來嚴肅地向她谏言不要如此,理由和崔玄寂一樣。她聽完良久不語,心中清楚,昨天崔玄寂根本沒時間接觸到崔儀,接着便後悔起對崔玄寂說那樣的話來。

此刻她在哪裏呢?她是否已經帶着人馬通宵達旦地奔跑在官道上,懷中揣着自己的聖旨?

我不怕天下人恨我,我唯獨怕你恨我,可是有的時候,我情願你恨我。

臺城外的南康王府上,謝琰正在給好幾只信鴿腿上綁好信。一邊綁,一邊對信鴿們念叨:“你啊,去公孫曼那個豬那裏,可要飛得快點,但是頂好挑一個她沒喝酒的下午去。要是人不在——哎呀反正徐寬是在的,徐寬總能把消息帶到。你呢,就要快點飛到梁雄英那裏去,否則出了岔子,拿你炖湯!還有你……”

鳳子樟在後面望着她笑,“那是信鴿,又不是人。怎麽會聽得懂啊。”

謝琰手一揮,鴿子們便各自上路。“我在霜落,要緊消息用最快的鷹去送。只可惜現在沒辦法。”

“不怕,信鴿也不會誤事,我們不過指望危急之時能派上的點用場。要是實在沒辦法,咱們也攔不住那些瘋子再下毒。”

兩人肩并肩在花園裏散步,春日花香撲鼻,人的心情不見得能好起來,“現如今還有幾個州郡我們實在碰不着?”鳳子樟問。

謝琰想想,道:“晉興、巴東……嗯,還有漢中。”

“那兩個不足為慮,倒是漢中……”

“前兩個最多是些小地主,問題不會太大。不過漢中是邊陲重鎮,按道理應該軍屯居多,還會有這問題?”

“就是因為是軍屯,出了問題才要命。”

“也是。漢中置軍屯已久,說不好有沒有問題。倒是廣陵好辦些,朝廷強制招撫流民,分都不夠分,誰也沒法兼并去。”

鳳子樟拉着她在垂花竹廊下坐下,“姐姐往下肯定要準備按照清查結果來整饬,你說她會怎麽做?”

“那要看調查的情況,現在看來不樂觀,很有可能陛下還是想從世族那裏奪人口或者錢糧,二者必有其一。”

“只有其一?”

“你覺得陛下會兩個都想要??”謝琰瞪大眼睛,“這可要命了。”

“可你想想啊,沒有人口,兵哪裏來;不給錢糧,仗無法打。姐姐不會只要一樣的。”

“那不如就讓世族按照所有的土地數量繳錢糧,按家庭總人口數量出人頭,奴婢也納入其內就好了呀。”

鳳子樟想了想,搖了搖頭,謝琰詫異道:“為啥不行?”

“我不是覺得不行,要我覺得,如果我們只是要在三五年內打一仗,這樣可以的;但是長此以往不可能,因為長此以往是勞民過甚。太平年月國家又會毫無疑問地窮下去,姐姐不可能接受這樣的解決辦法。”

“那照你說,陛下最願意接受的是讓世族把地也吐出來、人也放出來?”

鳳子樟點點頭,謝琰嘆氣道:“這是要命的事情。這就好像是長在身上的肉,現在要人家割下來給公家一樣。陛下就這樣憎恨世族?”

“以前我不覺得,這段日子來天天和她讨論朝政,我才發現她有多恨。”

“比如?”

兩個人手牽着手,并肩坐着,卻說着鳳子桓的那些不好的回憶。風吹葉搖,一切如同前世的事情。說罷,鳳子樟靠着她肩膀,謝琰把頭偏過去靠着她,“那往下,你恐怕有被人勸進的危險了。”

“所以啊,姐姐讓我來做這些事情也不見得沒有這些考慮。”

“做了這些事情也危險啊。”

鳳子樟一愣,旋即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哦喲,姐姐還沒起疑,你就第一個不相信我了?”

“啧啧,我對你的心難道還不是可昭日月?”

“這樣的事無非在于當事人的心,若我想當周公,誰也不能把我逼上去。”

“嗯。”說着她握緊鳳子樟的手。

“你要幫我,快點做完這些事,一切平平安安地做完。”鳳子樟低聲呢喃。

謝琰輕輕婆娑鳳子樟的手指,低聲道:“周公攝政還要七年才能‘致政成王’,不急,我陪着你。”

“好,你陪着我,我們一起。”

兩人無言依靠了一會兒,謝琰忽然說道:“所以如今看來,陛下已經很難相信大部分的世族高門,對崔謝兩家大約還有些信任,唯一可以免于此事的大概只有朱家吧?”

“或許吧,畢竟姐姐對于朱家的要求無非是不要惹禍,平平安安,建功立業大概是不指望的。倒也不會打擊他們。不過我也不十分清楚,你呢,沒有點朱和之的消息?”

“國舅爺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根本都不見面,哪兒來的消息?”

“你就一點兒沒和他接觸過?”

“接觸得太少的,印象中那就是個廢物。”

鳳子樟笑了,“是啊,是個廢物。寧妃姐姐都好點。朱家沒人啊。你看看,朱世景出鎮廣陵,帶的是自己的兩個沒有爵位沒有致仕親兒子,而不是地位很高的朱和之。”

“那家夥沒怎麽惹禍,這次也沒查出來他的問題,可見朱世瀚也不算是徹底的教子無方吧。”

“你怎麽知道就是他乖,不是寧妃姐姐管得好呢?”

結果皇宮裏的朱仙婉一口氣打了五個噴嚏,害得段豈塵立刻命人去換一種有藥效的香來,再找太醫開個袪風寒的方子來。朱仙婉詫異道:“你幹什麽,我又沒着涼。”

“你次次都說沒有,結果呢?結果就是一躺半個月,來,披上。”

“這是冬天的披風。”

“沒事兒,四月屋裏也陰涼。你快寫信吧啊。”

朱仙婉也就不再抗議,轉身繼續。

她在段豈塵宮裏,正奮力給朱和之寫信。自從陛下宣布清查以來,她就擔心朱和之又鬧什麽醜事出來,急忙給他去信。先是要他檢點自己,把該處理的處理了。轉而又擔心他弄巧成拙,幹脆讓他一切如實上報。這一封沒有及時回信,馬上追一封斥責的,要更詳細的報告,措辭嚴厲至極。這時候陳波的事情已經傳開了,而朱和之管着家裏的府邸和土地,朱仙婉不知道他不知道有沒有幹一樣的事情,擔心得要命。兩姐弟也不見面,就這樣一封信接一封信地溝通。幸好目前看來,一切安穩。

段豈塵覺得好笑,一開始問過朱仙婉“既然這樣為何不把國舅爺直接招進宮來說”,結果朱仙婉的答複是“一怕惹陛下懷疑二我也不想見他”。段豈塵對第二點無話可說,這對姐弟好像從來都不親近。但是第一點她很詫異,“就我淺薄的了解,都知道陛下整治誰也不會整治你們家,以前你叔叔你弟弟都為官的時候,鬧出那麽多醜事來都沒廢了爵位,還出鎮廣陵去了,現在肯定也不會。比你們家可怕的多了去了,你怕什麽?”

朱仙婉答:“你當我是真的害怕陛下主動下手?不,人心險惡,所謂世族也不例外。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趁機害我們家,和之那個性子,胡亂交友,斷然沒有防備的心和能力。”

段豈塵想了許久,此刻見到朱仙婉放下了筆,檢查一遍,然後把交給了秋蘭,便開口問道:“其實我到建康這些年,從來沒弄懂你們這個所謂的世族之間的關系,也不太懂這回鬧得是哪一出,你給我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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