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什麽叫朕多想了?!崔相,朕要如何不多想?!崔相,話攤開說,朕為什麽要在朝堂上停止讨論回報的消息?!是要長誰的志氣?怕掀起波瀾,就得掩蓋罪行?朕要是真的這麽做,這些消息到時候還是傳出去,朕豈不是和混蛋同流合污?!朕在送行的典禮上說的是什麽,嗯?!崔相你也在場,難道朕要違背自己說的話?什麽叫現在別說以後一發算賬?要是不及時公開,讓這些奸臣賊子以為可以蒙混一時,情勢只能越發不利!朕要是這麽做就是違背天理,難道非要等到雷擊宮門之柱{130},上天譴責朕,朕再下個罪己诏?!崔相,朕向來以為,你是明白朕的,你能理解朕的苦心,并且能夠支持朕。現在朕恐怕不得不改變這種看法。你當初把玄寂派到朕的身邊來,是不是也是方便你監視朕的舉動,讓她回去彙報給你,讓你可以判斷朕的想法,進而決定怎麽應對?現在此事朕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你就措手不及了?嗯?!”
崔玄寂始終沒聽見崔儀的回答。不知道是因為崔儀聲音太小,還是她太過專注于鳳子桓的氣話。假如鳳子桓這樣問她,她會怎麽說呢?好像她已經無法對鳳子桓撒謊了,會說實話。是啊,我是被派到你身邊來的,出于保護你也監視你的目的,如今也試圖起到勸誡的作用。我如何辯解也走不出你設定的範圍,我在你給我判決之前就認罪了,罪狀上還未寫是罪名,我已按了手印。
好像聽見鳳子樟正在從中調解,然後半晌一點聲音都沒有。崔玄寂于是走了進去。
因為她的出現,三人都感受到一點尴尬,鳳子桓命兩人去了,看樣子也就是不接受崔儀的建議。然後轉而安靜地批改奏疏。一直到天色擦黑,她一句話都不曾對崔玄寂說,崔玄寂也沒有看她。末了,鳳子桓伸手去拿茶杯,卻将茶杯碰倒,茶杯摔碎,崔玄寂聞聲立刻轉過來,“陛下!”
鳳子桓如夢中醒來,嘆了口氣,望着茶杯的殘破軀體,讓宮女們過來收拾。“沒事。傳膳吧。”崔玄寂又回去站着。一般來說,她要是不和皇帝一起吃飯,就是去巡邏整個皇宮。她正要走,步履放緩,想等鳳子桓叫住她。
鳳子桓也想說點軟話,但終究沒說出口。于是崔玄寂只好告辭,說自己這去巡邏了。春風很暖,她感覺不到。
巡邏的起點是鳳子桓的寝宮,終點也是。快回來時,忽然有女官跑過來說,崔大人可回來了,陛下要見你。“好,我馬上就來。”
“陛下。”鳳子桓一如既往坐在裏間看書,只是心不在焉,見她來了,立刻讓她過來坐下。崔玄寂也一如既往地乖巧聽話,安靜地坐在那裏,卻沒有故意與鳳子桓找話說;鳳子桓手裏也繼續拿着書,假裝自己還在閱讀。就這樣安靜了許久,兩個人各自想着心事,卻不知道對方也在想同一件事。
蠟燭是房間裏最無辜而堅定的旁觀者,直到落下第一滴燭淚,它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以為自己是最安靜的,沒想到這一次,燭淚尚未凝固,鳳子桓就擡頭看着它。崔玄寂的目光也被吸引過來。接着,二人的目光交彙。
“今天的事,朕……”鳳子桓說得艱難,就好像這話違背了她的意志,是從心裏強扭出來的,“朕并非有意。朕猜你都聽到了,希望你不要望心裏去。”
崔玄寂唯有說個“是”,別無它話。
“朕一時氣急敗壞,不該那樣,耍小孩子脾氣。錯怪崔相不說,還連累你。”
“沒有,陛下并沒有連累我。”
“玄寂。”
“我所做的,陛下都很清楚,我也明白。”
陛下對我的心意,我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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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陛下的心意,陛下或許從未明白。
“朕只是不想妥協,一點都不想。朕妥協了這麽多年,什麽好也沒有,于國于民,都只是在浪費時間和國力。朕不能再妥協了,這一次必須做完,做好。玄寂……”
“陛下。”
崔玄寂擡頭,看見鳳子桓的神色認真而疲倦。
“你支持朕嗎?”
鳳子桓竟然有那麽一絲無助。
崔玄寂幾乎可以為她去死,現在就可以。
“當然。”
七日後,被當成八百裏加急件送來的陳彤就在朝堂上見到了自己的兒子。當着衆臣的面,他沒有辦法,為了保全家族,先是叩頭謝罪,接着将兒子痛打,又磕頭,直到磕出了血。鳳子桓的氣消了些,也不願再給難堪,于是對陳彤從輕發落,只是蠲了他半年的俸祿,作為教子無方的懲罰;至于這個不孝無道的兒子,則給予重罰,不但要沒收他在山陰的許多非法所得,還禁止他以後出任任何形式的公職——從朝廷官員、地方官員到幕府賓客,一概不可。當于斷了他的前程。至于那包庇縱容的縣令,治罪,流放;至于那因為依附陳家就橫行鄉裏的奴婢惡霸,涉及人命案子的按律就斬,不涉的就按律打了流放為奴。田地除了世封的,一概沒收充公。鳳子桓不問朝廷覺得可不可以,土地之事,她只問陳彤如何。陳彤自然說好。
散朝之後,鳳子樟回家與謝琰說及此事,謝琰感嘆:“這下我看陳波只有一個去處最好。”
“何處?”
“出家為僧吧。”
“這樣的人出家去,難道不是髒污了佛門清淨地。”
謝琰笑道:“你要從陳彤的角度想啊,這樣的兒子,無才無德也就算了,還惹這麽大的禍。還不如送到廟裏關起來呢。”
鳳子樟也笑了,“俗世有禍事了,求佛祖;有渣滓了,扔給佛祖。禮佛還是要有清淨虔誠之心啊,這樣是不行的。不過啊,說起來……”
“什麽?”
“最近姐姐的脾氣實在不好。”
“你說上次她斥責姨媽?唉,陛下大約還是對情勢估計錯誤了,至少想得太好。”
“不,不止是這個原因。你不知道——”
“啥呀,所以?”
“我家家傳武學,若是修煉到一定的層次,就要求人在性格上符合。争強好勝,沖動易怒,熱血沸騰,這些都行。像我這樣的就不行。姐姐呢就符合非常。這些性格可以加強內功的效果,而內功修煉越精深,就越有可能反作用于性格。”
“所以你是懷疑,陛下受到影響了?可是不運功也會受到影響嗎?”
“就是會啊。除了修煉不當走火入魔,也會周期性的發作,一發作,就容易導致人心性熾盛,好鬥沖動。”
“所以呢,現在周期到了?”
鳳子樟搖搖頭,“我不知道姐姐的周期是什麽時候,她自己才知道,因為這也算是不能對旁人說的事情吧。”
“連你都不說?”
“姐姐總是我不問她不說的。你有空見到崔玄寂,記得把此事告訴她。”
“告訴她,你怕她……?”
“多留心總沒錯的,她能第一個接觸到姐姐,萬一有事,也能第一個幫上忙。”
謝琰點頭,又嘆口氣,“只不過照你這麽說,她是第一個接觸,也就是第一個被波及啊。”
“是啊,可是現在有什麽辦法呢?她自己要去的。那天姐姐斥責崔相,我心裏就在想,崔相當初把崔玄寂推薦出來,要選也是姐姐自己選的,也不能說全是崔相的錯,姐姐何嘗不是自作自受?這兩年的兩個人如此親厚,難道還能是誰一廂情願得了的?這人生在世,最大的忍耐是忍耐什麽,你說?”
謝琰把一個蜜餞塞到她嘴裏,“自己。”
本以為陳家父子伏法之後世族們就會消停的鳳子桓還是想錯了。在聽了好幾天的糟糕情況,鳳子桓正在努力将壓力轉向世族、而世族也不時反抗于是在朝堂上冷言冷語時,三月最後一天的早晨,突然有消息傳來說派到零陵郡的官員一行三人在行舟時偶遇大雨,船只翻覆,三人中兩人遇難,還有一人失蹤。郡太守正率領地方官拼命尋找。鳳子桓一時想不起是誰,問鳳子樟,答是彭澍。鳳子桓先是心痛,再問具體情況,然而并沒有什麽更多的細節報上來。她立刻開始懷疑這是有人設計謀害了彭澍,畢竟才三月,雨水并不多,怎麽會突然遇到大雨,船只就傾覆呢?無論如何,雖然對零陵太守相當信任,鳳子桓還是怕他遇到阻力,立刻命崔儀和廷尉稍後拟定名單,派人去調查。當夜就有隊伍從建康出發。
沒想到次日,發回來的另一份奏報是寒門官員和世族官員各寫一份的。在報告中二人互相指責對方幹擾了調查,寒門官員說世族的申某與當地數家勾結,将自己騙至宴席,又下了毒,導致自己卧床數日,争取到時間将罪證銷毀;而世族說寒門的馬某明明是自己貪圖飲食又水土不服,如今反咬一口。文書中互相争吵,朝堂上也好不到哪裏去。從争論孰是孰非到争論寒門如此指責世族是污蔑,鳳子桓幾乎被他們吵得頭疼,本想怒斥說世族人品近日看來早已敗壞殆盡,但又怕太早撕破臉。幸好是鳳子樟出言道,既然衆位大人覺得受了委屈,不妨換個人去?又吵又鬧不把人家招回來,也不樂意幹這個活,放在那裏豈不是白白受辱?說的衆人啞口無言,也知道就算把那馬某換了,剩下的更是一群嚴苛的家夥,不見得有好處,只能接受這個建議。
鳳子桓在宮裏,整日等待調查結果,自然等不來。也沒有新鮮消息,皇帝老兒這時候恨極了自己只能在宮裏坐等。崔玄寂怕她被自己的心火熬出毛病來,專門與朱仙婉商議好,拜托窦尚食在飲食上替皇帝注意些。她自己呢,就小心翼翼尋找安撫鳳子桓的機會。鳳子桓聽了她的話,偶爾覺得有些緩解,有時則覺得不耐煩,為了宣洩這種煩躁,鳳子桓就經常找她比武,認為将精力宣洩出去,疲勞了,就不會覺得心如火燒般焦灼了。崔玄寂說好,無論鳳子桓對她提出什麽要的要求,她都滿足。鳳子桓要她找自己的弱點,攻擊自己就像一個刺客。她說好。鳳子桓不許她不拔刀,也不許用木棍代替,說朕都拔劍了,你卻不用刀,尊不尊重對手兩說,萬一傷了你怎麽辦?
我寧願被你刺死,也不會傷你分毫,僅此而已。
連鬥數日,崔玄寂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本事,總算讓鳳子桓感到了棋逢對手的滿足,兩人休息下來,鳳子桓喘着氣道:“你與朕鬥了這麽久,半年總有了。你已經是天下最熟悉朕的招式的人了……未來你若是想殺朕,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了。”
崔玄寂累得幾乎說不出話,這時候勉強站起來,用刀撐着地,“我不會,永遠……不會……陛下放心。”說完又累得彎下腰去。
鳳子桓凝視着她,心中思緒蕪雜,如藤蔓纏繞、樹木參天的荒山古寺。
我不知道我今生還能否獲得幸福,玄寂,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資格占有你。我明白你對我有意,我也明白我自己漸漸習慣了你在我身邊的日子,我大概已經離不開你。可是如此下去,你我又能抵達何處呢?仙芝去後,我曾沉溺于悲傷,也曾将所有的情感都放在孩子身上。現在或許我已不再能那樣專注。可是身為君王,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應當将自己留給國家,而非另一個人。可我将你帶進了這些漩渦裏,我應該推着你離開,可是我做不到,任何層面上,我現在都離不開你。
罷了,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了,再說吧。
等它們都結束了,或者我們可以好好的,好好的……
“走吧,累着你了,咱們去休息,好好吃一頓。”
又過幾日,調查結果沒有等來,卻又等待一起命案。被指派前往武陵的楊亮沒有擺脫謝琰預言的宿命,和鳳子樟千辛萬苦為他選出來的同僚一并被害于二人所住的官衙,身首異處。還有一位随行武官則下落不明。鳳子桓在朝堂聽到這個消息,一言不發,面無表情,長久與她相處過的人,如崔儀、鳳子樟和顧衡等,已經能感受她的怒氣了。越是一言不發,越是氣得要命。
她站起身來,緩緩命令廷尉派副丞親自下去調查,帶大理寺的人。并傳她旨意,如有阻礙者,允許查案官員當場扣押此人,押解上京,因為謀害朝廷命官,視同謀逆,阻礙調查謀逆,就視同謀反共犯。有人想谏言抗議,被她一個眼刀殺了回去。散朝時,群臣見她轉身,就跪了下去,沒想到一聲巨響,回頭看去,皇帝的案幾被她掀起來拍飛到殿外,砸在石柱上,摔個粉碎不說,連石柱都有了裂痕。
她那天一整日沒說幾句話,即便崔玄寂有意提問,她也只做簡短回答,使崔玄寂無從勸慰。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崔玄寂壯着膽子問她準備如何,她也只是搖頭,甚至不追問崔玄寂覺得如何。崔玄寂望着她身影,仿佛看見她的心碎,卻也只能無能為力地站在那裏,與她隔着距離。畢竟如果她不主動,誰又能強迫她呢。
熟料那逃脫的武官,五日後居然跑回了建康。直接跑到羽林軍大營門口,要找中郎将救命,要見陛下才說實情。那通報的小子嗓門稍大,被朝堂上正在争論的衆臣和鳳子桓聽見了,如此,這幸存者是不得不帶上來了。
他衣衫褴褛,嘴唇幹裂,在朝堂上用嘶啞的聲音說,二位大人都是被武陵郡的向家所害,臣死命逃了出來,回京師告禦狀。顧衡厲聲問他可有證據,這武官不但将事情經過講得巨細靡遺,還拿出向家長孫向希的玉佩,說是他在打鬥中拽下來的,乃是家傳玉佩,向希身上還有他留下的傷痕三處,可當面對質。還打傷了家奴六名,亦有傷口,可以對質。
鳳子桓站起來,看着武官額頭上的傷,咬緊了槽牙。當時崔玄寂說,陛下,我給楊亮選了我最好的手下之一。于是這個最好的手下逃回來了,而楊亮已經身首異處。
“羽林中郎将崔玄寂聽令:把這位武官帶走,好生保護起來,就住在羽林軍大營裏。同時從羽林軍中和大理寺抽調人手,由你今夜親自帶隊去武陵郡,将向希及其父向锵還有涉事家奴全部帶來,向家一門就地羁押。傳朕旨意,于你行事便利,如有不從者,可當即斬殺,王公貴族,世族家長,皆不例外。”
崔玄寂自知此舉過激,正不知當如何谏言,便另有人出來。沒想到剛說了半句“陛下,臣以為不可”,鳳子桓就回了一句:“謀害朝廷命官便是謀逆,阻礙調查謀逆,視同謀反共犯,來人,把他給朕押下去。”
衆人惶恐,上前求情,衛士們上來押着倒黴蛋兒,也站着沒動。鳳子桓看了看,“罷了,散朝。”
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130}史載陸遜因孫權太子之争中與□□有涉、被孫權反複斥責最後憂憤而死後,雷電擊中皇宮柱子,被認為是天譴。此為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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