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謝琰這天本來在建康城裏與幾個江湖朋友的使者見面,感謝他們在朝廷力有不逮的時候幫忙保護了不少檢查官員。她以為自己回去已經很晚,結果在王府門口,撞見鳳子樟剛下車。
“這麽晚?”鳳子樟點頭,不說話。謝琰見她神色有異,也不便大庭廣衆之下就問,便與她一道走到花園深處,再給她備好茶水和熏香;做完待得坐下,正想開口問呢,鳳子樟卻率先道:“你往日殺人的時候,心裏想的什麽?”
“殺人的時候?”謝琰一愣,鳳子樟點頭,示意她繼續說,“想的是‘此人要害我’,或者‘此人這種水平,也想害我’。怎麽了?”
她坐到鳳子樟身邊,鳳子樟道:“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上,将向家父子和一衆家奴押上來公審?”
“父子都來我能猜到,家奴都來,可見是陛下誠心羞辱世族了。”
“是啊,所以你猜今□□堂上怎麽着?”
謝琰轉了轉眼睛,“認罪伏法?”
“不止。”
“主動上交家産?”
“也不止。”
“那到底怎麽了,我想不出了。”
“向锵恐怕是為了避免向希在朝堂上再亂說話,直接奪下顧衡手裏的玉笏,打在向希的後腦,把兒子打死在堂。然後自請死罪。”
謝琰目瞪口呆,想了一陣方道:“向希當堂說了什麽話嗎?”
“沒有。”鳳子樟拿起茶杯,卻沒有要喝的架勢,“他在肖珮的牢裏早就挨了打,朝堂上什麽都沒說。沒想到向锵還是……”
謝琰感嘆道:“顧衡的玉笏乃是家傳,恐怕是朝堂上最堅硬之物,但亦不銳利,這向锵當年雖然習武,但也不是外家功夫的高手,沒想到能一下打死親兒子。這麽賣力,他是求什麽嗎?”
鳳子樟點頭,“他求姐姐開恩,留他家族的其他人一條性命。家産,爵位,通通可以不要,但求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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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琰嘆氣,“那陛下…….”
“姐姐準了,準他自盡獄中,不罪其家人。”
一時沉默,鳳子樟默默喝茶,謝琰兀自沉思。
“這也算是,”鳳子樟說,“杖殺親子。”
謝琰扁扁嘴,“我還從朋友那兒打聽到,說這向希本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只是老子不管,別人也就不管。出了這檔子事恐怕只是一時沖動,要是單純落一個斬首,也可以了。哪知道竟然是這樣下場!陛下想必也高興不起來吧?”
“姐姐今日散朝,也沒和崔相與我說太久,先就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說關于向家的家産,以後再說。現在先允許父子屍體歸葬。”
謝琰點頭,也覺得這是皇帝現在唯一能做且願意做的事,“此事以後指不定帶出什麽來喲。顧衡那一夥人當時有什麽反應嗎?”
鳳子樟放下手中把玩一陣的茶杯,皺起眉頭,“顧衡先是受驚,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很……”
“嗯?”
“懊惱地閉上了眼,沒看向希的屍體。站得直直地,誰也不看。”
“血濺朝堂啊。未來一定會有人冒出來說朝廷酷烈,害得人家杖殺自己的兒子。”
鳳子樟冷笑道:“怎麽就不是說‘大義滅親’呢?”
“會拿這件事說嘴的人,就不認為這裏邊有‘義’。”謝琰說,鳳子樟認命地點頭。
“你就沒有什麽別的要與我商量嗎?平日你不與我商量一個時辰不算完的。”
“千頭萬緒,我一時想不起來,你問問我。”鳳子樟扶着額頭,謝琰見狀先站起身,把香爐擡了出去,不時換了一個過來。鳳子樟一聞,是宮裏兩位妃子制作的安神香。這香自出現在建康市面上就大受好評。宮內自己用皇帝的私房錢買材料,自己的勞力自己制作,拿出來買,因為味道好且有一定的藥效,大受好評。本來段豈塵是覺得不要惹事生非,價格和市面上的其他産品一個價就好。哪知道朱仙婉說不可以,一定要比別的貴,否則就是與民争利,人家要說你不讓別的制香者活命了。
結果多賺的錢拿去幹嘛了?刨去段豈塵死活要給的工錢,剩下的拿去造了個施粥鋪。随着購買者越來越多,供不應求,收入極其穩定,粥鋪已經變成一家內容齊全的赈濟機構了。就開在皇宮偏門。饒是實驗成功許久之後,兩位妃子才專門給她送來最好的那些,足夠日常所需的量,還專門差人問她,有沒有喜歡的我們沒做的類型,我們研究研究給你做。
她婉拒,說有一味安神的就好了。
謝琰把香爐放在她身邊,坐下,然後說:“那我先跟你彙報我這邊聽來的消息呗。”鳳子樟對她眨眨眼,欣賞謝琰乖巧的樣子活像最聽話的獵犬,“使者們我都見了,情況大同小異。地方世族對這些檢查官員心懷惡意的不少,光是這些朋友們能觸及的,從準備恐吓到直接威脅的就有七八起。幸而都被咱們想方設法抵擋回去了,都沒有暴露。”鳳子樟點頭,要保護,也要盡量不暴露,江湖朋友們無所謂,可是朝廷聲譽有所謂。為了打擊世族而有意結交江湖人士,恐落人口實。雖然轉念想想,世族們肯定也找。
“還有啊,”謝琰繼續說,“據我這些朋友和他們的手下們觀察,我們有不少的官員其實都遇到了類似的事情。只是都沒上報。”
“比如誰?”鳳子樟坐了起來,謝琰也就靠她近一點說話,好像生怕她累着,“比如沮暢啊,柳辯啊,還有文恕機。”
鳳子樟疑惑道:“他們倒是都沒上報,和他們一起的世族子弟,顧清泉,李恪,林果,發回來的報告也只字未提,顧清泉可能同流合污,另外那兩個都是耿直之人,難道是兩個人一起商量好了?”謝琰聳肩,“不知道,這個沒法打聽了。有可能避開了,也有可能默許了。子樟,重點不是這個啊。”
鳳子樟眨眨眼,反應過來:“你是說他們自己選擇了隐忍?”謝琰點點頭,鳳子樟無奈地笑了,“倒像是他們做得都對,是我們做錯了。”
“別這麽說,”謝琰安撫道,“說不定我們都對,只是在較量哪一個更對罷了。所以我想問你呢,陛下往下到底要不要安排中央派出衛士去保護這些官員?現在向家父子伏法,沒幾天消息就會傳遍天下,朝廷要是趁機派出人馬去各地保護官員,諒他們也不敢再對官員們下手了。”
“姐姐想來着,今日還在和崔相與我議論這事。姐姐的想法是派羽林軍,因為羽林軍好控制,現在人員也不少。崔相以為這事兒問崔玄寂好了,因為臺城需要多少護衛力量只有她知道。我也這麽說。待明日看結果吧,說不定今晚上姐姐和崔玄寂就商量出來了,明天只管頒行诏令,派人出去。倒是你那些朋友,還是留着,別讓他們撤了,早晚還是有用的。”
謝琰點頭,兩人又讨論一些不要緊的政務和雜務,說了些建康城中的傳聞,長日将盡,天色已黑,慧玉來問兩人要不要吃點東西,鳳子樟說随意吃點,讓廚房撿着方便的做來。廚房熟悉二人秉性,一會兒上來的只是雞湯細面和小菜兩樣。吃完,謝琰舒服地仰着腦袋長出一口氣,“哎呀,說來說去,我是覺得,陛下那裏‘有崔玄寂萬事足’,有人商量,有人出主意,有人指揮最重要的近衛軍隊,還對陛下絕對忠誠。”
“就是別給她累壞了。”鳳子樟道。
謝琰立刻直起脖子,“嚯,你擔心她累壞了,就不擔心我?”
“別,姐姐有她萬事足,我有你,多便宜我們姐妹二人啊,是不是?”
鳳子樟第二天在宮裏見到崔玄寂的時候,是散朝後的小型會議上。鳳子桓果然宣布由羽林軍派一定的衛士奔赴各地,承擔護衛和信息傳遞的責任。沒人反對,不知道是還沉浸于前一日向希之死的恐懼和震驚之中,還是受夠了這些事情實在不想關心。小型會議上崔玄寂在列,四人一道商量派多少人、選擇什麽人。議定,鳳子樟和崔玄寂皆有要立即辦的事情,于是先走。出得殿門沒幾步,鳳子樟問:“崔大人一臉倦容,近日可是沒有休息好?”聞言崔玄寂停下腳步,對鳳子樟作揖行禮道:“有勞殿下挂念,下官還好,看着勞倦可能只是跑了一趟武陵,一路沒怎麽休息罷了。”鳳子樟答了聲“哦”,示意崔玄寂和她邊走邊說,然後補充道:“崔大人保重身體。整個皇宮乃至建康的安危都系于你一身,往下還要派人,大人要是被繁忙壓垮,那朝廷是當真沒有可用之人了。”
鳳子樟沒想到崔玄寂反而笑了起來,“殿下言重,這兩年下官在羽林軍中也發現、提拔了不少可靠的人才,沒有我,羽林還是羽林,建康也會一樣的安全。倒是殿下為了朝廷的事勞心費神了。”
這下換鳳子樟笑,“崔大人,這種客套話,兩年了你還在和我說啊?”
崔玄寂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殿下,下官這可不是什麽客套話。如今情勢,我的話陛下未必聽得進去,姑姑的話更是了,唯有殿下的話,陛下還願意多考慮考慮。所以,當真是要煩請殿下多費心。”
這麽一說,鳳子樟倒愣了,“崔大人這麽說,難道?”她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詞,難道姐姐不再信任她了?還是已經開始對崔家都設防了?原來自己對于發生在她們之間的事是如此的知之甚少。
崔玄寂也沒打算多解釋,但說“殿下慢走,下官先去安排要事了”後便快步離開。鳳子樟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直至她消失在自己視線。她曾聽謝琰對她說過崔玄寂小時候的事,說崔玄寂如何喜歡聽皇帝皇後的故事和美談。她當然也記得那時候,姐姐和仙芝姐姐但凡有點什麽事情傳出去,別說當時宮人和世族熱愛談論,就連多年後她在街頭巷尾遇到的普通百姓,還有在說當年陛下對皇後如何如何好的。只是那喜歡漸漸就變成了在意,在意漸漸變成了心中一根刺。謝琰說當時鳳熙剛剛出生,朱仙芝身體不好,鳳子桓昭告天下征求珍奇藥材,她和崔玄寂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各自負責從老家帶一批進貢的東西來建康方才重逢。“我與她從宮裏出來的時候還好,回去的路上她卻默默哭起來。”謝琰說,“我問怎麽了,她也不說。快到她家的時候,她努力收住眼淚,一句話不說的就下車去了。”
鳳子樟問,然後呢,你還知道什麽?謝琰說不知道了,“其實我倆雖然一塊兒長大,但是,她很少把心事對我說。我猜她對誰也不說,尤其是這件事。”
此刻你又怎樣想呢,中郎将?你要為了姐姐的大志犧牲自己多少,才算是個頭?春風過,鳳子樟擡頭看去,旗子飄揚。還是這世間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否極泰來的呢?非要先“否極”,否則等不到到雨後天晴?可是在這一路向下的過程中,我們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想着不免慶幸,慶幸了一會兒又擔憂。
罷了,人啊,縱使肩負天下蒼生,能過好的也只有自己的這一生。所珍視,所追逐,所付出,所失去。其實對不對得起那麽多與己無關甚至素昧平生的人有什麽重要的呢?因為是否對得起是由他們去評說和任意改變的,人只需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只不過有時我們認為我們對得起自己的心,實際上是委屈了自己的心。
崔玄寂當夜就把人發出去了,專門留下吾豹和自己輪流負責皇城的安危。不敢立刻增加守衛,以免被鳳子桓認為是真的有什麽事,而沒有告訴她,反而生疑,激化矛盾。這次回來,鳳子桓已經不在打算賜予外派大臣過大的權力,只是決定派羽林軍去,崔玄寂覺得也算是一個好的解決方案。自己累一點不要緊。
雖然鳳子桓既沒有對她道歉,也沒有提及這回事,只是如常感謝她辛苦。她望着鳳子桓,也不知道是眼翳還是怎麽,鳳子桓像是退到了沙色的簾幕後面。
向锵打死親兒子的時候她悔不當初,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跟鳳子桓說。回家告訴崔儀,崔儀先是一愣,再是長嘆。“不要告訴陛下了。你是救了向家,也救了許多世族。某種程度來說,也是救了陛下。雖然也有害了她的地方,但是以後,唉,端看我們怎麽做吧。別告訴陛下,不告訴她,你就是在救她。”
她回到宮中,看見鳳子桓拔出了飛景,正在仔細欣賞。見她來了,嗓音低沉地喚她道:“玄寂,來比武。”
那一次比武,鳳子桓打得一點都不積極,但動作潇灑優雅,崔玄寂一時走神。沒想到不過這短短一瞬,飛景就架在了脖子上。雖然劍鋒極冷,崔玄寂卻感受不到殺意。
鳳子桓把劍收起,呢喃道:“天下沒有朕不可殺之人,沒有朕不能殺之人。亦沒有朕想殺便可殺之人。哼,皇帝……皇帝!”
五月初時,檢查結束。鳳子桓讓崔儀和鳳子樟整理檢查報告,核驗清楚之後直接上報給她。那天晚上她看完報告,就命崔玄寂去取了白色麻布來。“白布?陛下是要?”
“白布,紅漆,去吧。”
第二天上朝,外面陽光熱烈,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鳳子桓處理完雜事,悠然站起來說,報告呢,朕看到了,衆位愛卿家裏都被查到了,自己是什麽情況,也應該清楚,就怕各位不知道別人家的情況,以為朕不過小打小鬧。“朕就專門準備了點,字大一點的文書,讓各位看看清楚。來人!”
崔玄寂揮揮手,讓羽林衛士們擎着白布進殿,一條一條的白布上用紅漆簡要地寫着誰家誰家原當有多少土地與人,現在又有多少,違法亂紀的事情又幹了多少。朝堂上竊竊私語一陣,鳳子桓突然出聲打斷:“這殿內光照不足,來,朕與衆愛卿出去看看!”
烈日下的白布紅字別提多紮眼。更刺耳的是鳳子桓當堂歷數世族所犯的惡行,還指名道姓地指責了顧盧為首的幾家,誰的面子也不給。說得衆人羞愧難當之後,直接宣布将會把各大族手下犯了人命案子的家奴押到建康來,公開處斬,要求他們的主人們都必須到場觀看。至于往後如何處理這些多出來的人口和土地,交給丞相和南康王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