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拜見崔相。”

“哎喲,南康王何必如此,快起來快起來。”

崔儀這麽說,鳳子樟才直起腰來。“這麽多年,我竟從來沒有造訪過崔相府上。沒想到如此靜谧簡樸。”鳳子樟心道,從剛才進門的到現在落座,見到的攏共三個仆人,華麗陳設一概沒有,甚至比一般的建康富有之家還要樸素些,簡直叫人懷疑崔儀的俸祿都見鬼去了。

“無妨,我這府上十年也不變模樣,殿下何時來都是一樣的。”總算換了一個仆人來上茶,崔儀道:“也只有點簡陋茶食招待殿下了。尤其這茶,實在算不得招待。”鳳子樟疑惑,拿起來一聞便知,這乃是謝家霜落城出産的茶,她天天喝的都是這個,難怪崔儀要這麽說了。

“崔相取笑我了。”

“哈哈哈哈沒有沒有。今日陛下與殿下詳談,可是說到了什麽?”

鳳子樟放下茶杯,正色道:“正是為此事而來。”

鳳子桓那日宣布了她的決定,卻完全不着急讓鳳子樟着手做,為此朝野都認為她是在觀望奴婢被斬首之後的大族反應。也想讓寒門官員們得到休息,舒緩朝廷上下緊繃的神經。甚至連鬧市斬首犯案奴婢的“盛典”她都沒有親自去,只是給到場的世族重臣們準備了正對行刑臺的位子。她本想派崔玄寂去監督,但後來改了主意,讓崔玄寂私下裏去。結果崔玄寂就站在房頂上左看人頭落地,右看面如死灰。回來一一報給她聽,她聽完了,讓崔玄寂去做她該做的事情,順路把鳳子樟從官署叫來。

鳳子樟迷惑不解地放棄回家和謝琰吃飯的機會,來到鳳子桓的寝宮。一頓飯的功夫裏,鳳子桓先問她對檢查報告怎麽看,她如實相告——事情嚴重,基本可以認為過度的土地兼并和對奴婢的嚴重包庇是每一家都患有的疾病了,嚴格來說崔謝兩家都不能例外,只不過手段不肮髒、沒有為禍一方罷了;鳳子桓又問她覺得北伐鮮卑燕國、争取還都洛陽,重不重要?

“你不要用那些大而空的話回答朕,你就根據你現在認識到的我們的實際情況來回答我,你覺得重不重要,要不要做?”

鳳子樟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重要,要做。只是什麽時候做,以及怎麽做的區別而已。”鳳子桓點頭。

她以為姐姐是要問她國策,已經在飛快地盤算了——盤算着盤算着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情況還太多,恐怕不能提出一個足夠可靠的策略來,還是需要再想想,眼下未免給予鳳子桓不必要的期望甚至于瞎想,最好還是推辭——沒想到鳳子桓又換一個更要命的話題問她:“子樟,你會一直支持朕嗎?”

換作往日,鳳子樟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取笑她姐姐。但現在情勢不同,鳳子桓問這個話是意有所指的,而她用往日的嬉笑已經不能回答。這個時候任何一絲的不端正,就麻煩了。

“自然。這一點姐姐應當比我清楚。”

“那倒是,過去的事情,朕都很清楚。朕只是希望一切如故。”

結果那頓飯再沒繼續說這些嚴肅話題,往下全聊孩子們了。覺得事情不對的鳳子樟回家先和謝琰讨論了許久,最後決定第二天上朝的時候由謝琰去崔府帶話,夜裏鳳子樟再單獨去見崔儀,這樣盡量免于被皇帝或保守世族中的任何一方發現、起疑、甚至攻讦。“真是,說起來都不知道在躲誰的眼線,不知道是誰那每個人都是,其實我們光明磊落,但每個人都要防着點。”謝琰嘆氣道。鳳子樟則安撫謝琰道:“居間調和者,往往被兩邊攻擊,都不讨好。這是沒辦法的。”她讓謝琰安心看家,獨自從後門出,坐了一輛很低調的牛車來到崔府,面見崔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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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姐姐這話說得,要多問一句,就應該問我以為往下應該如何處理世族們的財産和人口了。崔相以為呢?”

“殿下心如明鏡。”

“姐姐就不曾與崔相說及此事?”

聽到這話,崔儀無奈地笑了,眼角的皺紋聚在一起,別有一種見慣世事的從容:“從殿下出宮南下時開始,皇帝的許多計劃都很少與我商議,總是想全乎了,再來問我同不同意;不同意的話,哪裏要改。我便只能在這個地方下手。玄寂曾經能夠影響皇帝的想法,給她出出主意。然而現在這檔子事,陛下反倒不再與她讨論了。又或者……”

崔儀突然停下思考起來,鳳子樟不明就裏,試探地道:“崔相?”

“哦,我是在想,或許玄寂也沒有告訴我?”

鳳子樟這時候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總之,崔相,姐姐往下要對付世族是肯定的,但我不确定她會怎麽要求我們。她這話說得,簡直像是天下要變亂了,我實在擔心。崔相覺得我們應當怎麽辦?”

“嗯,依我之見,一則,殿下不如就按照上次那樣,趁現在還有時間,利用職務的便利,多找材料,準備好來日按照陛下的要求提出計劃。二則,殿下該引領寒門士子的事情也要繼續做下去,無論你想不想當這個黨#!魁,你都必須做,因為別人做不了。我則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拉上謝恢,一起去彌合一下其他世族。或許他們都不樂意見我們咯。三則——”

“三則?”

崔儀搖搖頭,“唉,殿下想必也明白,這裏面最不可控的是陛下的意志。此事我會與玄寂說,看看我們是否可以做些什麽。殿下記住,我們之間的溝通,今天這種形式都太過顯眼。以書信的形式最佳。否則叫顧衡那幫人知道還好,無非也就把我們罵臭罷了。要是從他們嘴裏再叫陛下知道,使得陛下對我們失信,那就麻煩了。”

“我明白了。”鳳子樟認真地點一下頭。

“還有就是,殿下——”

“是。”

“你近來有沒有覺得,陛下的脾氣,較前幾年,急躁和剛愎了些?”

鳳子樟于是将家傳功夫的事情告訴了崔儀。崔儀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有什麽克制之法?”

“有是有,只是我不知道姐姐的周期是否到了,也不敢妄加建議。”

“除了那武功上的法子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嗎?”

鳳子樟想了想,“或可從飲食上下手,壓壓心火也好。”

崔儀連連點頭。鳳子樟告辭要走,崔儀叫住她,只是道謝。鳳子樟笑道:“本就是我家天下,還應該是我多謝崔相。”

從此,鳳子樟按照崔儀的指示,找各州府的材料,與審查結果對比,有的資訊實在不方便獲取,她忙于政務也沒有時間,就把這些事情交給謝琰,還有舉辦聚會這樣的事,也扔給她的內史大人。事務繁雜,日子卻靜如流水,轉眼六月,又是朱仙芝的祭禮。

這是自己第三次參加這對朱仙芝的懷念儀式了,崔玄寂想,她也很想走到朱仙芝的靈位前上香禱告,但是不知道應該禱告什麽。請她保佑自己,還是請她原諒自己?像偶爾會想江淵如果還在一樣,她也會想如果朱仙芝沒有英年早逝,當今天下會不會不一樣?鳳子桓會不會能夠聽得進朱仙芝的勸誡?那自己又會在哪裏呢?自己會不會在還豫章的闊大祖宅裏悠游自在,或者到霜落尋得謝琰一起出去四方浪跡?做什麽也好,總之可能根本不會來到建康,也不會在鳳子桓身邊說這些話做這些事,會在除了建康之外的一切其它地方做一切其它的事,慢慢地,慢慢地就忘記了自己愛慕她這回事。

那将成為年少時的一個夢,因為夢太美,且無法化為現實,也就逐漸淡去。沒有你我去哪裏都好。

今年因為還是沒有宮女外放的環節,儀式結束得挺快。鳳子桓依舊留在裏面,一個人對着朱仙芝的靈位站着。即便安保加重許多,崔玄寂還是不大放心,就站在殿門口朝裏望,以防有任何人突然出現——哪怕憑借她對鳳子桓武力的了解,她相信天下已經沒有幾個能傷皇帝分毫的人了。要有,皇帝自己也完全能打得過——但這是她的職責,也是她的愛情。

每年祭祀鳳子桓都執意穿素白的衣服。據說曾有大臣抗議,說天子缟素,乃是深重的悼念,不能什麽時候都穿。鳳子桓冷淡地回答,朕在悼念朕的妻子。

崔玄寂望着鳳子桓的身影——垂着雙臂,挺直腰背,如一根柱子,與她的名字{133}相似——孤傲,獨立,不與任何人親近。你到底與誰能夠親近呢?崔玄寂想,除了一對女兒,或者你與女兒們親近是因為愛她們身上朱仙芝的部分?抛開這一切,你不是皇帝,不是母親,不是姐姐,只是你自己的時候,你真的就像一根立在那裏、與誰都無關的柱子。好像你身上所有的這些那些都可以拿走,如果你真的想,你可以随時把它們抛開。

但你不能,你被賦予了這一切,你被強求。而我,似乎也在強求你。別人強求你的,是你的地位你的血緣帶給你的與生俱來之物;我強求你的,卻是你的珍寶,你的愛。

風過,鳳子桓的袖口與發絲随之輕輕飄擺。崔玄寂見了,恍然想起五月時,她過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鳳子桓放她次日休息,又專門邀請她當晚到寝宮去。她忐忑不安地走進去,心中甜蜜和緊張交織,還有一絲絲的憂慮不時冒出來。結果在裏間,鳳子桓剛剛洗完澡,散着頭發正在休息,見她來了,指指手邊案上一樣被青紗蓋住的東西,“來,掀開看看這是什麽。”她看那形制,恐怕是刀架?線開一看,是一把鑲嵌了寶石的匕首。

“□□看看。”鳳子桓的聲音很溫柔。

不到小臂長的匕首寒光凜凜,一看便知是極為鋒利之物。鳳子桓慢悠悠地說着此物朕是派何人所制,又鑲嵌了何處來的寶石,“三年了,朕都沒有賞賜過你什麽,你也不要。可是明日便是你的壽辰,就收下它吧。”

匕首很美,很好,很輕,但她眼中只看到鳳子桓飄散的發絲,眼角細微的皺紋。鳳子桓在對自己微笑,有好一陣沒看到了。

她跪下去,叩謝皇恩。從此以後将這把匕首随身攜帶,須臾不離。比如第二天她的壽辰,連年未曾慶祝,今年也不想慶祝。她閉門謝客,在府上對月獨坐,掏出匕首來細細觀賞,用指尖劃過刀鋒,未感覺到痛就已經見血。

她盯着傷口,平直纖細的傷口上一滴紅色的血。

就像遠在我察覺愛上你之前,我已經愛上了你,也就失去了放自己一條生路的機會。我再也不能想清楚我是愛你的霸氣和威儀,愛你是個強者,愛你的潇灑與不羁,還是愛你的一往情深。我愛你的每一個部分,它們絞在一起成為你,而這每一個部分或許都沒有我的存在,不應該有,不能夠有。

所以你也無須為我擔憂,為我負責,為我想着如何避免被牽扯被禍及等等,我願意,這是我接近你、與你産生某種聯系的唯一途徑。我情願為了你的雄圖大志犧牲我自己,因為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在你的心裏謀求一個小小的位置。

我知道我不能奢求你的愛了,我只能奢求你記得我,永遠地記得我。

有一陣風,吹來花朵香氣,崔玄寂的幾縷發絲也跟着往前飄動,手卻背在身後。鳳子桓聞到花香,也睜開了眼。那是水仙,朱仙芝生前非常喜歡的花,今天自然專門放了許多在這裏。每次聞到水仙香氣,鳳子桓總能想起朱仙芝,但今日她閉上眼想象了許久,怎麽都見不到朱仙芝。這讓人懊喪,因為鳳子桓滿肚子的話想對朱仙芝說,哪怕這個朱仙芝并不會回答一個字。

我想告訴你我這些日子以來見到的事情與你我當年所以為的、尤其是你勸我要依仗的,完全不同。也許你還是會勸我依仗他們而不是消滅他們,無須為了他們鬧這麽大的亂子,冒這麽大的風險把人力物力奪回來,放在他們手裏,利用他們就是了,為何要這麽做?你一定會這麽說。可是我能嗎?他們能服從我的意志嗎?他們能毫不猶豫地按照我的想法去執行嗎?他們能對我盡忠直言,而不是從各種角度阿谀和诓騙我嗎?

只有一個人能對我這樣了,這個人是崔玄寂。太多的人把天下看做一個用來瓜分利益的天下,做到無我的沒幾個人,在這幾個人中只有一個崔玄寂還在對我說完全的實話。即便她所說的近來常常與我的想法相違背,引起我的憤怒,讓我口出惡言,她卻不肯收回,甚至下一次也不改。事後我也回想,我怎麽能說那樣的話呢?我為什麽要傷害她?我發現我舍不得,我居然這麽舍不得。

仙芝,我已對她産生了不應該産生的感情,而她也對我有意。聰明,美麗,正直,沉靜,誰能不喜歡她呢?可我不應該對不起你,更不應該拖累她。

而如今,顯見着她想和我一道去赴湯蹈火,我也不能沒有她。所以呢,我該怎麽辦,仙芝?我等嗎?等這一切結束了再說?

如果我們都能安然無恙地渡過,明年這時候,我會再來問你。

鳳子桓轉身離開,與崔玄寂一道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寝宮。這時候窦尚食親自過來了,将今日的羹湯送上。崔玄寂快速地瞟一眼菜色,的确是自己和窦尚食說過之後專門準備地有利于降火的那些。于是在女官們離去的時候,她對窦尚食使了個眼色表示感謝。

窦尚食依舊只是白了她一眼。

鳳子桓吃完,便與她談論天氣,恰逢段妃和寧妃過來拜見,她想回答,又要行禮,一時着急,竟然咳嗽起來。這一咳嗽不要緊,咳着咳着還頭暈目眩,好半天都沒緩過來。

她從不如此,連鳳子桓也吓了一跳。

作者有話要說:

{133}桓字除了作姓用之外還有三個意思:1. 古代立在城郭、宮殿、官署、陵墓或驿站路邊的木柱,即後來的華表。2. 大。3. 疊字使用,指威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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