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建康的夏日總是悶熱,太陽不見得很大,汗水就這樣從皮膚下面沁出來,不知不覺地膩在身上,黏住衣服。所以崔玄寂在夏天總喜歡麻布衣服,太細膩的材料,她總覺得會黏。七月還這麽熱,其實有些反常。但今年就連一般百姓,都不太關注天氣了,他們都關注皇帝對世族到底會做什麽。
這天晚上,崔玄寂其實休假,但今日城裏允許集市開到晚上,她也就順路出來逛逛。一為了散心,二也為了探聽民意,且不覺得這兩個目的彼此抵觸。她心裏清楚,自己力所能及的無非是這些,別的鳳子桓并不讓她插手,她也最好不要去。換好自己的衣服,粗糙的布面摩擦皮膚,使人感到放松。她在集市上逛了一會兒,買了兩個木簪和一些鮮花,就準備回去。而風一吹,月亮出來了,景色動人,她也不禁心動,便回到攤販那裏,買了個葫蘆再打了酒,找了個無人高樓,直接爬到樓上,自己獨飲,賞月。
很久沒有這樣獨處,既無人來找,也無事來煩,凡塵俗世與我無關,哪怕只是一時。此刻我誰也不想見,哪怕是鳳子桓。我就想一個人呆着,甚至就這樣被世界遺忘。
一口一口,不知道喝了多久,已經有些微醺。集市一早散了,月亮已過中天。崔玄寂躺在塔檐兒上,卻聽見下面的街道上有人喧嘩吵鬧。一開始只是尋常的你醉了我沒醉的言語,她也不曾在意。沒想到說着說着,卻聽見下面的人議論在南康王府上的聚會。
崔玄寂坐了起來。
“走、走、走開!我又……沒醉!你才醉了!”醉漢道,“你才喝、喝、喝醉了!”有人大概一邊勸阻一邊拉他,叫他小聲點,“小、小、小什麽!這也不讓說,那也不讓說,呸!自己、自己幹得腌臜事情,有啥、啥不讓說的!”
對方許是罵他說胡話,醉漢叫嚷起來,先罵了好幾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接着道:“你們這些軟骨頭!廢、廢物東西!有膽子在屋裏說,出、出、出來也說啊!丢、丢人!那些世族廢物,幹、幹、幹那麽多見不得人的事情,現在要……挨整了,就、就叫起來,叫什麽叫?!就是該打!打!!不打!不服!!”
旁邊人繼續拉他,他大概把同伴推倒在地、同伴罵罵咧咧,醉漢依然不停:“我們,我們,好不容易,從家裏出來!到、到、建康,做官,給陛下……效力!還受他們白眼!他們、他們又能幹什麽?!嗯?!還不讓說?!憑什麽、憑什麽不讓、讓說了?!老子我今天就要說!!這些高門世族該死!!橫、橫征暴斂!诓騙聖上!通敵叛國!無惡不作!”
崔玄寂俯身向前滑,手抓着飛檐,準備翻到木塔下一層的走廊上,看看醉漢是何人。
“在殿下府上,那個,那個,謝內史!!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原先還以為、以為、以為是多正直的人呢,哼!現在!也被我看破了!一到這種時候,就、就、就本性畢露!還不讓我們、把聚會內容說出來,呸!!老子就要說!就要說這些世族是廢物!是渣滓!該殺!!就該殺光!!抄光!!”
同伴幹脆抓起一把土扔在醉漢嘴裏,兩人打鬧起來。崔玄寂看不下去,無奈地搖搖頭,跳下去走到兩人面前,拉開,讓他們趕緊回家,再鬧就讓巡邏的羽林衛士們給他送牢裏去清醒清醒。兩人見是她,酒也醒了幾分,連忙道謝,快步離開。崔玄寂在原地站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事兒告訴謝琰。
她不知道前因後果,但猜得不差多少。這人是寒門官員中比較激進的一個,家貧,在建康又受盡了白眼,心懷不滿是肯定的。前幾日在南康王府上聚會,更引得這些激進派不滿加劇——鳳子樟雖然讓他們在府上暢所欲言,但是禁止他們說出去。這些激進派都說得慷慨激昂、眼看一人發一把武器都能去打死顧衡了,鳳子樟卻明令禁止他們說出去,也懶得詳細解釋,只說以大局為重。激進派本就憋着一口氣,這下更堵了。
當夜的聚會一開始,鳳子樟作為主持,先與衆人聊了聊無關痛癢的話題,接着就順勢引到皇帝的決定上,問大家覺得如果往下要做應該怎麽做,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好。并且鼓勵大家暢所欲言,在府上無須有所顧忌。衆人都有許多想法,鳳子樟的目的首先是聽取意見,于是她主動控制發言順序,一個保守一些的,下一個就換個激進的。不同的主張漫天飛舞,倒沒有那個超出了她和謝琰曾經預期的那些。沒有新鮮意見,她的目的于是轉換為摸底。看看這些寒門官員可能有的最高要求和底線各在哪裏,于是開始鼓勵自由讨論。
這一讨論不要緊,雙方幾乎吵了起來。往日的聚會上雖然也吵過架,但從未像這次這樣激烈。激進派的認為要處理就一次性處理好,否則給世族留下餘地,他們就會加固城牆,來日問題會更加隐蔽和難以處理;保守派則認為激進派的想法根本就沒法推行,世族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任人宰割。激進派聞言立刻跳起來,說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給他們機會,然後立刻把問題上升到道德層面,指責世族的無恥和保守派的同流合污。保守派想要辯解說世族中也不是沒有好人,不要一竿子全打死。激進派立刻就說就是因為那些僅有的好人和你們一樣妥協退讓才有今天,你們就是不顧國家大義,只顧着自己的利益,才把天下搞壞成這個樣子。
鳳子樟依然放縱他們讨論,即便是争吵。直到激進派失控地把戰火燒到崔謝兩家之後,她開始有一點坐不住了。兩位激進派官員指責崔儀表率不利,崔家在豫章也幹一樣的事情,可見是一丘之貉;會稽的謝家看上去很清白,但是地方上的門第稍低一些的世族要是沒有他們睜只眼閉只眼,怎麽會膽大妄為到那個程度?還标榜自己儒學世家呢,呸!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嗯?”鳳子樟說,那人愣着,不再出聲,嘴卻沒閉上,“想要污蔑一個人,一樣東西,就把能夠污蔑的東西全部搬出來,也不管是不是有關系,這樣對嗎?說得過去嗎?或者說,按照你的道理,我也可以說,寒門官員标榜自己有才能,到了建康不是一樣養不活自己,有什麽才能?難道你有産業有出身,你畫的畫寫的字就能賣出去?這難道不是一樣嗎?自己斟酌斟酌自己說的話。本來就受人白眼了,難道還要丢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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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腌臜東西,無恥混蛋,你有什麽資格說她,你知道什麽了,就來平白無故地指責她?憑借這點毫無根據的猜測,你就了解她啦?你就能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啦?你就能下判斷啦?你是不是除了會點土木懂點造房子腦子裏就沒有裝別的東西?她是我的心上人,我的至寶,我怎麽可能容許你來說她一句不好?要不是我留着你還有用我真想給你發配到邊疆去……
鳳子樟面上不動神色,嘴裏也沒有繼續追殺,但腦子裏想的全是這些。
那人無言坐下了。謝琰在後面的回廊上聽得一清二楚。她本想從外面繞到客堂那頭,坐在末席,加入讨論。沒想到正好遇到這一段。這種沒什麽邏輯的氣話她也沒打算放在心上,現在倒有點兒感謝這家夥——要不是他,她如何聽到鳳子樟維護她呢?
不過他們如此激進,她一定要進去警告一番。反正她都被他們說成這樣了,那再說點醜話也無所謂了。于是她等來了送茶食的下人們,與她們一道進去。雖然是依舊坐在末席,但她一進去,目光就紛紛朝她投來——或者遲疑,或者不滿,還有鄙視的和害怕的——又紛紛收回。堂上已經在讨論這些人老家的具體情況,和可能的實際操作。謝琰不時參與細節化讨論,關于一戶一般每畝地可以産出多少,豐年荒年各多少,一般來說除了上報的徭役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攤派的事情占據時間,等等。保守派和激進派她都不錯過,積極參與,但不置評,小心翼翼地不要給出任何評價性的說辭。
又說了許久,到了該走的時候。謝琰起身,代表鳳子樟感謝了諸位大人,然後說,在下官微言輕,但有一言要對諸位大人講,今夜我們在王府的讨論內容,還請諸位大人出去以後不要在外面宣揚,既為彼此保守秘密,也為了殿下,更為了國家。
衆人默默而去。
而朝廷久不見計劃出來,連個草稿也沒有,不免傳言說是鳳子樟在謝琰的撺掇下有意拖延時間。知道事情難弄的,皇帝沒催,崔儀不催,大族族長們也不說話,最愛這一說的竟然是這些寒門官員。心懷不滿,如久候甘霖不至,地要龜裂,人要宣洩。一個失言的醉漢才會被崔玄寂抓個正着。
趕回家去也沒用,他此前已經罵得好一陣了,也不止他一個人這樣想。沒過三日,這樣的說法就在建康傳遍了。弄得個沒空寫信拖了數日的崔玄寂,在街上巡邏還能聽到花樣翻新的竊竊私語。
她巡邏結束,回家換了衣服,就往南康王府來。果然鳳子樟還在官署沒回來,只有內史大人在家。
“今兒這可是稀客來了。”崔玄寂走進書房,謝琰也不回頭看她,專注地望着挂在牆上的地圖。地圖上不少地方寫着小字,或者用小木楔子把寫滿字的紙條釘在各州郡的位置上。
崔玄寂自己尋一處坐下,“事情做得怎麽樣?”
“還亂着呢,不過就快好了。你急什麽,皇帝都不着急,你急?”
崔玄寂遂把今日聽到的話告訴她,還有之前遇見醉漢的事。
謝琰聽完也沒轉過身,“怕什麽,由他們說去。”
“你的名聲是由他們随便說去了,可是拖的時間越長對輿論越不利啊。”崔玄寂道。
謝琰冷笑,“我倒想快,但是你看看,”她用手指點點地圖,“不能每一家都各有做法,必然得有一個标準,統一的标準就必須要保證公平有效。釋放奴婢,收繳田地,然後呢?馬上就賞給百姓們嗎?按什麽标準賞賜?賞完了,要他們按照什麽标準繳納錢糧?每個州郡情況不同,是不是對于每家所占有的普通土地、山澤、樹林等又要有不同的規定?千頭萬緒,哪有那麽快?”
崔玄寂起身走到地圖面前,與謝琰并肩而立,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紀錄,“陛下不是給南康王一個月時間嗎?現又因為處理太守們的事情再延半個月。讓你們先拿一個草稿方案出來,朝堂再議。本來就不指望你們一開始就拿出十全十美的來啊。”
“說是這麽說,但是……”
“你們現在怎麽想的?”
謝琰轉身,将一張塗改數次的紙遞給崔玄寂,不說話,讓她自己讀。崔玄寂讀了一會兒,道:“按照先帝文成十年的實際數量來判斷,往後多出來的就處理,往前的概不追究?”
“嗯哼,”謝琰點頭,又問,“你覺得陛下會答應嗎?”
崔玄寂想了想,“說不好。我覺得你們這個時間點明顯是在照顧世族。”
謝琰點頭,放下筆,兩人各自歸坐,謝琰方道:“其實,外面傳我們故意拖延時間,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只不過不完全是我的主意。”
“啊?”崔玄寂十分詫異,謝琰繼續解釋道:“子樟的主意。她希望一方面拖延時間,另一方面通過對地方太守的嚴厲撤換,警告世族,給他們自己處理一部分的時間。”
崔玄寂皺眉:“可是他們未必會按照你們的這個想法去做啊。”
“你聽我說完,”謝琰道,“首先,是通過地方長官的改易進行恫吓;其次,由你家我家主動上繳部分財産,子樟再順勢提出我們的解決辦法,只要效果可以,高門世族們基本接受,那往下推行不會太難。她這麽說,我覺得也可以,但是就是卡在這個如何征收上。至于朝廷再議,我可不想再議太多,因為你也看到了,現在世族和寒門和朝廷幾方對立的情緒非常嚴重,再議再議,在朝堂上很可能就吵崩了,崩了之後更加無法收拾。我們是想控制那一步。”
崔玄寂沉默一陣,道:“還有一點,你沒考慮。”
“哪一點?”
“陛下的想法。”
謝琰無奈道:“我們考慮了。”
“那還?”
“我們考慮的結果就是,我們不能一開始就将就陛下。因為如果一開始就完全迎合陛下的想法,這個事情是辦不了的。每個人都要妥協,陛下也不例外。”
“也就是說——”崔玄寂道,“你們從一開始就不覺得陛下的想法會成為大問題?”
“不,我們認為它是大問題。但是是可以控制的大問題。有子樟,有姨媽,有你。我們是四比一。無論從人數還是程序上,陛下那邊我們是可以左右的。但是對于世族悠悠衆口,我們就管不了了。”
崔玄寂搖了搖頭,心說連你們也這樣想。
“別說這些了,我的腦子都要想糊了,你快來好好看這個圖,再來給我說說,到底怎麽編訂這個方案。”謝琰道,又命人端茶來。
崔玄寂卻懶得起身,直接說:“按你們這種計劃,那就按照文成十年的封賞來判,以後多出來的一概一半一半,全都上繳一半。”
謝琰瞪着她,好像在控訴她太過随便。“別那麽看着我,”崔玄寂說,“不一半,還讨論個什麽?沒法讨論。不如一開始就把數字放在中間,讓兩邊去拔河。”
三日後,鳳子樟在差一點就要被各地太守的認罪悔過奏疏淹沒之後,總算和太尉一道弄出了太守們的免官和調任名單。鳳子桓當堂表示滿意,核準,崔儀和顧衡也沒有意見——沒法有什麽意見。然後鳳子桓提示她,你離出最後的方案,還有七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