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次日上午,趁着該上朝的都去上朝了,謝恢與謝琰一同來到盧府。按理,謝家同盧家并不親厚,不過仰仗着老一輩年輕的時候都是意氣相投的朋友,也互相看得起。要論親友,應當讓崔玄寂來。她母親盧寍出身盧家的長房嫡宗,自小她和自己的舅舅和表哥們也都很親厚。但是一大早謝琰去羽林大營問消息,得到的是中郎将今天在兩位皇女那裏,脫不開身,讓謝琰他們先去,說不動自己再來。還說橫豎都是說理,誰說都是一樣,或許他們兩位比她伶牙俐齒些,還更容易說通。
盧浩在宮裏給皇女們上課,只有他父親盧索來見二人。此人很少抛頭露面,謝琰也沒見過他幾次,但因為他是當世大儒,所以名聲在外,無人不知。她随着謝恢進去,看見堂上端坐着一個神情溫和、面目和藹的老者,須發灰白,帶着笑意望着他們。謝恢張嘴便稱呼對方的表字“季聰”,問其近來可好,又将謝琰引見。謝琰上前拜見,盧索動也不動,笑着說道:“這便是謝忱的女兒了?久聞其名,不見其人吶。坐,坐。”
謝恢先與盧索敘舊,說了一陣彼此的兒子女兒,盧索誇獎謝恢的長子謝珏戍邊有功,與崔玄策不相上下;謝恢說不如盧浩有學識,性格也比不上盧浩曠達。盧索笑道:“那也是像你老兄!”謝恢又問盧浩在宮中做兩位皇女的師傅做得如何,盧索說不過教書先生,謹言慎行,不要教錯就是了。
謝恢道,正是這個道理,尤其是最近,更是不要亂說話,告訴了皇女們,皇女們再去告訴皇帝,就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了。
謝琰坐在一旁,不敢貿然說話,感覺周遭太過安靜,連仆人的足音也不聞,如有重壓。
“是啊,老兄你今日前來,也是為昨日的事嗎?紛紛擾擾滿城皆知,竟然連老兄你也不能例外啊。”盧索一邊說,一邊自然地拿起旁邊的麈尾,好整以暇等待謝恢的回答。
“是,不然我哪能上尊府來,應當請你到我家去。”謝恢說,“我這人你也知道,對誰都直說實話。今天來,就是想征求你關于陛下的這一道旨意的看法,請求你的支持。”
謝琰轉過頭看着盧索,盧索聞言只是點了點頭,緩緩道:“既然請求我的支持,為何還要問我的看法呢?你已經替我定了我應該有的看法。”謝琰心道這怕是不同意了,謝恢卻接着說:“不,我打算的是先聽你的意見。我若不知道你的想法,何談支持。你先說,說來我聽聽。”
盧索苦笑,接着嘆氣搖頭,想了一想,正色道:“若就事論事,皇帝此舉,無非是想掌握更多的資源,便于她做事。我也相信她的确出于北伐的目的才想這樣做。但我不支持。原因很簡單,因為此舉攪亂天下,于道義不合。我家雖然也在被她申斥之列,往下肯定也不能免于被她抄走不少財産,但我家是無所謂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族人取之無道,還回去我也沒有什麽話說。但是別人不會這樣想,比如顧衡。皇帝以為立國之本是什麽?不是這大大小小的世族,又是什麽?她的文武大臣,錢糧財稅,哪一個不是世族供養起來的?何況在地方上,固然有大量的世族縱奴為惡,這些世族所産出的東西難道就比一大群閑散的小農戶少了?何況這中原正朔的衣冠禮制哪一個不是世族在傳承?何況南渡之時還依仗這些大族過來穩定人心呢!皇帝想做的事,未免做得太早,她先前的輪番舉動,又傷了太多人的心,現在這樣做,只能變亂天下。”
謝恢認真聽完,正欲回答,謝琰卻張嘴說道:“世伯所言,句句在理。但現在的事實是,話已說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們要做的是想辦法把箭射中,不偏不倚。為此,我們希望能夠争取世伯與盧家的支持,即使不是公開支持,不反對也可以。”盧索一言不發只是盯着她,謝琰自覺堂堂正正,也不回避目光,坦然補充道:“或者世伯覺得,此事要是非做不可,如何做才行呢?”
盧索良久不言,謝家叔侄也由他去,誰也沒有主動打破這沉默。
“謝琰,我問你,”盧索忽然道,“雖說‘将欲取之,必姑與之{134}’,但如今皇帝是想将原來睜只眼閉只眼容許世族去獲取的東西,立一個名目,強奪回去,你覺得這樣符合道義嗎?”
“那邊要看是什麽道義。”謝琰答,盧索點頭,想繼續問,謝琰早已明白他可能問的往下的一系列問題,便不給他機會直接補充道:“民貴君輕,君都是輕的了,在天下百姓福祉面前,大族利益也是小的。為天下萬民、江山社稷,乃是大義,為大義就不得不有所犧牲,縱使被攻讦言而無信,也在所不惜。若為了名教,為了虛無刻板之物,為了自己的利益就抛棄衆生,那才是背德無道。”
她一直直視盧索的眼睛,說完也沒有躲開。
“你居然這麽說?”是夜在王府卧房裏,鳳子樟問道。
“是啊,不這麽說,難道等着他拿出什麽君臣之綱啊,仁義禮信啊,這些那些的來約束我、最後判一個罪名給我?那可不行,我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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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這麽說,”鳳子樟嘆口氣,“不怕他惱了?他最後怎麽說?”
謝琰聳肩,“我那話一說,其實能說的也說完了。他想了半晌,說還是要觀後效,現在至多表示不公開表示反對。大伯又勸他最近少見來客,免得惹禍上身,他也接受了。”
鳳子樟無奈,“罷了,這也算是進步了。溫和的盧家都這麽想,別人更加不能指望,還是慢慢來吧。對了,你們有提見朱家的事情嗎?”
謝琰點頭,幫她把頭發散開,“提了。說要是朱世景回來,煩請通報一聲,我們來見。要是不肯見,那也就代為傳話。我說,勸朱家的事,不是通過寧妃更合适嗎?”
鳳子樟搖了搖頭,“不見得,上一輩起,朱家那一群兄弟就不和,何況這一輩呢?”
說罷,鳳子樟順勢靠進謝琰懷裏。謝琰彎下腰,幹脆把人抱到床上,讓鳳子樟躺在自己懷裏。“累了?”她柔聲問鳳子樟,鳳子樟點點頭。
“度日如年。全天下的眼睛都望着你,果然不是什麽好的感覺。這麽一想,更覺得姐姐辛苦。”
謝琰輕笑,一手攬着她的肩膀,一手與她交握,“幸而與你無關,幸而與你無關啊。”
“這些日子,許多事麻煩你了。我沒空去管,只有讓你這個智囊先去忙活了。”鳳子樟說着便轉頭,輕吻謝琰的下巴,然後順勢窩進去,像個貓兒一樣。謝琰雖然受用得不得了,嘴上卻不輕饒:“啧,又要說這些是我該做的,又要給我這糖吃,我可受不了呀。”
鳳子樟掐她一下,謝琰低聲假裝哀嚎,然後把懷中人放平,“快睡吧,你也累了。”
沒想到鳳子樟雙手摟着她脖子,“別走。你抱我睡。”
謝琰差點就被這情态給溺死了,“好,我抱着你睡。”
燈滅,沒有月光。謝琰從背後摟着鳳子樟,正在努力放松身體,鳳子樟卻問道:“你先前說崔玄寂激進,那你呢?她不為權力名位,你也不為啊。”
“我們都不為,嗯,但是我們為的東西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謝琰懶洋洋道:“她是為了皇帝的江山,我只為天下。她心中還有你們鳳家一家,我沒有。”
鳳子樟呢喃着“沒有”二字,謝琰還補充了一句,“不過現在我有你了。睡吧。”
建康城裏暗流洶湧,皇宮裏的氣氛倒安詳許多。這日,鳳子桓依舊批改奏疏,崔玄寂依舊跪坐在下面陪着。見鳳子桓批閱地十分快,表情看上去也很溫和,崔玄寂忽然開口道:“陛下。”
“嗯?”鳳子桓頭也不擡,只是把右側耳朵往崔玄寂的方向偏了一偏,以示在聽。
“我近來在城中巡邏時,經常能聽到百姓議論陛下前陣子提出的将世族土地和人口部分充公的計劃。”
鳳子桓的筆停住了,舒展的眉頭也恢複了原樣。
“哦,都說什麽?”她語調平常,像問家常。崔玄寂一早準備好了說辭,答道:“因為沒有具體的內容,百姓也沒議論什麽具體的,有些人歡喜,有些人好奇,大部分的人也僅僅是揣測。”
“嗯。”鳳子桓應了一聲,沒接着說話。崔玄寂正想拿出第二套說辭,鳳子桓批完最後一本奏疏,一邊放下朱筆一邊問:“你沒聽到一些來自世族的議論嗎?”
“沒有,陛下也知道,我都在宮中,早已不出入世族聚會了。或許他們也厭煩我,在街市上都躲着我吧。”
這話不假,不過短短七日,已經有人在街上見了她就罵了——也不在乎她是朝廷命官,官位還不低——數量和質量也遠遠優于他們曾經的同類。光崔玄寂在聚會上見過的有頭有臉的,都有四五個。他們罵她是皇帝的走狗、鷹犬,追名逐利的世族之恥。這最後一個名頭,她很久沒聽到了。不過想想,現在可能也不過是翻出來說罷了。
“朕倒好奇他們怎麽說。不過嘛,想想可能不是好話,甚至是廢話。不聽也好。”
見鳳子桓一口喝完窦尚食專門準備的清涼去火的飲料,放下杯子準備起身,崔玄寂麻利地站起來,等鳳子桓站直了,這才接着說:“迂腐世族之言,故不足聽。但對付他們,陛下還要小心。”
“嗯。朕有子樟,子樟有謝琰,朕有你和崔相。怕什麽。”
鳳子桓這話說得不像前兩年那樣真心,崔玄寂甚至覺得敷衍。所以她也知道對于她要說的話,現下未必合适,可是她找不到合适的時機了,亦或者對于現在的鳳子桓來說,何時提都一樣。
“我有一計,可為陛下之良策。”
“哦?”鳳子桓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她,一言不發。
她極少主動給鳳子桓出主意,這個節骨眼兒上說,自然引起鳳子桓的懷疑。
前兩天回家休息,崔儀專門和她夜談,為了平衡局勢,防患于未然,應該向皇帝提議以查辦失職者為由撤換和調換一些地方要員。“但是這個話你要說得小心,說得謹慎,最好是讓陛下猜出來,而不是直接說,否則就麻煩了。明白嗎?”
她說明白,但不以為然。以她看來,自己是否忠誠,鳳子桓非常清楚;本來就是引猜疑的話,自己如果繞着說,反而顯得自己有問題。她了解崔儀是希望自己保持留在鳳子桓身邊的狀态,不要因為這樣的事情被貶斥,甚至于不能保全自身。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鳳子桓。
“你說。朕聽着呢。”鳳子桓走到她身邊,語調輕松,目光卻沒有放軟。崔玄寂遂把計劃和盤托出,一點隐瞞也無,只是把重點說成是便于下一步的行動,最甚只到免于勾結之禍。再往下,她不敢也不能說了。“請陛下決斷。”
鳳子桓沉默着,崔玄寂弓着腰作着揖,沒有擡頭,動也不動。
突然有女官來報,說華林園已經擺好了,請陛下移駕過去,看皇女們射箭。“好,朕這就去。”鳳子桓道,又轉身對崔玄寂說:“把這事兒忙忘了。你也忘了?走吧,咱們過去說。”
崔玄寂沒忘,她把這一步算在內的。到了華林園,她不但要執行護衛的任務,還要示範,還要教學,還要評定,沒兩個時辰這事兒完不了。這兩個時辰她一早就留給鳳子桓去考慮了。到了地方,兩位皇女一早候着了。空地裏擺着,樹梢上挂着,大小靶子不下二十個。鳳熙吵着要趕緊開始,鳳煦依舊沉靜地坐在那裏。段寧二妃也陪在那裏坐着。鳳子桓落座之後,宣布立刻開始,別耽誤時間,天氣怪熱的。
崔玄寂立在那大太陽底下,看着兩個小姑娘演示各種姿勢。鳳煦适合射箭,因為她沉着冷靜,力氣也夠,有耐心一直等到最合适的那一刻。相比之下,鳳熙就要差一點,總是差一點力氣,或者發射太早。眼看分數漸漸不如姐姐,甚至開始有了不合格的趨勢,鳳熙開始着急。
嗖!小姑娘幹脆一箭射中距離自己較近的、鳳煦的靶子。
崔玄寂一愣,兩位妃子詫異,鳳煦倒是笑了:“這也不計分呀。”
沒想到坐在後面鳳子桓卻有些不快,音量不低地出言将鳳熙斥責了一通,從今日之舉與作弊何異,說到自己小時候的事,什麽朕十五歲就監國,如今兩位皇女也接近那個年紀怎麽還是這樣子……在場之人無不覺得詫異,這個一向寵愛女兒、對鳳熙甚至有些驕縱的皇帝,今天是怎麽了?孩子們都跪着,段寧二妃面面相觑,崔玄寂用餘光小心觀察她臉色,心說本來喝了清涼飲出來,怎麽還冒這麽大火氣?等她義正言辭地說了好一通,鳳煦才抓住機會求了個情,給了個臺階,鳳熙也認了錯,她長嘆一口氣,放衆人去了。
崔玄寂自然留下來陪她,走近前去,看見她微微喘氣,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壓下怒氣。崔玄寂幾乎要責怪是自己剛才說的話讓鳳子桓生氣,可她也不是對孩子撒氣的人啊?
走近了目光相對,崔玄寂看她露出懊悔神色,知道她氣消了,問道:“陛下,是起駕回去,還是再坐一會兒?”
“坐一會兒吧。”她說,“玄寂,你明日去安排做兩把好弓賞給孩子們。”
“是。”
“至于你今天說的事情……”崔玄寂耳朵都立起來,“朕覺得,內容不錯,朕會交由太尉去執行。只不過,玄寂啊,你現在還和朕說這樣的話,你不害怕?還是你面對朕,從來就沒有怕過?”
“沒有。”崔玄寂斟酌一番,還是決定這樣說:“心底坦蕩,無所畏懼。”
鳳子桓扁嘴挑眉,反複點頭,“說得對。可你當真對朕毫無隐瞞嗎?”
世上最難說的真心話是什麽,崔玄寂現在算是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134}出自《戰國策·魏策一》,亦有相同的出自《老子·三十六章》:“将欲奪之,必固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