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鳳子桓最近總覺得很煩躁,她也一度擔心是自己練功的周期要到了,因此每每努力壓制。但有的時候,就是壓制不住,就是噴薄而出。畢竟有的話聽來太氣人了。那天她是不是故意那樣對顧衡的呢?她沒法給自己分析了,她不想分析。她聽到這個對世族有所照顧的方案已經氣不打一處來,再聽到他們争吵的內容更是來氣,仿佛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和她站在同一個立場上,想着一樣的超越黨派和自己所在的階層的事情。然後呢?然後顧衡就出來說那些話,不是指責勝似指責,她由此都能想見顧衡往下的主要觀點。
你們這些可惡的世族!
她簡直想當堂追究顧衡的罪,什麽罪都行。但還是忍住了。如果現在把這能起到帶頭作用的人給殺了,各個地方肯定會遇到更大的阻力,到時候就算政策出來,也無法推行。她努力地忍住了。
她童年曾有一個夢,夢見自己手拿着劍,挨個殺死阻礙自己、非議自己的人,殺得渾身是血。開始做這個夢的時候,正好是她開始練習內功的時候。她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教她如何控制。後來,随着她練功進步,控制自己的能力也就越來越熟練。在朱仙芝還在的時候,她有兩次爆發,也沒有這樣明顯。然而這一次卻與之前完全不一樣。她自己把它歸咎于事情本身的煩人。
放在面前的是太尉呈上來的各個地方的太守更換和撤職的名單。但凡涉及軍事和地方親族關系,事情就容易變得錯綜複雜。既要換人,且要讓新來的和地方形成掣肘,又不能讓自己不信任的不受控制的人去執掌重要的地方,自己信任的又不能因為這一點而不對其進行追究,要公平,要缜密,要細心。太尉來的時候,她看太尉的頭發都白了不少。
叛亂嗎?來吧,來。她想到崔玄寂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想到自己今天說的話,那是最壞的情況不是嗎?或者因為推行不下去,或者因為激起世族的怒氣,在任何時候,叛亂出現了。誰會帶頭反叛呢?他們要以什麽目的反叛呢?或許她應該提前安排一些人去監視着……
崔玄寂巡邏歸來,身影出現在殿門外,她看見了,感到一絲寬慰。見到崔玄寂,是最近唯一可以讓她放松一點的事情。至少這個人是她可以相信的,是無論如何不會背叛自己的人。
即便這個人有時說的話毫無疑問地會觸怒自己。
“玄寂,你對最近的事怎麽看?”
“陛下是指?”
“首先,是這撤換太守的計劃。”她把太尉遞交的文書精準地扔到崔玄寂面前,“你覺得如何?”
崔玄寂細細讀了一會兒,起身把文書放回她禦案上,“我對地方人員構成不能算十分了解,不敢妄言。”
她聽到這話已經起了隐隐的怒氣,忍住了道:“就你知道的說。”
“是。我以為很好,太尉想必已經極盡所能了。就目前來說,這應該是能做的最好的方案,就任者與當地大族無仇無怨,且具有一定的才能。再加上清查的餘波未平,短期內也應當相安無事。就算有事,也可以派上用場。”
“有事?”她說,“玄寂,你們,你,子樟,崔儀,恐怕還有謝琰,為什麽要給朕出這個主意,為什麽就覺得會有叛亂發生呢?”
她想聽為什麽,即便答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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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崔玄寂眉頭微微一皺,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說道:“回禀陛下,我等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陛下想要施行的政策比較激進。無論怎樣努力,都必然引起部分世族的反撲,和一定的動亂。很難不被心懷鬼胎的人利用。既然如此,只能提前防範。即便——”崔玄寂微微停頓,引起鳳子桓的詫異和懷疑,“即便其實這樣的提前防範會引起懷疑,刺激本就敏感的世族,但也不得不做。”
她笑了,“刺激!哼!刺激他們,他們要是心中沒鬼,又怕什麽!難道朕還會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去攻殺他們?”
“陛下,有時事情不在于我們怎麽想,而是在于,別人怎麽想。畢竟,這樣做……”
崔玄寂說,語調上的平緩鳳子桓沒聽見。
“混賬!”她怒道,“難道對的事情也要因為一群自私自利之徒的反對,而改變本來正确的路子,走到歪路上去?!”
她沒聽見自己在罵什麽,她恍惚了,她的腦子被憤怒所挾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站起來的。等到她反應過來,眼前除了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的崔玄寂,還有前來送清涼飲的窦尚食。看見青色的飲料,她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控與失态,謝過了窦尚食,坐下,手放在冰涼的杯子上,對崔玄寂說:“朕失态了,不該對你如此,朕對你道歉。”
崔玄寂起身走到中央對她跪下,“陛下言重。只要陛下能聽進我的建議,付出什麽代價都無所謂。”
鳳子桓聞言還是有氣,但是壓制住了,喝一口清涼飲,天色擦黑,外面忽然通傳兩位皇女求見。鳳子桓讓孩子們上來,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問道:“你們來幹什麽?”
鳳煦帶頭說,我們也聽到了一些朝政上的事情,有所思考,想要對母親說。
鳳子桓壓制住自己的怒氣,不打算問“誰讓你們來的”,轉而問“那你們想說什麽”。然而話音未落,兩位皇女的随行宮女中突然沖上來數人,瞬間手中便抽出匕首對皇女們刺來。一早站到一邊的崔玄寂立刻拔刀上前,一番搏鬥一人打到六個刺客中的四個,另一個則被鳳子桓甩來的筆刺破喉嚨而死,剩下那個和從外面趕來的一個同夥一起逃跑。
崔玄寂将現場留給趕來的羽林衛士,自己追了出去。
她一開始還想要反思是哪裏出了問題,讓這些人溜進來。追了一會兒發現對方身手不凡,輕功絕倫,遠不是自己手下的衛士們能夠發現得了的,明白對方是真正的高手,便将心一橫,盡全力追了出去。
不管是否和之前的無頭案有關——即便她莫名有這樣的直覺——她都必須要抓一個活口來審問。
對方沒幾下就穿越皇宮,從東北角逃了出去,完全躲開了羽林大營。由于速度快,崔玄寂也來不及抓個弓箭之類的別的武器,更遑論用石子之類的打中他們。兩人氣息相當足,一路就往郊外逃。對方突然加速,崔玄寂也提氣追上去,快到尋常百姓就要看不清人影。眼看即将奔入樹林,崔玄寂開始懷疑——他們在躲什麽?還是他們只是在——
突然嗖嗖嗖數支箭射來,她趕緊躲開。前後左右各有一人手執不同武器向她攻來,樹林間攻擊不便,她拔刀向後一刺幹掉背後之人,再用手擋開左側的鐵棍,抽刀劈砍正中面前的執刀之人,生生将對方的刀子劈斷——右側的人立刻向北逃竄,她留在原地抹了左邊殺手的脖子之後也立刻追了出去。
追到北邊的一片空地裏,她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霎時雲開月出,她看見此人乃是褚金。褚金賽後婉拒了仕官的機會,然後便銷聲匿跡。她曾經對此感到懷疑,但沒多想。現在見到他執刀在此,霎時明白今日刺客的目标不是兩位皇女,更不是鳳子桓,而是她。
褚金轉了轉手裏的刀,對崔玄寂笑道:“崔大人可知自己的人頭價值幾何?”
然後不等她回答,褚金舉刀向前,快如閃電。崔玄寂舉刀格擋,發現相比當年的比賽,褚金此時才是真正付出了全力,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大,都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招招致命,一點都不想試探。假如一刀能殺死的,他絕不用第二刀。仿佛他的每一次出招都有标價。
尋常人三口喝完一杯茶的功夫,他們已經過了近百招。崔玄寂一開始疲于應付,她這兩年雖然總是和鳳子桓比武,已經慣于應付比自己強的對手,但是近日來總感勞累,又提着輕功奔了這老遠的路,氣息和體力都有些跟不上。等到她被褚金劃破左臂,她這邊打邊調息的過程才結束。
褚金收住動作,站在原地看着她,笑了——她完全不明白他在笑什麽——“崔大人的腦袋,”褚金說,“一千兩黃金。”
說着,比剛才更快的刀招才襲來;與此同時出現的,還有左右兩邊一共四個殺手。她躲開這邊的□□,閃過那邊的刀劈,用刀擋下這頭的劍刺,就險些被手拿弓箭的殺手射中,更不要說還有一個褚金每出一刀都快得要命,竟然在一步一步地把她往後逼。
後退,是很危險的。狼狽了好一陣,她使出全力将□□掰彎,順勢滾向使槍之人,用手中槍頭将他刺死;又趕緊擡起手臂躲開劍尖,一刀砍瞎了劍客的眼睛;而同樣使刀的這位勢大力沉的一擊實在躲無可躲,勉強接下,她心中惱怒,迅猛的一腳踹在對方丹田,對方吃痛,飛出數丈倒地不起;這時她專注去找褚金何在,冷不防嗖嗖嗖三箭,位置稍有變化,她躲開前兩箭還把第二箭擋回去傷了那箭手,卻被第三箭射中左肩,頓時血染衣衫——不能後退,尤其是面對褚金這樣的對手。
然而褚金這時候趁機上前連砍七刀,她是不得不退。因為對方速度快招式變化多,她也不能回頭,因為絲毫沒有時間。
啪,她的後腳踝碰到了繩子。
高大修長的香樟樹上掉下兩根巨大的圓木,朝着人的方向上布滿尖刺,崔玄寂躲無可躲,向後倒去,結果腳下土地霎時塌陷——下面是個土牢,布滿了尖銳的鐵釺。
反應過來的崔玄寂立刻翻身,雖然用刀掃了一下、再支撐住自己,還是被其中兩個鐵釺刺傷了左腿和左側胸腋。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是她被困在此,後背暴露于人,那真是褚金想怎麽殺就怎麽殺了。
她聽見背後草地上細微的腳步聲,接着是褚金的笑聲:“謝謝崔大人幫我獨占這一千兩黃金,實在是——”
“值”字尚未出口,她聽見褚金猛地向後退,有刀劍同時出鞘的聲音。接着,她聽見有人大喊,是謝琰。
來不及想這家夥為何在這裏,她用右腳支撐自己,将刀交到左手,右手抓着刺穿左側胸腋連接處的長鐵釺,支撐住身體,試圖将鐵釺砍斷。每砍一下,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一點,鐵釺也就穿過去多一點。砍了三刀,勉強能站起來了;再将刺穿左腳的那個也砍斷,滿頭冷汗的崔玄寂一提氣,回到地面。
月光下,謝琰正與褚金相惡鬥,崔玄寂見她雖然同時使用刀劍,卻絲毫不占優勢。搶攻不能,防守倒也滴水不漏。崔玄寂心知自己上去肉搏不行,那是送死,立刻走向剛才被打暈的弓箭手那裏,撿起弓箭和箭袋,忍着劇痛,拉開弓箭瞄準褚金。
她一口氣射完了所有的箭,一共十三支。時間差上的不同不是故意的,而是因為疼痛阻礙了動作。其中十二支達到了擾亂對方的目的,使得謝琰搶攻成功;而這搶攻的成功使得她又能一箭射中褚金的膝蓋。
謝琰趁其吃痛,一刀封喉,崔玄寂的這句“別殺他”還沒說完,褚金人頭飛了。
謝琰殺完,沖過來看她有沒有事。她早已坐在地上,捂着傷口,傷口或許已經又扯破了一些,“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喘着氣問道。
“我?我和子樟本來準備好一套說辭進宮見皇帝,看看能不能說服她。結果走到一半就看見你飛出去了,我就追。沒想到你這家夥跑得這麽快,半路我都差點追不上了,下了死勁兒啊。我想着你不會跑太遠,沒想到居然遇到這樣的事,還被褚金給算計了。啧啧啧,到底出了什麽事?”
崔玄寂把經過告訴她,又想起來似地問,“你入宮面聖,為何還……”
“攜帶武器?你是不知道,最近還有人威脅子樟,匿名的威脅信,就那麽大剌剌地扔到王府上來。我看不下去,就說以後我都攜帶刀劍護送她出門。抓住了就砍。哪知道,第一個遇上的是這種事。還沒追來?別是跟丢了吧……”
回去的路上崔玄寂醒醒睡睡,意識不清。既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被擡回了哪裏。直到見到鳳子桓,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皇帝寝宮。還想掙紮起來,被秦太醫按倒。秦太醫拔出鐵釺的時候,她的意識被疼痛短暫地叫回。在那短暫的時間裏,她問鳳子桓,皇女們沒事嗎?鳳子桓說沒事,一點事都沒有,你不要擔心,你好好休息……
鐵釺徹底離開身體,崔玄寂暈了過去。聽不見鳳子桓的手咯咯攥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