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們試圖危害她的女兒,
現在還試圖威脅她最重要的近身侍衛、她的左膀右臂、某種程度來說,她的心上人。
造了反了!
鳳子桓聽完謝琰描述事情經過,怒火幾近無法遏止。但是此刻面前站着從鳳子樟到朱仙婉的一衆人等,她也不好直接砸東西——即便此刻看這禦案都十分不順眼。謝琰在那裏告罪,說當時情勢緊急,只能殺了褚金,現在導致沒有活口問出背後主謀是何人,請陛下降罪。她擺擺手說降什麽罪,何罪之有,若非是你,今日玄寂早已死在那裏。她也不追問鳳子樟和謝琰為何會出現在半路上,她們自己交代了,現在自然也不敢繼續執行原先的目的。她也不管,她滿腦子是都怒氣。像當初剛剛練功有成的時候,真氣走滿全身,四處膨脹。
而朱仙婉聽說了事情,和段豈塵一道趕過來的,和鳳子樟一同進了殿。朱仙婉見孩子們無恙,就請鳳子桓允許讓段豈塵先把孩子們帶回去休息。她準了,段豈塵一走,朱仙婉立刻跪下告罪。“你又何罪之有?”她問,朱仙婉說宮人本受我管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作為管理者我自然有罪。
“你固然是後宮的管理者,但是你的上級也是朕,出了這樣的事,按照你的道理,應該是朕來負責,不是你。”朱仙婉不敢判斷這話的好賴,只好跪着不起來。她也不想勸,只是在宮中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畢竟當時還在等崔玄寂回來。
哪知道崔玄寂會這樣回來。秦太醫把鐵釺從崔玄寂身體裏□□的時候,她聽見崔玄寂從喉嚨裏漏出的哀嚎。她的心都碎了。
等所有人把她們以為需要報告給她的事情報告完,她讓所有人都走。除了秦太醫在偏殿候着之外,所有人都走,她誰也不想見。她一個人站在崔玄寂床前守了一會兒,然後讓個女官過來守着,自己走出殿外,氣血上湧,越想越氣。
他們在圍剿自己。
先從自己身邊的維護者和支持者們開始,那些奉公執法的官員,子樟,玄寂,甚至未來還會有崔儀;接着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繼承者;最後,就只能是自己了。這就是他們的算盤。他們要威脅自己,恐吓自己,當自己不再像母親那樣願意和他們妥協、并且一直妥協之後,他們就露出了最醜惡的最裏層的嘴臉。
每個人都貪圖權勢,每個人都利欲熏心,每個人的心中都沒有國家、只有自己!而一個只能有江山社稷不能有自己的朕,遠離一切人間歡樂,為黎民百姓的福祉奮鬥,還要受盡一切苦痛與創傷!
不知不覺,她站在飛景面前。反應過來時,她拿下飛景,在手中細細欣賞上面的鑲金嵌玉,然後“锵”的一聲,把劍拔出,轉身走向殿外。
夜空晴朗,四下無人,她一個人在空地上舞劍。劍鋒所過,不但塵埃揚起,連宮牆石壁上也留下道道劃痕。越是練,她越是氣,恍惚間想起多年之前,十五歲時,她以儲君身份監國,一事不明,去見母親。
母親嘆了一口氣,就照他們說的這麽辦吧。
為什麽啊?母親,這樣明明——
桓兒,有的事情,不是像你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樣的,面上有一部分,水下也有一部分。就像葫蘆漂浮于水面。實際上決定葫蘆是否能夠飄得穩定的,就是水下的那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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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聽了他們的,母親的權威何在?
她記得母親笑了,沒有回答。
嘭!她稍一使力,不過是一縷真氣,就将排成一條直線的一排花壇全部打得粉碎。
朕也想過,給你們時間,給你們機會,寬大為懷。如今看來,是你們自己不想要了。是你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怪不得朕了!往後就是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她将劍舉在頭頂,仰頭看了看天空,群星閃耀,皓月當空;接着劍尖下壓,腳步一轉,唰唰三劍,石頭地磚上留下一個三角形,每一道凹槽,都有數寸深。而三角形圍起來的地磚,已經紛紛碎裂。
有女官來報,說崔大人似乎發燒了,秦太醫也已過去,陛下要不要也過去看看。她收起劍,快步走回寝宮。見秦太醫已在床前,便問:“怎麽樣?”
“回禀陛下,崔大人無礙的。只是受傷之後,身體應激反應,燒得也不燙。好好休息就是了。”
“她腳上的傷,礙着行動,是否能用斷續膏治療?”
“老臣已經上了斷續膏,只要崔大人不要走動,傷口愈合很快的。陛下放心。”
秦太醫告退,她讓女官給秦太醫準備宵夜,把劍放到一邊,再靠近了躺着的崔玄寂,俯身去試崔玄寂的額頭。的确不燙,應激而已。崔玄寂睡着,因為發燒,臉頰微微發紅。看着不似平日冷峻高傲,多了幾分柔和。鳳子桓的手指從額頭流連向下,撫過崔玄寂的臉頰,鼻尖,到唇邊,就收住了手。
短短的一瞬,那略顯蒼白的嘴唇使得她心猿意馬。而崔玄寂不知夢見了什麽,輕輕動了一下,把幾乎迷失自己的鳳子桓拽回現實。
你夢見什麽了?
崔玄寂輕輕呼喚,“陛下……”
鳳子桓幾乎臉紅起來,小聲答道:“我在。”
然而崔玄寂卻沒有回答,看來還是在夢裏。
你夢見我?
她身體坐直,手也往下移了移,握住崔玄寂放在肚子上的右手。玄寂,是我害你如此的吧?人常說天子威儀,賜人恩典,降福于人,我常常懷疑,我或許不是降福的那個,反而是害人的那個。靠我太近的人,無不受害。只要能保持距離,就能安然無恙。無論從所有的君王的通例還是從我的個例來看,似乎都是如此。于是許多人也學會了離我遠點。只有你在不斷的靠近我,手捧着你的真心朝我走來,曾經那樣快樂,現在這樣痛苦。
我不應該對你說那些話,我應該永遠對你好,因為我也喜歡你。我不知道我喜愛你的程度,能否與你喜愛我的相當,我只能确定我與你有相似的心意。所以我應該對你好,應該保護你,避免你因為我受到傷害。我曾以為,把所愛之人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就是最安全的,所以我庇護仙芝;現在看來,也許把你保護在離我遠一些的地方,等到事情過去,一切平靜了,我們才可以,平靜地讨論,讨論……
一滴眼淚落在鳳子桓的衣袖上。
讨論我們之間本是個錯誤,我們應該各自去追尋別的生活,你,應該去追逐一個更愛你的人,而不是我,一個不愛你的人。
崔玄寂又動了動,似乎發出難受的□□。鳳子桓立即派人去請秦太醫。在等待秦太醫來的時候,她望着崔玄寂的臉,又不放心地摸了摸。
然而不論如何,我會從速完成這件事。我不能再等,再拖下去,只是損失我們的實力,讓你,你們,白白受苦。我必須強制推行,無論你們是否同意。事情結束的那天,你們會明白,我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我一定是對的!
她意識不到自己捏着拳頭。
那邊廂,朱仙婉一回宮,立刻找來了女官頭子們,又把在崔玄寂不在的情況下代行職責的吾豹請來,一塊兒又是搜宮又是審問。皇女當夜就在她那裏休息,她們的寝宮則被大肆搜查,而随從們一并帶到段豈塵那裏審問。教養嬷嬷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不過是正常走流程,壓根沒去看跟來的人是什麽人。不久,在宮女們的住所發現了本該在崗的幾個随從,被人勒暈,鎖在屋裏。朱仙婉也懶得去追究裏面到底是誰失職的責任更加重大,只對吾豹說咱們都各自去加強防衛,如果陛下有新的指示就按照陛下的指示來吧。吾豹去後,朱仙婉把自己的親随全部派去暫時充作兩位皇女的侍從,不說十萬分安全,但至少可靠。
“別想了,想也想不出來,咱們做就是。”見她悶悶不樂,段豈塵遂安慰她,她報以苦笑:“我也沒想什麽,我只是……”
“自責?不用,你看看這,啊,連崔玄寂都快要打不過的人,咱們有什麽防備之力!”
“那照你這麽說,即便生在深宮,我們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段豈塵見她還能跟自己開開玩笑,就知道她還是放松了些,自己也心寬了,便認真道:“你啊你。擔心那麽多,沒用的,只是叨擾自己。”
朱仙婉道:“我近來也擔心不動了,給和之寫信,他也不回。我想了想,也懶得派人去找了。天下畢竟是陛下的天下,不是任何一家可以與她争鋒的。”
段豈塵笑了:“你這話,要是告訴陛下去,陛下聽了一定高興。”
朱仙婉搖搖頭,“你看今天陛下的樣子,崔玄寂傷成那樣,陛下當時大概恨不得把幕後主謀給剁成肉泥。”
“不過——”段豈塵疑惑,朱仙婉挑眉,“不過什麽?”
“我……我總覺得吧,她們兩個好像,不太明白對方的心意。”
朱仙婉笑道:“誰前陣子還說她們絕頂聰明來着的?”
“這兩樁事兒不相關。我記得當初我進宮的時候,陛下當着誰也不隐藏對你姐姐的寵愛,現如今,看今晚陛下那樣子,必然也是喜歡崔玄寂的,但是面兒上滴水不漏,好像生怕被人看出來似的。有什麽好瞞着的呢?再說我們都看出來了。”
朱仙婉想了想,“你就不怕是崔玄寂沒這個念頭?”
段豈塵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也不是沒道理,但是總覺得吧……”
朱仙婉擺擺手,“別想了,管不了,對不對?不想了。唉。”段豈塵心說我這還不是為了轉移你的注意力?朱仙婉繼續道:“如今眼看要亂起來,我只能希望我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僅此而已。保護兩個侄女,保護我的家人,”她擡眼,望着段豈塵,“如果可以,再保護你。”
段豈塵其實很感動,但為了讓朱仙婉不要背負太多的壓力——畢竟她經常如此——便笑道:“胡說,我如何需要你保護!我堂堂鮮卑公主,要你保護,豈不是丢了臉面!”
朱仙婉道好哇你竟然這麽說那就這麽着吧,佯裝發怒,段豈塵連忙去拉着她的手,輕言細語道:“我保護你,我保護你。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你的。”朱仙婉還問,你一個鮮卑人,在這宮中無依無靠,如何保護我?“保護一個人不見得要千軍萬馬嘛,有自己、夠勇敢,就可以了。”段豈塵說。
鳳子桓以皇女受驚為由,連着兩日不上朝。第三天上朝時,鳳子樟已有心理準備。她清楚姐姐對于兩個侄女的愛,也明白這起事件最終的目标是崔玄寂這一點同樣也會導致姐姐的憤怒,而且從姐姐最近的不理智和偏執程度來看,姐姐很有可能把這事情歸咎于世族的對抗而非某個更藏在深處的主謀——那麽,這個越來越有失控的傾向的君主很有可能做出更過激的事情。對此,她去找崔儀談了許久,還一道請來了謝恢。三人商議的結果是,在複朝的那天,作為一種安撫和表率,崔謝兩家将會主動提出上繳自家的土地和人口。雖然其實相對于其他人,崔謝能夠上繳的數量不會像他們那麽多,但的确是現階段可以做得最好的表率了。
“然後呢?”鳳子樟問,“咱們還是以拖待變嗎?”
崔儀道:“先看皇帝的反應吧。畢竟眼下這個情況,說不好。”
謝恢又問:“五個要過手的人表決通過,才能推行一個政策,而且如果顧衡死也不蓋章,你們也拿他無法。那反過來,還不是可以同樣你們倆也不同意,只有皇帝一個人,她是無法直接下這種诏書的呀。你們這樣也可以的。”
崔儀罵他,“要這樣,咱們就會全部被罷免,事情交給朱世景。朱世景那等奸佞小人,陽奉陰違最會幹了。所以啊,目前最重要的是堅持下去。你老兄難道還以為,皇帝把我趕走,就會是你嗎?”
鳳子樟和他們說完這些,又說了一下回到自家養傷的崔玄寂的情況。崔儀又問關于之前她收到的恐吓信的事,“還有扔來的嗎?”
鳳子樟答:“有。一直有。各種內容的都有,辭藻優美的,語言下賤的,還有字都寫錯的,什麽都有。”
三人一齊笑了,謝恢道:“雖然如此,但敢給你寫威脅恐吓的信,還扔到你王府裏來,可見是世族,不會是普通人,或者寒門官員。”
鳳子樟笑答:“是,尤其是言辭,他們幾乎模仿不來旁人。只是他們這或直接威脅,或挑撥離間,實在讓我覺得……唉。”
“殿下放心。”謝恢安慰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們要思考的是怎麽讓他們聽我們的話,而不是他們為什麽怎麽想。”
鳳子樟懷着不安的心情去上朝,和崔儀一道順利地提出了崔謝兩家上繳文成十年之後的土地與奴婢的事,還沒說出什麽話來幫襯,鳳子桓就表達了她的不同意:“方案未定,就開始着急上繳,到時候多了怎麽辦,少了又怎麽辦?崔謝兩家這樣做,要人家其他世族怎麽辦?”
衆臣面面相觑。
接着她說,二十日之內,必須出方案。文成十年的标準朕不接受,必須更改。“此乃聖旨,不許違抗。”
顧衡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還沒說完他的那一套“不可操之過急”、“文成十年的标準非常可靠”的妥協之詞,鳳子桓立刻以他是在彈劾自己為由,宣布罷朝十五日,十五日後等待方案,出來了,她就與大家讨論;沒出來,那最近海內升平,一切就報給崔相、崔相處理不了的,再報給她,“免得諸位聽了朕的話,忿忿不平,也不敢說,還要想盡辦法害朕的性命。朕與諸位,還是不見為妙!”
說罷,衆臣再跪也沒用,她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