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段豈塵從朱仙婉被軟禁又獲釋的那天起就在盤算一個主意,事到如今,她也盤算得差不多了,就是沒有合适的時機去實施,而且她一直沒有告訴朱仙婉。因為想也知道,這樣的主意告訴了朱仙婉,得到的答案必然是“不同意”。即便她已經做好了單獨執行這個計劃的準備,但計劃要是成功,朱仙婉就必須參與勝利果實的分享——還是要找個機會告訴她才行。

要找機會來實現,又要找機會告訴朱仙婉,段豈塵只覺得這個主意裏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就像原先在山林中,捕獵地上走的往往需要勇氣、速度和機智,但捕獵水裏游的,就需要耐心等待。

她等了,就是沒想到現在,眼前,竟然是這麽個樣子——她和朱仙婉趁着天色好,到華林園來賞花。春末初夏的風光太美,兩人先是在花下打鬧了一番,接着就相依相偎地坐下。歷劫幸存,她內心感到滿足平靜,于是對朱仙婉說了些甜言蜜語,朱仙婉笑她是野獸,春天就發情一樣。她立刻表示不滿,說自己對朱仙婉一年四季都如此。

正打鬧調笑,哪知道一向不到後宮來、天天奉行躲着她們倆的政策的鳳子桓就尴尬地撞見了她們。鳳子桓也在出神,又是獨自一人出來,将所有侍從留在了清暑殿。她發現她們的時候,她們也發現了她。段朱二人立刻爬起來尴尬地行禮,鳳子桓則如夢初醒,往後退了一步——這使得段朱二人以為自己的行為惹怒了她,幹脆就跪了下去,直到此刻。

其實沒有多長時間,段豈塵卻覺得像一個時辰那麽長,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起來吧。”鳳子桓開口道,“是朕不該出神,看也不看地就往這邊走。是朕錯了,還請你們兩位見諒啊。快快起來。”兩人這才站起來。段豈塵感到鳳子桓的眼神在打量自己——她對這目光總是不太習慣。十幾年來鳳子桓極少這樣看她。從最初她嫁給鳳子桓的時候,她努力變換打扮試圖以美色吸引皇帝的目光,沒用;她試圖學習漢家文化,以異域風情和好奇或者理解的外來者的形象綜合地吸引皇帝的關注,也沒用;最後她看明白了,鳳子桓壓根不可能喜歡自己,皇帝本來就不願意娶她,能帶回來供着就不錯了。

那時候她恨啊——你若是不打算愛我,你碰我幹什麽?她和鳳子桓成親的那個晚上曾經烙印在她腦海裏,那個晚上她曾經有那麽一點點愛上鳳子桓。現在想想,幸好愛只有一點點,後面的恨也不多。現在,大概她們應該學習着像朋友那樣相處,而不是這近乎陌生人的狀态吧。

“唉,朕害得你們倆衣裙都跪髒了。走吧,一道去清暑殿休息,讓婢女們給你倆清理清理。”

三人回到殿內坐下,段豈塵敏銳地發現鳳子桓的眼神一直在她和朱仙婉身上轉來轉去。那眼神倒是不帶□□,只是一種單純的欣賞,甚至還是一種羨慕。聯想到崔玄寂早已出宮、最近也不見皇帝去探望,她想着,今日或許是個機會。

只要鳳子桓再說一句……

“今日之事,原是朕的錯,不過往後,你們倆是不是想個辦法?比如說,留一個兩婢女在附近放哨之類的,免得朕或者其他人無端撞破,總歸是有些尴尬。”鳳子桓笑道。

段豈塵等得就是這句話。未等朱仙婉回答,她就立刻說了以後一定會的、今天感謝陛下寬宏大量等等,然後對着光滑幹淨的大殿地板跪下去,對鳳子桓說:“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其餘兩人具是一愣。鳳子桓道:“你說。”

“陛下,臣妾想請求陛下賜臣妾與寧妃一個機會,準許臣妾二人一道回段部去看看。”

她後腦勺是沒長眼睛,不然她真想看看朱仙婉此刻的表情。她相信朱仙婉不會說破,但她沒事先告訴朱仙婉,甚至未曾想過朱仙婉會不會不願意,可現在機不可失。朱仙婉事後一定嫌棄自己着急。

“你們想回段部去?”鳳子桓面上依舊保持着笑容,她說是,鳳子桓點點頭,卻沒繼續說話。她開始有點兒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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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聽見後面朱仙婉也跪了下來,對鳳子桓說此事她也一早知道,只是她們二人找不到機會說,一則陛下為政務所擾,二則戰亂期間,各自多多少少都是待罪之身。“其實段妃姐姐這麽多年來,背井離鄉在建康宮中,說不思鄉那是假話。段妃姐姐在故鄉的親友已經所剩無幾,是見一面少一面。就比如上次來訪的乳母,年事已高,雖得贍養,也不知道能堅持到幾時……”

朱仙婉侃侃而談,将往日從段豈塵那裏聽來的種種全部說了出來。等她說到後來,鳳子桓一邊阻止她繼續,一邊命人去給段豈塵端水來擦臉,讓段豈塵的鮮卑婢女快把自家主子扶起來,妝都哭花了。

等到兩人都坐下,鳳子桓說:“朕也沒說不讓,朕允許你們回去。只是今年情勢不穩定,可能需要再等一等。何況夏季風向才順,冬季不行,所以你們最快,來年夏天之後再走,好嗎?”

段豈塵猛點頭,沒來得及擦幹的眼淚在空中亂飛。鳳子桓笑道:“不過你們一走,要是不回來了,朕的後宮空無一人,豈不是亂套了。”

朱仙婉正在說“怎麽可能不回來肯定會回來”,段豈塵率先看破了皇帝的想法——她簡直覺得自己和皇帝今天有着不可思議的默契:“陛下放心。一則臣妾二人有去有回,絕不會滞留不歸。二則,臣妾自當盡全力相助陛下,使陛下早日将崔大人迎娶入宮。”

鳳子桓點頭、微笑,臉微紅。

回到寝宮,朱仙婉關上門,抓住她就問:“你這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提這個話?事先完全不和我商量?”

段豈塵嘻嘻地笑,雙手摟在朱仙婉腰上,道:“我今天也是恰好撞見機會罷了。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主意嗎?當時你問我是啥主意,我沒說,就是這個主意。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怎麽和陛下提,不知道可以用什麽和陛下交換。現在正好。沒和你說,是因為今天事出突然。不然,我本來準備這幾天就說的。”

朱仙婉佯怒道:“這種騙人鬼話,你還能說得出口!”

段豈塵依然嘻笑,“哎呀,反正都成了,怎麽成的就別管了。”

朱仙婉從她懷裏掙出來,道:“成倒是成了,可你的大話也說出去了,還要幫陛下娶崔玄寂!我倒要看看你——”

“哎呀哎呀,且不論咱們具體怎麽實施,該幫陛下的我們總要幫對不對?陛下待我們那麽好。再說了,你忍心看陛下現在那個樣子?”

“我當然不忍心,可是咱們和崔玄寂非親非故,也不熟悉,怎麽幫陛下?”

“和崔玄寂或親或故的人有她們的辦法,非親非故的我們可以幫助陛下對不對?陛下肯定拜托了不少人,不可能只有我們的啦。你放心,我連你都招架得了,還怕整治不了一個崔玄寂?”

朱仙婉轉身就是一個輕輕的巴掌。

段豈塵猜的沒錯。鳳子桓首先拜托的人就是鳳子樟和謝琰。理由是自己無法脫身也不知道能否去見崔玄寂,更不敢随便去,便請這兩位代她先去看看,要是能打聽一下崔玄寂的想法就更好了。兩人沒推脫,當即答應,次日便尋了時間,帶着自己準備的禮物,前往崔府。

謝琰一進門就一口一個“姨媽”“大舅媽”地叫;鳳子樟略感尴尬,總覺得自己有跟着謝琰改口的必要;然而盧寍見了她張口就是“殿下”,她又不能不應了,接着就只能稱呼盧寍為“豫章公夫人”。盧寍說既然是來探望玄寂的,這邊請,她現在正好醒着。等把她們領進去,盧寍轉身就走,留下她們三個。

崔玄寂還想起身問候,謝琰跳起來就給她輕輕摁回去,“躺着!你那肋骨斷得七零八落,倆手一個斷了一個劃破了,起什麽起!”

鳳子樟問道:“崔大人,現在可好些?”

崔玄寂微笑道:“謝殿下挂念,還好。我雖然想痊愈得快些,但拗不過這一年多來體質不如以往。”鳳子樟點頭,畢竟眼前的崔玄寂依舊是躺着,動也不能動。左手雖然勉強能舉起來,還是纏着厚實的繃帶。

三人又說了一陣都用些什麽藥,說到皇帝的賞賜。謝琰适時插嘴道:“陛下給你的賞賜不如以往啦。”崔玄寂苦笑不答,謝琰繼續說道:“你剛回家那會兒,毛皮,炭火,好像生怕你動着一點。後來木炭被你退掉了,也就不強行賞賜了。然而太醫們但凡有什麽話回過去,陛下便把崔相叫過去數落一頓。所以你看,陛下待你這樣好,你要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甚至反對她都可以,簡直引起人嫉妒了。”

“這樣……反倒不好。”崔玄寂說。

謝琰聞言瞪她:“嚯!得了便宜還賣乖啊!我說你啊——”

鳳子樟伸手直接捂住謝琰的嘴,對崔玄寂說道:“崔大人,你執意要出宮,所說的那些理由,我一概相信。但我覺得不止那些。你是在埋怨姐姐嗎?埋怨她以前對你那樣?”

崔玄寂聞言明白鳳子樟肯定已經對發生過的事情一清二楚了,也相信面前兩人的人品性格,就不再諱言:“其實我從未埋怨陛下。我只是……不忍她受折磨。如果她并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內心,因為什麽別的原因接納我,未來後悔,豈不是加倍痛苦?我寧願不要那樣。”

“可是崔大人就沒有想過自己嗎?畢竟這幾年來,你對姐姐這樣好,姐姐未見得對你多好,也沒有給你什麽報答,最後還叫你落下一身的傷。”

“殿下這個問題明知故問了。陛下近來如何?”

“姐姐很好。脾氣不但比去年好,也比以前好,人也随和多了。處理和評價許多事都更加理性溫和。這都要多謝你。”

“殿下過獎。陛下的身體呢?”

“也十分好……”

鳳子樟和崔玄寂就這樣你來我往地說着鳳子桓的近況,謝琰實在是想插嘴道,你看看你這麽關心陛下,又要故意躲開,何必呢?你要是就在宮裏住着,天天都能看見,有什麽話能直接說,這不是挺好?認準一個主意就執行到底,你屬驢的……

她正在腹诽個沒完,就聽見崔玄寂問道:

“殿下覺得……”

“嗯?”

“陛下比往日如何?”

“你是說,當初和仙芝姐姐的時候嗎?”

這下謝琰就忍不了了:“你就不要做這個對比。你一方面不希望陛下把你當作替代,一方面又要自己比,你這不是自己作踐自己是什麽?何必嗎?一樣能如何,不一樣又能如何?你說你——”

“不一樣。”鳳子樟道,“一則那時候的姐姐和現在的姐姐不是一個人,二則你也和仙芝姐姐不一樣。”鳳子樟一邊說,一邊用柔和認真的眼神望着崔玄寂,“仙芝姐姐本質上和姐姐是不一樣的人。她們兩個總是互相将就,你讓着我,我讓着你,有時候看着怪累的。她們能理解彼此,是基于熟悉。而你和姐姐是非常相似的人,你們有共同的目标,理解對方是基于相似性。要是拿騎馬來打比喻,仙芝姐姐是一定要把缰繩死死拽住的那種人,而你是可以信馬由缰的。”

崔玄寂聽完,默然不語。鳳子樟補充道:“當然你要有所在意,也是你的自由。誰也管不了。不過我也覺得你去在意或者比較是沒有用的。已經去了的人,你和她比永遠不會有結果。對于姐姐,或許也要學會真正地放下。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兩人坐了一會兒之後便告辭。回去的路上,謝琰問道:“你覺得如何?我覺得她就是軸,倔,認死理。”

鳳子樟笑了,“對,都對,你說的一點錯都沒有。”

謝琰一愣,“我怎麽覺得你在敷衍我?”

“我哪兒敷衍你了,我也這麽覺得的呀。”

“以前你不這樣,以前你認可我的說法,都是說一兩個字就完了。話多就有鬼。”

“哎喲喲,怎麽不能是我被你帶壞了呢,嗯?三年了都。”

謝琰反應過來鳳子樟是指她們是在三年前的春天相識這回事,心中一喜,便拉着鳳子樟要去給鳳子樟買禮物。鳳子樟笑她想一出是一出,“再說了,市井之物,你買貴的,人家說你奢侈;你買便宜的,明日引起世族效法,又有人要說你推高物價:我平日用那些內府造的就好了。”

謝琰素來不會違逆鳳子樟,只好罷休。回到府上,在卧房裏,她接着問剛才的問題。鳳子樟道:“要我覺得,崔玄寂的擔心都在理都沒錯,何況她為了姐姐卑微了這麽多年,這時候為什麽不能保留一點尊嚴呢?我覺得姐姐只是欠把她哄回來而已。”

“可是陛下礙于輿論,也不敢輕易到崔府去啊?難道讓崔相裝病,然後咱們把公事搬到崔府去?不太好吧。”

鳳子樟撲哧一笑,“我看讓姐姐給她寫信就很好。”

“啊?”

“嗯。”

“啧啧。”

“怎麽?你這人平時不也挺風雅的嗎?怎麽想不出來這個?虧得你當初還給我寫過信呢。自從到了建康——”

謝琰轉身,摟腰親吻一氣呵成。悠長熱吻過後,她對鳳子樟說:“來了以後,難道還有什麽是不能當面說得?”鳳子樟被她親得臉紅喘息,再不争辯。

隔日,鳳子桓就聽取了建議,開始給崔玄寂寫信。

作者有話要說:

傳統式追求,從情書開始【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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