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随着官軍的步步緊逼,叛軍負隅頑抗的作法越來越極端。四月初的那一天,朝廷收到前線緊急報告說,敵軍在城牆上拉着城中想要叛逃的百姓往下推,摔死一個是一個;然後威脅官軍道,再上前就繼續殺。官軍沒有辦法,暫時停止了進攻。

鳳子樟直接提出,是時候執行刺殺計劃來加速戰争結束了。鳳子桓當場批準,崔儀和太尉也無異議,便問謝琰目前有幾個選擇。謝琰說她業已安排收買了少數叛軍前線将領的身邊副官或校尉,這些就可以采取先刺殺主将、僞造文書以嫁禍他人、引起敵軍混亂然後一網打盡的策略。崔儀問如果真的引起叛變投誠,可有對應之法,言下之意是被誣賴的敵将到時候是真的赦罪招撫、還是不問緣由斬了。謝琰直言道:“這個無妨,此計的備份方案是一旦被誣賴的将領真有這個想法,留在敵軍那裏的刺客一早也打扮成了敵軍的樣子,他們會直接煽動敵軍其他堅守的部分嘩變。換言之,事情能鬧多大鬧多大。”

太尉還要問,鳳子桓道:“可以。但這個做法先在一個主要的據點做就好了。其他的看會不會望風而降。而且既然咱們是為了造成混亂,你記得告訴你的朋友,無須如此大費周章,還要叫他們的冒險。先只要保證城門能開就是。只要官軍能進去,匪首活着一概抓了再說,抵抗就殺了了事。別的呢?針對鳳子柏和鳳子楊的呢?”

“回禀陛下,對于鳳子楊,現在可行的計劃是恐吓。從目前收到的最後一條消息來看,鳳子楊精神狀态不是很穩定,幾近憂懼成疾,可以考慮在前線發生潰敗之後對其反複恐吓,使得她最終崩潰自殺。”

太尉問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怎麽保證恐吓的效果呢?謝琰補充道:“具體而言,有三種操作方法:或可于其營內、府上縱火,害其珍愛之馬匹等,使其精神恐懼;或可夜間裝神弄鬼、于飲食中下毒使其神志恍惚;或可半路截斷文書傳遞,将假消息傳回,使其憂懼不安。至于引誘軍人嘩變,不是很可行,據報鳳子楊留在身邊的都是死忠之士,斷不會背叛她。”

雖然沒人說,但是每個人心裏都覺得:如果都能做到這一步,直接殺了豈不是更方便;當然每個人也都清楚為什麽不那麽做。

崔儀問,這樣做有幾成把握?謝琰答且看前線嘩變之計能否成功,如果能則把握較大,“當然也可以一直努力下去,直到成功為止。”

鳳子桓擺擺手道:“罷了,你能同時施行幾個?”

“兩個。”

“那就前兩個。前線打得好,就不需要第三個。也無須一直努力直到實現,不能做到的事情無需浪費力氣。巴東方向呢?”

“巴東方向目前的準備的做法是一樣的。但是鑒于鳳子柏較為沉穩,其王府也戒備森林,恐怕需要相當的時間才能做到。方法暫時不外乎這幾個,如果往後還有機會出現,也可以試試別的計策。”

鳳子桓點頭,接着問其他三人意下如何。三人皆無異議,就散會去執行。獨留下謝琰一人,“謝琰啊,朕問你一件事。”

“是。”

“你的這些朋友,多涉軍國大事,也有功于國家,叛亂平息之後,她們可有要求?”

謝琰一聽,立刻走到鳳子桓面前,跪下磕了一個頭之後,直起上身道:“回禀陛下,臣的朋友,多為江湖閑散,出于對國家安危的擔憂、讨賊于不義的大義、以及與臣的友誼而為朝廷做事,本無所求。事後更不敢也不會要求什麽賞賜,但求回去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不要錢財,不要官位,什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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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家産皆十分可觀,錢財無憂,陛下無須賞賜他們;至于官位,他們更是做不來的。他們性子散漫,做這些事情,既因為他們能,但因為好玩。”

“好玩?這樣的事,也是好玩的??”

“陛下,”謝琰正色道,“臣的朋友雖然是江湖人士,也是義士。他們發乎義,行乎趣,如此而已罷了。叛亂平定之後,陛下只要忘了他們便是。”

“你這樣說的,倒好象這一切只是你欠他們的恩情,而非朝廷欠的。”

換做旁人,此刻已經覺得危險了。謝琰倒覺得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無所畏懼,實話實說:“是。本來邀請他們,是為了纾難,救天下蒼生于水火,本是一個自诩豪俠之人應做的事。若是把自己看成了可以向朝廷要求什麽報償的人,那是貶低了自己,用心也不正。”

鳳子桓笑了,“你這樣想,倒當真是俠之大者了。他們也這樣想嗎?”

“回陛下,臣與人結交,不拘小節,但要求此人與臣有接近的價值觀,在大事上,能夠有盡量大的共識。若做不到這一點,朋友是做不成的。”她也懶得和皇帝繼續繞彎子,直接挑明了道:“陛下既無須予他們任何的賞賜,更不用擔心他們會否知道得太多。臣的這些朋友,皆十分可信。若不可信,一早沒有今日的局面了。”

鳳子桓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她也堂堂正正地任由鳳子桓看。良久,鳳子桓問道:“謝琰啊,按理,你和玄寂的出身一樣高貴,不但生在高門世家,母親的出身也很高。對于你們,在朝廷謀一個官位,來日貴至公卿是遲早的事。玄寂是出于必要才出來,她是不介意位置,只想做事。但朕看你,好像不是如此,你甚至不想要做官。你想做什麽呢?”

謝琰道:“茍得大道,則平天下。不得大道,獨善己身。”

“平天下之後呢?”

“回山裏去,過逍遙快活的日子。”

“可是平了天下,還回得去嗎?”

“天下不平,才回不去。天下若平,則太平盛世,有的是人才可以發揮作用。”

鳳子桓笑起來,不再與她辯。

十餘日後前線便傳來捷報,計策不但獲得成功,而且還沒等刺客們去趁亂開城門,守城士兵就主動打開城門,守将被俘,零星抵抗後,這一叛軍的最堅固碉堡據點就這樣淪陷。豫章太守何泉親自領兵沖鋒陷陣,進去之後第一時間把叛軍守将給砍了,讓手下校尉帶着去遍前線地宣揚此事。果然不出數日,就又有兩三個據點的叛軍嘩變投誠。又過幾天,在鳳子楊府上意外地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帶領嘩變的居然正是她的平日所依仗的國相,此人受到府上反複發生的火災和怪異事件的驚擾,居然決定叛主投降。混戰中他本人被殺,鳳子楊受傷之後下落不明,武昌郡收複。

朝廷正下令周圍追查鳳子楊的下落,不日便收到巴東前線的消息,說鳳子楊順水路逃命到巴東郡去了,在鳳子柏的府上休養。朝廷當機立斷,命令崔玄策部直接與之決戰。本來謝琰那位妖媚的朋友還想着最後插一腳去做點事,畢竟他已經要混進去了。謝琰千裏傳書告訴他如果沒有十分把握就不要這樣做,只要能把消息傳出來就是勝利。她很清楚,這時候能把情報送出來已經是極限了。

由是,她收到了許多許多的鳳子柏府上的消息,什麽鳳子楊的傷病情況如何啊,什麽鳳子柏成天焦慮異常甚至打罵自己的侍妾啊,等等等等。謝琰本覺得這些都沒什麽用,因為于戰局沒有什麽幫助,沒想到鳳子樟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謝琰好奇,鳳子樟也不說是她在看什麽。

決戰日到來之後,朝廷上下成天激動非常,都在等到好消息。唯獨鳳子樟不覺得。這天下午,她辦完公事便早早回去,謝琰卻還沒從皇帝那裏回來,她一個人坐在花園前的走廊上,看着香樟換上新綠,各色花朵漸次開放。忽然天色一暗,下起春雨。接着風過,吹落花瓣。

在密報裏,謝琰的那位朋友說,鳳子楊養傷期間,鳳子柏對其關懷備至,幾乎茶飯不思。侍妾出于好意,勸她不要荒廢了大事,畢竟現在是生死存亡的時候,哪知道這個能密謀十餘年自诩皇位的正統繼承者的人居然将自己唯一的侍妾打罵一頓,關了起來。又說鳳子楊傷得很重,一路逃亡,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鳳子柏為此非常悲傷,甚至埋怨自己。決戰開始之前的最後一封密報說,鳳子楊準備自殺,被鳳子柏阻攔,說要死一起死,絕不準誰先走。

她努力回憶上一次見到兩位堂姐的時候,她們相貌和情态。三姐想必清楚自己傷重,而且兵敗如山倒,橫豎都是死,為何還要逃亡到巴東去?而且一旦她被官軍抓獲,用來要挾大姐,事情會更加糟糕。若非她的部下堅持,那麽就只有一種解釋:她死也要死在大姐身邊,死前,她一定要再看大姐一眼。

皇家骨肉相殘,原是不可避免;謀反的時機極其無恥,卻又是不可錯過;對鳳子桓背信棄義和當皇帝的利益相比,的确也算不了什麽:她都明白,她只是感到可惜。這個家族自起于洛陽故地,傳世六代,人丁寥落。她母親那一代時,因為鳳晔的胡作非為,不但害得皇室人丁慘遭屠戮,還引得外族入侵,丢了半座江山。她母親偏安江左,接手亂局,力圖中興。大業未成,交棒到姐姐手裏。這一路走來,其實極為不易。姐姐剛剛即位的時候,就表示要對鳳晔的兩個女兒予以照顧,既出于以宗室鎮守四方維護江山社稷,也出于家族內部示好以求團結。然而終究,一切可以不發生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人與人的羁絆時而深刻得如同刻在山崖上的字,怎麽也無法抹去;有時又脆弱得如同蛛絲,一碰就斷。

慧玉突然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殿下,宮裏的消息,官軍大勝,叛亂平定了。”

鳳子樟問有詳細消息沒有,慧玉說暫時不知道,鳳子樟便起身入宮去。在鳳子桓的寝宮見到謝琰,卻不見皇帝,她問:“姐姐呢?”

“去向列祖列宗報告了。”

“可有什麽詳細情報?”

謝琰道:“打得很艱苦,但是還是贏了。到後來,說進王府的時候,叛軍人數無多,但是抵擋依然很激烈。最後發現你大姐的時候,她已經自殺,自殺在你三姐的床前。至于你三姐,也已自殺身亡。”

鳳子樟聽完,兀自低頭不語。謝琰像是明白了她的心事,正想拿出手絹給她,不料她當即拉住謝琰的手。

“不用了……姐姐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麽反應?說點什麽沒有?”

“陛下挺高興的,雖然也嘆氣來着。她先要求崔相那邊明後天拿一個方案出來,看如何由朝廷派人下去先暫時把封國管起來;然後要求把涉罪人等都好好押到建康來,屍首也是,保護好,不許出岔子。”

鳳子樟點點頭,“我若是姐姐,今天對着列祖列宗,大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嗯,所以她是皇帝,而你幸運地不是。”

“你的朋友,可安然無恙?”

“那當然,他有什麽好擔心的?他就是第一個跑到府門口去找崔玄策去帶路的。咱們給崔玄策打過招呼的呀,你忘了?那‘天下第一美’現在恐怕已經順順利利地坐上回家的船咯。”

“好,好,這樣就好。”

“你也累着了,咱們回去吧,還是你想去見一見陛下?”

鳳子樟想了想,道:“我去見,你在外面等我就是。”

三日後,朝廷頒布诏令,剝奪鳳子柏和鳳子楊的一切爵位,将她們移出宗廟,封國家産全部收繳國庫充公,鳳子柏唯一的一個襁褓中的女兒被貶為庶人,但下落一直無人得知——鳳子桓命令将這個孩子,連同兩個姐妹的屍體,都交給鳳子樟處理。鳳子樟和謝琰找了個細雨霏霏的日子,把屍體火化,撒入長江。然後把這個嬰兒交給謝家的仆人,令送到南康郡去撫養。

望着馬車漸漸走遠,謝琰問:“這是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鳳子樟淡然答道,“姐姐下旨是如此,留出空間,讓我來做。她既不想下令,也不想知道。這樣挺好的。”

“你準備送到誰家去?”

“誰家也不送,送到我出資的一座廟裏去。”

謝琰點點頭,“挺好。陛下也變了。”

“是啊,變了。大概想開了吧。”

“唉,想不到此事居然半年就完了。”

“這什麽話!”

“啧,陛下往下肯定又想繼續推行她的改革了。”

“難不成你又畏難了,內史大人?”

“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到又要組織聚會,還要把人情還了,還要繼續和朝堂上那些家夥鬥嘴,我就心累。”

“除了還人情,焉有一件事不是我和你一道做的?我還沒喊累呢,你倒先喊起來了?”

“我這不是怕你累着嗎?你一累着,我就感覺更累了。”

“這話說得,我怎麽聽不出來你是在心疼我呢……”

兩人一直鬥嘴鬥回宮中,恰好遇見鳳子桓。鳳子桓遠遠地便聽見兩人鬥嘴,因為叛亂平息變得欣喜的心境開始泛起那麽一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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