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六月初七的這天,鳳子桓把謝琰單獨召到宮中,認真地與她讨論把她正式召入朝廷為官、要她進入最高決策層的想法:“否則,你自己才能得不到發揮不說,朕要見你、商讨機宜,每次還要單獨下旨召你。”
結果謝琰還是推辭,鳳子桓道:“為什麽呀?”
“啓禀陛下,若子樟與我皆在朝,則會令陛下和子樟皆不能好好辦事。而且我本來位卑,應當建功之後再考慮擢升。”鳳子桓大笑:“前一句話朕信,但這最後一句朕不信了。你還沒建功?你就算推辭說在吳郡的戰鬥是帶領家族私兵,也改變不了你當時是吳郡全軍總指揮、還打贏了勝仗。你為了改革的事對賞賜辭而不受可以,妄自菲薄就不行了。”
謝琰依舊認為她不能和鳳子樟同朝為官,否則尴尬的觀點。鳳子桓笑她都是借口,但也沒有繼續追問,反而說道:“這種話,你可有對子樟說過?”
“回禀陛下,沒有。”鳳子桓點頭,謝琰又補充道:“不過子樟應該都明白。”
鳳子桓道:“朕欲辟你家人為官,往往難以得償所願。你父親呢,沒有天大的事情,根本不會出來,找也找不到人影。你大伯父謝恢,才能是了不得的,就是剛正不阿至極,遠不如崔儀柔和。當年之事,其實若是崔儀在處理,也許會大不一樣。時移世易,現在沒有大的問題,用謝恢恐怕過了。至于你二伯父謝憶,朕尤其想請他為太師,當然,想也知道是不能的。所以,你,號稱本代第一,現在又出現在建康,出現在子樟的身邊,與她有這樣的關系,朕絕不可錯過。只不過照你現在這個執拗勁兒,要是沒有重大的功勞,朕也不能把你放到足夠你施展的位置上。所以啊,為今之計——”
謝琰大概已經猜到皇帝想要她幹嘛了,唯獨不敢自己說。自己說出來和皇帝說出來,對于整件事的概念和走向有截然不同的影響。她都已經在朝廷溫良恭儉讓了這麽久,還怕不能忍這一刻?
“你必須為朕北伐。如何?”鳳子桓說。
謝琰想起身到皇帝面前去跪着說話,被鳳子桓阻止,讓她坐着就行:“本一家人,何必如此。”
謝琰答是,然後說:“北伐收複失地乃是我朝立國之本,陛下若欲指派臣來做,臣自當肝腦塗地以報陛下。”
“朕怎麽敢叫你肝腦塗地喲,你少了一根頭發絲只怕子樟都不會放過朕。”鳳子桓說完便笑,謝琰只好陪着笑。從剛剛到建康面聖開始,她就知道鳳子桓并不喜歡她——無論是出于她頂着個了不得的名號卻不出來做官、還是出于拐走了皇帝的寶貝妹妹——經過這一兩年她低調做人好好做事,還在戰争中立了大功,鳳子桓對她的印象應當是有所改觀的,有多大的改觀就不好說了。如今她還要踏入更危險地離皇帝更近的位置,即便此刻皇帝表示得是對她有相當的信任,她也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鳳子桓笑完了,正色道:“若說到北伐,你心中可有什麽計策?朕以為你們這些國士,對天下大事都應該是有一番自己的想法的。”
“是。以臣上次前往廣陵的經歷,加上之前的一些想法,臣以為若要北伐,當有三個階段、分兩路進軍。”鳳子桓注視着她,示意她繼續。
“看如今北方形勢,鮮卑燕國強盛,而長安、洛陽一帶的故地夷狄混戰,尚未有個定數。則我朝的主要敵人實際上是燕國。且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我朝的邊防重鎮實際上只有三個郡,由西向東分別是漢中、江夏、廣陵。漢中距離長安洛陽一帶近但不能輕易攻伐,夷狄之人,攻之則會抱團,置之不理他們反而會窩裏鬥,是故西線漢中暫時不動最佳;東線江夏和廣陵則可以分兵北上,江夏部隊取陳郡,廣陵部隊取下邳,留淮南守軍為江防後備則向東向西皆可以支援。若陳郡和下邳皆下,則兩股力量可以會師彭城:因為一旦彭城下,渡河攻取邺城近在眼前,則燕國必然傾國救援,決戰一觸即發。如能在彭城擊敗燕軍,大約攻下邺城也指日可待,慕容鮮卑也必然敗退北方常山、上谷。至此,于我朝而言,北方大部分已經收複。
“這時,河南、河內、上黨三郡或望風歸附、或兵力不足,我朝漢中軍自可向北出擊,江夏、廣陵軍向東,夾擊剩下的敵人。漢中部隊只需攻下始平、上洛兩地的敵人,江夏、廣陵部隊至多在多出河東、弘農兩郡之敵,便直取鹹陽,長安洛陽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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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聽完問道:“按你這樣的計劃,北伐勝利最快需要多久,最慢又需要多久?”
“短則十年,長則數十年。陛下,比如我們讓江夏和廣陵的部隊先出擊,準備怎麽也得一年到兩年,尤其是江夏守軍此番減員嚴重,需要時間休養生息。攻下陳郡和下邳,非常幸運地情況下怎麽也得三個月,非常艱難的話可能需要一年。攻下之後不可能立刻就繼續往前進。光下邳一地就将面對東海、琅琊一帶的壓力,雖然目前據我們所知燕軍在那邊布置的力量并不多,但也不容小觑。是故,攻下陳郡和下邳之後也需要一段時間的經營,三到五年,總免不了的。如此,打一個地方,經營一個地方,再打一個地方,才能一點一點紮紮實實地把北方奪取回來{158}。”
鳳子桓認真地點了點頭,長嘆一口氣道:“曾經,玄寂也這樣對朕說過。她說北伐之事,不能一蹴而就。朕心底認可,卻總是将它想得簡單。可見朕是沒有經歷失敗啊。罷,謝琰,既然如此,你覺得現在朝廷應該從哪幾個放面開始準備呢?”
謝琰想了想,道:“回禀陛下,臣以為有三件當務之急:一、推行朝廷的準備已久改革,從世族手中解放大量的勞力和資源,絕不可善罷甘休、半途而廢。二、讓江夏守軍有至少三年的休息時間來補充人員,訓練士兵。三、經營廣陵。在我朝的防線上,唯有廣陵在長江以北,直接面對燕軍。在廣陵若能盡量多的招撫流民,感召滞留在燕國的我朝子民前來投奔,将廣陵的工事重新加固、修築,才能将這個插入敵人軀體的楔子打實打好,以後北伐才有立足點。”
鳳子桓問她是不是這次去廣陵見到了什麽,她說是,然後君臣二人就此繼續說了下去。說得投入,不知不覺過了許久。等到說完,已近黃昏,兩人都覺得餓了,鳳子桓一邊道歉一邊命傳膳。正等着,鳳子桓突然問:“朕如今如此留你吃飯,子樟不惱?朕聽說你在子樟那裏當內史期間除了到你伯父那裏之外,極少在外面吃飯。”
謝琰說從不。鳳子桓又道:“如若朕……把你派到廣陵去,實踐你的計劃,害你與子樟兩地分開,她亦不惱?”
謝琰心說我就知道,“應該不會。她識大體與否陛下比我清楚,大不了埋怨我罷了。”
鳳子桓哈哈大笑,沒繼續說下去。
等到她回到府上,鳳子樟見她,好奇地問她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她便把和皇帝說的所有內容告訴了鳳子樟,然後對鳳子樟說我現在告訴你,是怕來日朝廷宣布之後你發現我沒提前告訴你,你惱了。鳳子樟笑道:“這等事情,我要惱也惱你,如何會跟姐姐置氣?出鎮廣陵嘛,倒沒問題,姐姐勢必有多重考慮;不過不管是哪一重考慮,實際上對誰都好。就是……如果要北伐,現在廣陵有的物資是不夠的,廣陵一向仰賴朝廷補給。不知道還要多少時間,才能湊夠。”
謝琰坐到鳳子樟身邊,鳳子樟也就順勢靠着謝琰的肩頭。謝琰一邊給她重新斟一杯花茶一邊道:“我正考慮這個。不過橫豎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無需着急。”
鳳子樟接過茶杯,自己不喝,反倒喂給謝琰,喂完了她對謝琰笑着道:“我倒是有一計:你是想先做驸馬,還是先去當郡太守?”
謝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笑道:“我正有意勸你改易封國,出鎮廣陵,沒想到你倒想傾國助我,怎麽,自己不上火烤,便送我上去?”鳳子樟聽了自然是與謝琰打鬧成一團,慧玉從另一側的走廊聽到這邊的動靜,習以為常,笑着離去。
鬧完了,鳳子樟也鬧進謝琰的懷抱裏半躺着:“我朝歷來沒有王妃去打仗的,都是驸馬。我改易為公主,把南康國獻為南康郡。南康本就富庶,一郡養一郡,支撐廣陵北伐收複到下邳總是可以的。這樣你也功成名就,自然可以回來了。”
“這樣最好。只是如果功成名就,難免回來加官進爵,這樣又走不掉了,還是淹留朝廷,更高的位置,更多的事,何時才能無牽無挂地逍遙快活去?”
“那只有先辦完了咱們這一代人的事情,交棒給下一代才行。就像謝恢打算着交給崔儀,崔儀打算着交給你。至于我,如果你做驸馬了,我自然也就交給你,以後鳳熙要不要這樣輔佐鳳煦,那就不知道了。”
謝琰搖搖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呆了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柔和清涼的光輝将兩人籠罩。謝琰道:“我這些日子偶爾遇見鳳煦和鳳熙,又聽那些臣子說鳳煦擔任監國,代表陛下回複奏疏,如何如何的。我現在覺得,鳳熙是十成十地像陛下,鳳煦卻是一半像陛下,一半像你。”
鳳子樟笑了,不接話茬:“像誰都行,她是她自己。不過說到這個,可惜了崔玄寂。挨了那一劍,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雖然就此沒了許多麻煩,但終歸是被迫少了人生的一個選擇。”
“怎麽,你還想知道她要是和陛下生個女兒,是會像誰?她們倆性格這樣像,生出來個更倔的,了不得了!”
“我不過說說罷了。姐姐對我說上次去見了崔玄寂之後,兩個人之間好像好了一些。我就對姐姐說那就找機會去,多多寫信,想辦法哄呗。唉,這倆人什麽時候才能好好的啊……”
“是啊,崔玄寂快點兒嫁給陛下吧,這樣咱們倆就能遠走高飛去咯。”
“我朝沒有王妃打仗,也沒有皇後當丞相這回事啊,你可別打這馊主意……”
“她名義上不是丞相,焉知不會發揮一樣的作用?不可能的啦。不過,陛下會不會變成耳根子軟的那種呢……”
這邊兩人就這個話題越說越歪,到底還是關心鳳子桓和崔玄寂的。同樣,宮裏的那兩人也很關心皇帝的終生大事。段豈塵這段日子想盡辦法給皇帝出主意。為了知己知彼,她派人——自己的人或者朱仙婉的人——去打聽崔玄寂的喜好,結果答案不大令人滿意。她和朱仙婉商量怎麽才能哄崔玄寂回心轉意。但她每提一個,朱仙婉就回絕一個。朱仙婉不但罵她“難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嗎”,還給她分析得頭頭是道。導致段豈塵覺得自己有的手段一個都派不上用場,只好先拼命給崔玄寂送醫送藥幫助她早日康複是,剩下的再說。
今晚,她在朱仙婉宮裏,和朱仙婉一起檢查今年六月初十朱仙芝的祭祀典禮安排。“發愁啊,仙婉。”
她半歪在榻上,一個勁兒地哼哼,朱仙婉白她一眼道:“你要攬這個事兒,就要受這個罪。”
“我哪知道崔玄寂是這樣一個人啊!這樣也不要,那樣也不要——”
“人家哪有不要。”朱仙婉頭也不擡地打斷她,輕輕拉着段豈塵的手腕,“一則,你想想,她是豫章公唯一的女兒,出身放在哪裏,就是平時教養再節儉,也和普通人家的女兒不一樣,有什麽沒見過?她不要只是因為她覺得那東西于她而言沒有價值。二則,崔玄寂不是不要,而是這樣送的不要。你也不想想,之前陛下那樣賞賜,她還能給退回來。咱們送東西過去,人家不是想收,而是沒有退的理由。何況我是以我們家的名義再加上你去送的。她之前不收是擔心有損陛下的名譽,也不想陛下浪費錢財。”
段豈塵大大地嘆口氣,“我總覺得若是陛下用禮物表達心意,可以作為訴諸言辭的輔助。現在看來,這個思路有問題啊。可是除此之外,譬如送些小的簡單的東西,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麽。不能投其所好啊。”
朱仙婉在面前的帳冊上簽了字,拿給侍女說檢查無誤,你明日再去核對一遍就是,然後轉過身來對段豈塵說:“你也不要着急。我倒覺得,姐姐的祭祀典禮是個好機會。讓陛下能徹底放下想開,也讓崔玄寂知道陛下已經放下想開。”
“可那些都是她們倆的事,我能從旁協助的少啊。你今年的安排已經盡力了,我覺得咱們能做的沒多少了。”
“那就要靠你的智慧了。”朱仙婉笑道,“比如說,你要是給我送禮物,你送什麽?不過我可有要求,第一條,就不許是我知道的。”
段豈塵愁眉苦臉地望向窗外,而外面明月高挂、星辰漫天:“你知道的,裏面或許還有我不知道的。而我能想到的,你統統都知道了。唉。”
作者有話要說:
{158}這一章說到的北伐策略是一種理想狀态。實際上真實歷史上與燕國并存的是前秦,也就是後來統一北方的苻堅。文中假定了長安洛陽一直到天水都是混戰的情況,這和歷史上的後來發展不完全相符合。何況此時在更遠北方還有代國(即後來的北魏)。文中的假設說得很像這些少數民族政權都沒什麽野心,尚未南下。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我個人認為真實歷史中東晉到劉宋歷次北伐都失敗除了物力上的差距、戰馬的嚴重不足之外,內部權力鬥争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因素。事實上如果這樣一點一點地打,未見得完全沒有收複北方的可能。但歷史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