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今年的祭祀典禮安排得十分簡潔。不約而同地,兩位皇女做得悼賦除了講述自己一年多來的進步和懷念之外,都說到母後在天之靈一定希望活在世上的人能好好活下去。若不能盡到生而為人的責任,反而沉湎悲傷,使更多的人受到傷害,那也是一種不孝。

她們念的時候,朱仙婉小心觀察鳳子桓的表情,發現鳳子桓神态自若,眼神溫和。等到離宮宮女們紛紛離開,鳳子桓如常走進去和朱仙芝的靈位單獨對話。段豈塵正要走,朱仙婉卻拉住她讓她等等。“幹嘛?”段豈塵問,朱仙婉搖搖頭,“等等。”

雖然我只是有一種預感,僅僅是預感。

果然鳳子桓沒在靈位前呆多久出來了。她散去身邊侍從,一個人站在烈日下,擡頭望着旗幟。本來無風的現場,忽然刮起一陣風,輕輕吹動旗子。藍色無垠的天空下,旗幟柔和地飄揚。

段朱二人都看見鳳子桓笑了,笑着笑着似乎還流下了一滴眼淚。段豈塵不太明白,轉頭正想問,發現朱仙婉也哭了。

“幹嘛這是?”

她趕緊拿出手絹給朱仙婉擦,朱仙婉抱歉地笑笑,“我昨日向姐姐許願,希望她要是知道,就給陛下一點表示。數日無風而晴朗,突然平地起風,自然是姐姐對陛下的表示。想到這裏,我忽然……就很想念姐姐……”段豈塵連忙拉着她拍背安撫。

鳳子桓也一樣。她剛才走到朱仙芝靈前,對朱仙芝祈禱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自從上次你說你要走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你。我很想你,但也不能再打擾你了。你若是已經去了,超生極樂,脫離苦海,一會兒我出去,你就起一陣風吹動旗子給我看好不好?讓我安心,讓我安心地告別了你,重新活過。

那一陣微風來去無蹤,溫柔徐緩就像朱仙芝曾經說話時的樣子。鳳子桓心裏又悲又喜,在心裏默默地對朱仙芝說,好,我知道了,你已去了那無邊無際的幸福地、無有憂愁的極樂鄉。此岸留下的是我,因為我還有未完的事情。所以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和玄寂好好走下去。

仙芝,再見。

再見。

臺城外,相府上,崔玄寂被擡到前日朱和之送來的輪椅{159}上,推到花園裏。滿花園的忍冬、玉蘭、月季、淩霄都開了,氣味芬芳,色彩豔麗。崔玄寂身上的斷骨進來愈合得不錯,肋骨已經不再感到非常疼痛,睡覺時也可以略微翻身了,除了右臂還處于癱瘓狀态外,她已好了不少。這要多虧送輪椅的國舅爺不知道從何處倒騰來的什麽西域治傷奇藥。而且他本人還不敢來送,轉托盧浩過來送。盧浩假借探望大姑媽的名義來,将東西送到,對崔玄寂說,不由得你不收,人家國舅爺已經“毀家”救你了。崔玄寂也明白朱和之是為了什麽,雖然想想有些五味雜陳。

罷了,這個人情必須賣。

她今天起來,不是為了曬太陽,而是因為今天是朱仙芝的祭日,她想占蔔。

以往,朱仙芝對她來說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一個人。她見朱仙芝的次數有限,卻對朱仙芝曾經的故事了如指掌;她聽到了朱仙芝的太多事跡,卻對從未嘗試分析或總結這個人的性格:她怕,她回避這麽做,她在心底因為自己的情感而對朱仙芝抱有負罪感。在入宮之前,她什麽都沒做,也就只是在自己的心底躲着這種想法。現在已然發生了這麽多事,對鳳子桓自己不但表過白還救過命,讓鳳子桓對她懷有了愧疚。現實意義上,她正在搶奪朱仙芝的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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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這東西總是如此,發生的時候來不及發現,發現的時候已無力改變。這幾個月躺在床上什麽都幹不了的日子裏,她也好好想了,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她對鳳子桓說你要想清楚這個想清楚那個,她自己呢?就不需要看清楚自己的心嗎?鳳子桓有門檻要邁,她自己就沒有?當鳳子桓已經确定了心意與愛意,自己能不能擺脫自己心中的阻礙呢?

鳳煦鳳熙來過後,她知道自己唯一的阻礙就是對朱仙芝的愧疚感。那是她最鐘愛的愛情故事,她期待卻又害怕成為它的破壞者。

要是沒有鳳子樟一道,謝琰偶爾也會來看她。上一次時謝琰來還安慰她不要那樣抵觸鳳子桓的賞賜。謝琰說你為陛下已經如此奮不顧身,陛下為你做點什麽有什麽不行的?難道你非要她也為你奮不顧身?她當即回答,不,我不要她為我如此。

于是那天鳳子桓為了她從皇宮裏冒雨奔馬時,她覺得很窩心,甚至不争氣地過于感動。一個人站着另一個人拼命追的辛苦她體會過,她不要鳳子桓也這樣,她也應該向鳳子桓走去。

所以她今天來到花下,望着各色花瓣,在心中默默對朱仙芝祈禱道:皇後娘娘,仙芝姐姐,我自知我的心事對你無從隐瞞,我也無意為我自己辯解。我深愛陛下,希望她能夠過得更加幸福,只是不知道這是否能與我有關,我是否有資格去讓她幸福。你若覺得我可以,就讓風吹花瓣,落于我身;你若覺得不可以,就讓花瓣雖落,卻一片也落不到我身上吧。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

微風過耳,只聽見樹葉沙沙,小鳥的羽翼劃破空寂。她睜開眼睛,身上落滿了玉蘭花的花瓣,地上卻一片都沒有。她用左手捧起粉色白色的花瓣,無聲地哭泣起來。淚眼朦胧中,她好像回到小時候,有一次見到朱仙芝,朱仙芝彎下腰來對她說:

“呀,這不是玄寂嗎?好久不見都這麽大啦,真好看。你笑起來呀,眼睛像月牙一樣彎彎的,特別好看……”

這一幕恰好被路過的盧寍看見。盧寍什麽都沒說,回去繼續和自己的侄子聊天。入夜,盧寍給崔玄寂的手掌換藥的時候,雲淡風輕地開口問道:“玄寂啊,你什麽時候,讓為娘的當一回皇帝的岳母啊?”

崔玄寂聽完立刻紅了臉,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些什麽,盧寍笑道:“你當為娘我看不出來?我剛來那天,陛下在宮中直接對我跪下去了。那時候我還沒完全猜出來,要是我猜出來了,當時我定要說,‘陛下這個頭磕得早了,新娘子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哩’!”

“母親……”崔玄寂還是羞,不知道說什麽,連埋怨都沒詞兒。

“唉,可憐我生了你兄妹二人,都是悶葫蘆。你哥哥如今在邊塞,一副‘何以為家’的樣子!你呢,從小更不愛吱聲,凡事都要我們問。如今事情都這麽大了,還不說,非要為娘來了,自己硬猜。你是怕為娘的老糊塗了是不是?”

“我不是……”

“呿。陛下那樣子,必然是對你有意。我就算多年不在建康,也知道陛下與朱家丫頭情深似海;若不是你自己入宮之後得近前相對,日久生情,陛下——”她想說移情別戀,幸好管住了嘴,“估計也不會如此。哎呀,現在想想,你小時候的那些舉動,啊啧啧啧啧啧……”

“母親!”

“惱什麽呀,為娘可有說錯一句話?嗯?”

“沒有……”

盧寍見女兒的樣子,嘴上饒了她,放下已經包紮好的左手,又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面道:“其實我和你父親,從不指望你們兄妹非要建立什麽功業不可。此番到建康來,聽你姑姑說,你幫陛下做了許多大事,我也很開心。現在看到你留着這麽一件大事在這裏,關系自己的終生幸福,猶豫不決。為娘想問問你,現在是如何打算的啊?”

崔玄寂總覺得對母親說這樣的事情有些羞怯,一時整理不出言語。盧寍從她這情态就能猜到女兒肯定是想好了要答應。就算沒有今天,從往日也能看出來。

“不說?不說為娘我可就替你說了。你要是不想,大概前日死都不肯見陛下一面。你要是不想,幹嘛非要把陛下賞賜的匕首放在枕頭下邊?啧,周圍人都看出來了,你還騙自己幹嘛呀。”

“我沒有騙自己……”

“你呀,也不要有什麽負擔。要是有人說閑話,就由人說去。我們家又不要什麽名位,什麽富貴。眼下還不夠富貴嗎?只要你幸福,陛下也快樂,這就很好了。世上還有什麽比相愛之人能互相明白、相愛相守更好的事?”

“母親……”

“可有一條,你記住了:陛下要是要娶你,該做的事情可一樣都不能少!”

鳳子桓要是在場,聽到她未來丈母娘這麽說,一定立刻應承下來,好好好行行行,母親大人您說什麽都行!都對!朕都做!但她整個六月被政務拖住,每天都脫不開身,一直到七月初十了,都沒有時間來見崔玄寂。為此她只好通過兩件事來表達她的思念:一、賞賜,這是段豈塵的主意。段豈塵始終覺得應該送點小禮物,不光給崔玄寂,也給未來丈母娘不是?可鳳子桓說朕不知道應該賞賜什麽,于是幹脆打開自己的皇家倉庫,讓段豈塵幫忙選。于是崔玄寂不是收到時令小吃,就是瓊漿玉液,或者精致小玩意。總之量不多,也不多珍貴,只是不曾斷絕。崔玄寂不再執拗,也就收了。更何況許多不是指定給她的,有給盧寍的,給崔儀的,給她們全家的。

由于幾乎天天都有負責送東西的女官們在崔府門口,這消息在建康城中不胫而走,成了街談巷議的材料。七月中旬便有谏官在朝堂上對鳳子桓谏言道,陛下近來恐怕對崔家賞賜太過了,應該停止,否則百姓議論不休,對陛下沒有好處。

鳳子桓今年第一次在朝堂上發了脾氣。咬牙切齒地罵這個谏官,說崔家一門忠烈,前任中郎将崔玄寂為了國家冒着巨大的危險孤軍深入廣陵前線,要是沒有她建康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更何況崔玄寂于朕有救命之恩,難道還要你來教朕怎麽報答救命恩人嗎?

說呀說呀,言辭倒沒有非常激烈,最後也沒有責罰這個谏官,她只是表達了自己就是不改、死也不改的立場。她罵完,餘光瞟見鳳子樟站在下面,正努力忍笑。于是散朝,她就把鳳子樟叫來,問建康百姓都怎麽議論的。鳳子樟說不知道。她想了想,便對鳳子樟說,讓謝琰去,用一樣的手段,把故事給朕編得好聽點,讓滿建康的百姓都知道玄寂為朕做的事情,以及我們之間的感情,去!

鳳子樟笑着答應了,補充道,那姐姐可要記得把這事兒告訴崔大人喲。

結果隔日崔玄寂收到的鳳子桓表達思念之情的第十封信裏,就有了這麽一句:來日我一定要寵愛你,寵得天下人盡皆知!

崔玄寂看了哭笑不得,雖然不覺得那是什麽好事,但滿心的甜蜜還是流淌出來。為了不讓這些話被別人看見,她從來命人都把信好好地收藏在一個小竹條盒子裏。來信不能被人看見,回信更加不能,于是她堅持自己艱難地用左手寫回信。一筆一劃,小心翼翼。看着拙劣的字跡,每次回信她都要先為此道歉。

結果鳳子桓說什麽?她說這小孩似的字跡殊為可愛,但是比不上崔玄寂本人可愛。

是故最近崔府的下人們總覺得奇怪,大小姐怎麽老是臉紅,難道是太熱了?

八月初的一天,鳳子桓辦了個家宴,但沒邀請兩位皇女,反而邀請了鳳子樟和謝琰。目的很簡單,她眼看總算會有點而空了,她想知道要是親自去見崔玄寂的話,她可以做點什麽、帶點什麽、說點什麽,從而徹底贏得崔玄寂的芳心呢?

鳳子桓這半年變得十分随和,家宴一開始又要求大家暢所欲言,所以在鳳子樟的帶領下,大家先嘲笑了皇帝一番。段豈塵方問謝琰關于崔玄寂的個人喜好,說“我們本來有意讓陛下投其所好,結果我們打探到的消息就是崔玄寂沒什麽特別的喜好,不知道謝大人是否知曉一些別人不知道的細節。”

一時衆人都看着謝琰,謝琰無奈道:“我這表姐,自幼就是個興趣寡淡的家夥。雖然她琴棋書畫什麽都會,但對哪個都沒有特別的傾心,何況現在病中哪個都沒法享受。養病期間,不能飲酒;外傷未愈,天氣也不宜去溫泉。我去探望她的時候,見她也只是在看書罷了。”

她這一番話算是把段豈塵大部分的想法都堵死了。雖然她也想補充說,崔玄寂最大的愛好就是皇帝本人,去就得了。然而她不敢說這樣放肆的話——特別是有段妃和寧妃在座。

鳳子桓聽完,搖頭嘆息道:“哎呀,空有天下,也沒有辦法輕易得一人心啊!”

鳳子樟猶在那裏取笑她姐姐,立時招來鳳子桓的笑罵。姐妹二人正鬥嘴,朱仙婉拿起面前案上的一個橘子,若有所思地說道:“其實……我們是不是忽略了,崔大人平日裏喜歡吃什麽呀?”

還沒等謝琰想起來,鳳子桓長嘆道:“往日裏,朕都是賞賜自己吃的給她,卻沒問過她喜歡什麽,她也沒表露過。這都是朕的過失。要是早知道——”朱仙婉立刻插嘴,說往日都是過去了,陛下快回憶回憶啊,又問謝琰。鳳子桓想了想道:“朕只記得,有一年中秋,她給朕剝過菱角和栗子。”

謝琰笑道:“陛下呀,她必然是撿了自己喜歡吃的來伺候陛下。我猶記得,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菱角、栗子、桂花。”

“就這三樣?”鳳子桓問。

“就這三樣。”

鳳子桓正沉思,不防段豈塵突然道:“那陛下何不擇一月圓良夜,就今年中秋!帶上時令的柚子、芋頭、栗子、菱角、梨子,做成甜食,溫補的,給崔玄寂帶去?到時兩人一起對月共飲,再好不過。但最好是陛下親手做的,不然不顯真心。”

鳳子樟在旁搖頭晃腦地補充道:“姐姐最好再去青溪邊捕些螢火蟲,到時候一起帶去,豈不美哉?”

鳳子桓罵鳳子樟折磨自己。鳳子樟也不接話,笑着瞥一眼謝琰:“你呢,要不要去?”

謝琰笑道:“你能走,我能走,咱不如一塊兒去?”

作者有話要說:

{159}此處為虛構。沒有看到當時出現了輪椅的資料。《三國演義》諸葛亮罵王朗那一段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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