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吉祥街上數十年如一日。天熱時,人行道上全是各家買賣支出來的桌椅攤位;天一冷,這些東西就不見了。

所以如今看着,倒是空曠整潔了許多。

岳方祇用摩托車馱着白墨去派出所。小片兒警李亮聽說了他的情況,很是有些為難——因為什麽資料都沒有,人又老是一聲不吭的,确認身份簡直跟大海撈針差不多。最後只好重新給白墨拍了照片,把先前挂在網上的照片換下來,再添了點兒新知道的信息——聊勝于無罷了。

正事兒辦完。李亮和岳方祇閑聊:“看你生意挺好的,我媽天天過去買饅頭。”

岳方祇笑:“我也不認識嬸兒,要知道哪還能管她要錢呢。”

“可別介,本來就是小本兒生意。你也得過日子啊。”李亮湊近岳方祇:“跟你透個信兒,你那房子的戶主要出國,估計房子得賣。你看看,要不要早點兒做個打算?”

岳方祇又笑:“這地點,咱哪兒賣得起啊。”

李亮拍了拍他,既是安慰也是鼓勵:“行吧,一點點兒來吧。踏踏實實走正道,穩當。我那天聽康嬸兒念叨,她認識個人,想給你說說呢。”

岳方祇翹了翹嘴角:“再說吧。”

“什麽叫再說啊……”正說話間,有人來辦事。岳方祇順勢道:“那我們走了啊。”

“成,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雪下了一場,又不下了。天氣有些回暖。秋末冬初的午後,空氣冰涼清爽。白墨的鼻尖有些凍紅了,他吸了吸鼻子,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河對岸公園裏的那些樹上。金色的桦樹,綠色的松樹,還有紅色的楓樹……它們一層一層地疊在蔚藍的天空下,又在河上落下倒影,就像一幅秋意深濃的油畫。

岳方祇回頭看了他一眼,調轉車頭,往老富店裏去了。

飯口已經過了,火鍋店裏仍然有好幾桌食客。服務員正忙着把現切的大盤羊肉卷兒給客人端過去。

白墨攥住了岳方祇的夾克下擺。

岳方祇察覺,把人攬進自己懷裏,輕車熟路地去了樓上。

樓上沒客人,一個塗着紅指甲的女人懶洋洋地在桌邊撥弄着束在肩側的卷發。她看上去說四十也行,說二十好像也過得去,總之不太容易讓人看得出年齡——因為妝化得太濃了。但不管怎麽說,她是那種一眼看去會讓人覺得“真有女人味兒”的女人。

岳方祇忽然覺得自己來得有點兒不是時候:“甜姐。”

甜姐擡起頭,呀地一聲輕笑:“大岳啊。找老富有事兒?”

岳方祇笑了笑:“也沒什麽事兒,瞎溜達麽。”

甜姐聲音很甜,笑起來更甜,眉眼都是彎的,腮邊還有個梨渦:“那就坐呀,老富炒菜去了。還沒吃呢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就不好走了。岳方祇帶着白墨坐了下來。

甜姐仔細打量着白墨:“怪秀氣的,頭發再長點兒送去做模特也夠了……十八有了麽?”

說話間老富端着新出鍋的燒賣美滋滋地回來了,看見岳方祇,笑容微微一僵。不過來都來了,他也不是那種小氣人,正好大夥兒就一塊兒吃了。

甜姐一直在看白墨,大夥兒也就把話聊到了白墨身上去,東猜西猜。白墨看着很小,老富也懷疑他不到十八。結果在醫院時測了個骨齡,醫生說他有二十二了。本地的男孩子長到這個年齡,雖然胖瘦不一定,總之都不能是這種細細的小骨架。甜姐說白墨看着像是南方過來的。

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找到親人的概率實在不大。而且這種情況下,戶口和身份證一時半會兒也沒指望。白墨眼下就是個十打十的黑戶。要是岳方祇不撿他,他就真的沒活路了。

岳方祇聽着甜姐和老富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唠嗑兒,給白墨夾了幾個香菇牛肉燒賣:“多吃點兒。”

燒賣很大只,白墨咬了一口,似乎被噎住了。岳方祇趕緊給他盛了一碗蘿蔔湯,順了順他的背。

吉祥街作為一條歷史悠久的老街,基本上就是“人間百态”這個成語的具象化。他們吃着遲到的午飯,間或說一嘴街坊間的消息。

夜市的攤位費要漲了。原本小攤兒一天十五,大攤兒二十五。現在小攤兒一天二十五,大攤兒要四十了。蔬果日雜這些都是小本生意,原本利潤就不大,賣一份有時只能賺個塊八毛。這裏冬天零下二三十度,夜市自然遠不似夏天熱鬧。不曉得舊的攤主們今年還會不會繼續經營下去。

這時候就看出有個鋪子的好處來。雖然冬天做生意也有些麻煩,好歹比在外頭風吹雪打要強。只是租來的店鋪又和自家的不一樣。一來是每個月房租開支是個大頭,二來說不準什麽時候房主就不租了。若是換個地兒重新開店,能開是能開,就是不知道還養不養得起來了。

說到底,生意如何,除了東西好壞,同店鋪的位置關系也挺大。吉祥街上兩家同一個牌子賣熟食的連鎖店,一個在南街夜市邊兒上,一個在北街的大浴池隔壁——東西一模一樣,店鋪大小也差不多,甚至開店的時間也是前後腳。可是紅火程度卻天差地別。現如今南邊兒夜市那家一天要送兩趟貨,北街那家好幾天也送不了一趟貨。熟食吃個新鮮,不少住在北邊兒的街坊寧可走遠一點兒來南邊兒買,美其名曰鍛煉身體。岳方祇估計等這個冬天過完,北街上的那家店就該關門大吉了。

他盤算着手裏的錢,也不知道這個冬天緊趕慢趕地忙一忙,能不能再多賺幾個。然而到了年底,各路要帳的也都預備着呢。萬一真要房主要賣,說不得,他只能拉下臉來四處管朋友借錢。借是能借的,只是不好借,人情債也難還。

他瞥了一眼把臉埋在湯碗裏的白墨,心說要不是你,我今年賬上還能好看點兒。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轉,他倒也并沒有生氣或者後悔什麽的。

老富問岳方祇店裏有沒有雇幫工的打算。給白墨打點滴的老護士鄭阿姨,說自己有個侄子從農村過來,想找個地方幹活兒。只是因為沒學歷,這事兒一直都沒着落。老富雖然人絮叨,對岳方祇收留白墨這件事頗有微詞,但本性還是個熱心腸的好人。

岳方祇說再說吧,暫時還能忙得過來。其實他也知道這麽累不是個長久之計。他早上四點多鐘起,晚上九十點鐘睡,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兒,忙起來腳都沾不着地。幸而他原來是搞體育出身的,有個好身板,不然換別人早就趴下了。可是這些年經事太多,生活又辛苦,其實岳方祇能感覺到自己不複少年時那麽健朗了。

他爺爺奶奶年輕時就是幹體力活兒,後來年紀也沒有很大,早早就一身關節病了。那似乎也是他的未來。靠力氣吃飯的小老百姓往往都逃不脫這條路。年輕時累死累活地賺錢,老了把賺得錢送給醫院還未必能夠。又生養了一堆兒女,個個像是前世的冤家,專等這輩子上門來讨債。有的兒女出息但不孝順,有的兒女孝順但不出息,總之各家有各家難念的經。也有享着兒女福的,可那都是極少數的幸運兒了。

岳方祇不覺得自己會有那等好運氣。他也不像旁的男人,一門心思就是娶老婆生孩子。結婚在他眼裏就是把兩個毫不相幹的人硬綁在一處,類似關上籠門鬥雞,打得雞飛狗跳,落得一地雞毛。

何況他對那方面好像也挺冷淡的。早年一身力氣都用在跟人打架上了,到現在更是清心寡欲到了極點——一天到晚幹活兒,累都累死了,根本沒那個心思。真娶了老婆,保不齊兩天半就得離婚。

一念及此,岳方祇便很匪夷所思地瞄了眼老富,不懂對方那十數年如一日對女人的熱忱是從哪裏來的。興許是羊肉吃多了。他心不在焉地想,也沒別的理由了。

吃完飯,岳方祇就帶着白墨告辭了。

街上停着不少賣秋菜的大卡車。有大蔥,也有白菜土豆。岳方祇只看蔥。最後挑中了一家,讨價還價,要了兩千斤。

卡車沒走胡同,而是順着街上一個門洞進了後院兒,岳方祇找了個力工,加上賣蔥的漢子,三個人一起往樓頂搬蔥。五層樓說高不高,架不住蔥多,一來一回,也能把人累得夠嗆。

岳方祇不知道搬了多少趟,再下來時,發現白墨兩手拽着蔥,正往門裏拖。他顯然沒什麽力氣,蔥都是成捆栓住的,拖在地上會散開。賣蔥的漢子大概是因為疲憊,顯得有些心煩意亂:“不能搬別動,站邊兒上去。”

白墨充耳不聞,仍然一心一意地拖着蔥。可惜草繩不堪重負,蔥捆還是散了。他便慢吞吞地蹲下來撿,一根一根整齊地碼——正好把進門的路給堵住了。

這下誰都過不去了。賣蔥的漢子雙手提着沉重的大蔥,徹底動了火:“你他媽**吧?閃開!”

白墨哆嗦了一下,正在整理的蔥堆坍塌了。大堆的蔥順着臺階滾下去,砸到了對方的腳上。他呆滞片刻,本能地抱住了頭。

賣蔥的人繞過蔥走上來,忍無可忍地給了他一腳。沒想到這一腳踹在了另一個人腿上。

岳方祇沉着臉擋在白墨身側:“你踢他幹什麽?”

“我沒踢他!”賣蔥人火氣很重道:“這不是讓他閃開麽!”

岳方祇冷冷道:“你不會說人話啊。”

“你他媽才不會說人話!”賣蔥的開始沖着岳方祇噴唾沫:“搬五百斤大蔥才給加兩百塊錢……窮不起了是怎麽着!臭賣力的充什麽大爺!”

岳方祇平時看着不聲不響的,其實絕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聞言眼睛一眯:“嫌少你說啊,這會兒後反勁兒,你講理不講理。”

“我他媽今兒就不講理了。”那人把蔥往地上一扔:“你自己搬吧。”

岳方祇伸手:“行,你那五百斤還有一大半兒沒搬完。我也不多要,你把剩下一百塊錢還我。”

“我他媽憑什麽還你!”對方很蠻橫。他媳婦兒站在邊兒上,沒吭聲,也沒上來攔着。

“沒刷牙就去刷牙。”岳方祇冷冷道:“錢還我,不然我報警了。”

“你報!”那人無賴道:“你報啊!怎麽着,想打架啊?”

岳方祇凝視他片刻,忽然猛地出手,把那人的手臂反折到了身後。對方立刻殺豬似地叫起來。

這下看熱鬧的都上來勸架,那人的媳婦兒終于活了一樣上來阻攔:“有話好說,有事兒說事兒……”

岳方祇折着對方的手臂:“把錢還我,不然我今兒就把你胳膊卸了。你看我敢不敢。”

那人的媳婦慌忙從腰包裏翻出了一百塊錢,給岳方祇遞了過來。

岳方祇松開了手。地上的人呻吟着站起來,用手指着岳方祇:“你等着!”說完從媳婦手裏劈手奪過那一百塊錢,撕成了碎片。轉身又給了媳婦一巴掌:“要你個**多事!”

圍觀的人都看不過去:“年紀也不大,什麽脾氣啊這是……”

“喝了酒吧……”

拉蔥的大卡車橫沖直撞地從院子裏開走了。白墨在蔥堆邊兒上,一直低着頭。岳方祇寬慰道:“沒事兒了。瘋子一個。”說完和雇工繼續提起剩下的蔥往樓頂搬。

這麽一折騰就折騰到了很晚。晚間只蒸了小半竈幹糧,出鍋的時間也延後了一個多小時。有性急的主顧,要麽開罵,要麽直接轉身走掉了——吃什麽不是吃呢。

最後八點多才把店門關上。

岳方祇住了泡面當晚飯,裏裏外外一通忙,等到能休息時已經快午夜了。

他懶得洗澡,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到卧室,結果發現白墨蜷縮在牆角。

岳方祇走過去:“幹嘛呢,不是讓你先睡麽?”

白墨當然不會吭聲。

岳方祇低下頭,發現地板上墊了張報紙。下午那會兒被扯碎的紙幣像拼圖一樣拼在一起,看上去居然是完整的。

岳方祇愣了片刻,笑了。他蹲下去,摸了摸白墨光溜溜的和尚腦袋:“明兒我就拿到銀行去換,到時候還是一百塊。”

白墨卻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岳方祇的小腿。

岳方祇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他下午被踢到的地方。

“你還怪有良心的。”岳方祇打趣道:“行了,趕緊睡覺吧。明兒沒事兒,你上房頂幫我翻大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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