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墨就這麽得到了他在岳方祇店裏的第一份差事:曬秋菜。
北方冬季漫長寒冷,過去家家在寒冬到來之前都會囤糧囤菜。白菜土豆一買幾百斤,下到菜窖裏;豆角茄子蘿蔔這種,則會放在太陽底下曬,把水分曬幹,這樣可以保存一整個冬天;至于腌鹹菜的門道那就更多了。
如今生活條件好了,普通人家基本上都不會大量囤積秋菜了。只有少數人還保留着這個老習慣。吉祥街上這樣的住戶又格外多一些——這裏做餐飲生意的人家多。
房頂上一大片,全是鋪開了曬的秋菜。岳方祇家的大蔥占了一多半兒的地方——他店裏天天都出蔥油花卷兒,老富店裏也得用蔥——這兩千斤大蔥看着很多,其實壓根兒吃不到一個冬天。這才剛開始呢,得一批一批慢慢囤。
岳方祇給白墨做樣子,告訴他怎麽翻,怎麽摞。天氣好的話要曬三五天,曬好之後幾棵蔥攏在一起,用蔥葉子捆成一個結,然後一層層碼好,拿帆布蓋起來。
白墨一直定定地盯着地上的蔥,岳方祇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你就慢慢弄吧,累了就下來歇一會兒。”這其實也并不是個多輕省的活兒,然而沒有辦法——岳方祇身邊實在是沒有什麽能稱得上“輕省”的活計。
“反正在我這兒就是這樣。靠力氣吃飯。”岳方祇拍掉了身上的土,一手掐腰:“我不白用你。一個月兩千,包吃住。你幹一年半,差不多能把之前住院花的醫藥費還清了。”帳雖然是這麽個帳,但這話一講出來,岳方祇不知怎麽覺得有點兒沒底氣。
就跟欺負人似的。
最後他拍了拍白墨的肩,把保溫水杯塞到對方手裏:“你看看能幹多少就幹多少吧,也別累着了。幹不完的話,下午我自己上來弄。”
岳方祇多少是有一點兒擔心的。因為白墨也可能就那麽長時間地呆坐着,就跟在店裏時一樣。但他又想,興許呢。白墨其實很聽話,而且人比剛流落到這裏時狀态已經好很多了。
雖然仍然是遲鈍和魂不守舍的。但岳方祇能感覺得到,白墨總是空洞的眼睛,在慢慢出現神采。那讓岳方祇想起冬末的湖——看似仍然沉睡在冰雪之中,其實下面的活水正在悄悄融化冰層。
真奇怪。岳方祇一面往面皮裏包白砂糖一面想。眼瞅着就是冬天了,他怎麽偏偏在想春天的事兒呢。
賣完了清早的幹糧,岳方祇匆匆跑到樓頂上去查看。仿佛印證了他的直覺,白墨做得還不錯。雖然進度緩慢,但他幹活兒确實認真仔細,對這種重複性的工作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岳方祇看到了他額頭上沁出來的細汗——它們貼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在陽光下微微發亮。白墨仍然很瘦,但看上去不再那樣搖搖欲墜,瘋瘋癫癫了。
他在初冬的太陽底下,和這裏任何一個普通人家的少年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同。
岳方祇看了他一會兒,走了過去:“先下去吃早飯吧。”說着自然而然把毛線帽子給白墨往下拉了拉,蓋住了他光潔的額頭——出了汗,怕傷風。
他們沒像前陣子那樣喝小米粥吃花卷兒,而是去了離胡同兒不遠的一家賣燒餅豆腐腦兒的店。那家店和岳方祇的饅頭鋪子一樣,生意也頗為紅火。且因為不光賣主食還賣豆腐腦兒,熱鬧程度又比岳方祇那裏高了一大截。
天氣這樣冷了,小店門口還支着十來張桌子,而且桌桌都是坐了人的——這會兒已經差不多過了早飯的時間了。
岳方祇輕車熟路地從店門口摞成一堆的凳子上拿了兩個下來,對其中一桌的老兩口道:“這兒能坐嗎?”
對方很和善地點頭:“坐坐,我們馬上吃完了。”
老太太還問:“帶弟弟吃早飯啊?”
岳方祇笑了笑,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白墨吧凳子向他靠了靠,貼着岳方祇緊緊地坐了。岳方祇拍了拍他的背:“燒餅吃鹹的吃甜的?”問過了想起白墨不會回答他,于是起身:“你在這兒等我。”
結果白墨緊緊地跟了上來。他在人多的地方似乎總是很慌。
岳方祇也沒有說什麽。他排隊買了五個燒餅和兩份豆腐腦,兩個椒鹽,兩個豆沙,還有個糖酥餅。賣餅的是個頭發白了大半的老頭,看見岳方祇,流露出高興的神色:“小岳啊!可有陣子沒見你了。”
打豆腐腦兒的老太太也笑了:“買這麽多,給誰捎啊?”說着給岳方祇每份多打了整整兩勺豆腐腦兒。
岳方祇和和氣氣道:“不給誰捎,就在這兒吃。”
熱騰騰的豆腐腦浸在木耳和黃花菜熬成的稠厚湯汁裏,看上去又嫩又細,放到桌上後仍然顫巍巍的。岳方祇把桌上的調料罐打開,往裏加香菜蔥末小蝦皮,還有紅豔豔的辣椒油。香氣被熱汽一激,在寒涼的天氣裏顯得格外誘人。
乳白色的豆腐腦兒用小湯匙輕輕一舀就碎了,岳方祇趁熱吃了一口,一直暖到心窩裏。他沒光顧着自己,給白墨也加了料,只是沒放辣椒油。然後把糖酥餅遞給他:“嘗嘗這個,可香了。”
酥餅不大,像個金色的小飛碟——中間高高地鼓着。一口咬下去,餅渣就噼裏啪啦地掉下來,因為實在是太酥了。餅芯裏頭化掉的糖漿也淌了出來。岳方祇拽了張餐巾紙給白墨擦嘴。擦過之後,自己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兒——他就沒這麽照顧過別人。
不過這個念頭很微弱。也許是因為白墨太像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所以岳方祇做什麽都能心安理得。
吃過了飯就往回走,回去還有一堆的活兒。只是他們沒走幾步,街上忽然就亂了起來。先前還在地上擺攤兒的人,抓起攤布一兜就跑。
岳方祇下意識摟住白墨,回頭看了一眼。
城管大隊的車在路邊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