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死後變低等動物。
這個定義,令他産生無盡聯想,出門看樹上飛燕、水中游魚,發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覺得死後變成小魚、小蟲倒也不錯——此念一起,何安下嚴厲批評自己:“不能這樣!”
但振奮了三五分鐘,便萎靡依舊,于是不再掙紮,随着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來第十天的清晨,藥鋪跑進一個黑壯大漢,掃視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進來了一個戴墨鏡的人。他周身整潔,穿一身棕黃色西裝,衣料高檔。何安下見門外立着一匹高頭大馬,黑壯的大漢正把馬拴到樹上。
來人手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診病的小方桌前,徑自坐下。何安下走過去,問:“先生看病?”來人打開扇子搖了幾下,聲音低沉:“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來人:“聽說你因一顆臭彈,逃脫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運的人。”
何安下:“哪裏哪裏,賤命一條。活了又怎樣?不過無聊度日罷了。”來人大笑:“自輕自賤——想不到你是這麽個人。唉!我拿兩百大洋買你的命,有點不值。”
何安下一驚:“你買通了向我開槍的人?”
來人:“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臭彈。”
何安下連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謝,那人合上扇子,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人。在岳王廟死去的陳将軍,是我的長官,我想知道那晚的情況。”
聽到彭乾吾殺死的人有軍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雖然他對彭家的殘酷內鬥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維護彭家的不敗名譽,卻令他産生一種不忍之情,況且自己的武功畢竟緣于彭家。
見何安下低頭不語,來人清笑兩聲,說:“我先跟你說說陳将軍,然後你再決定跟不跟我說實話。”
陳将軍年輕時,跟随東三省一代豪傑張作霖。張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單薄,卻煞氣極重,一雙狐眼,機警無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氣壯的彪形大漢們不寒而栗。
陳将軍也是瘦小單薄之人,對張大帥崇拜至極,一舉一動都在學他。張大帥有奪天下之志,為具備雄征四海的體力,年過三十便戒掉了鴉片。而陳将軍反而越抽越兇,張大帥對這個小一號的“自己”,感情超過一般下屬,痛罵過他多次。
但陳将軍仍改不掉,在一次突發戰役中,随身鴉片吸光,由于戰事緊張,陳将軍忘記了鴉片,連續指揮作戰三天。在戰況好轉時,給陳将軍送飯的廚子多了一句嘴:“将軍,您看您不抽鴉片不是也過來了麽?”
這句話令陳将軍想起了鴉片,登時難受得滿地打滾,無法指揮,大敗而歸。此戰役争奪之地,是統一東北的關鍵點,陳将軍覺得愧對大帥,有了輕生之念。
他自殺前,跑到夥房,準備一槍斃了那個廚子。廚子卻說:“我是想一句話消了你的惡習,翻身做好漢,雖然知道關系一場大戰的成敗,但還要冒險一試,因為我覺得你是可造之才!”
陳将軍被說愣了,廚子更加嚴厲:“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陳将軍登時痛哭流涕。
第二天,廚子和陳将軍都消失了。
來人搖着扇子,說:“廚子是遭同門追殺的太極拳高手,那兩年隐身在部隊裏,後隐在岳王廟。陳将軍學了太極拳後,更向上求索,入武當山修習道家劍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到岳王廟飲酒。這一天,便是他犯煙瘾大敗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說過的話“人的生日,并不單是媽媽生你的那一天,還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觀的,便是你的生日”,忽然覺得自己心境改觀,連日來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兩眼生出神采,來人似乎看到,揮扇說:“陳将軍的事跡對你有啓發?我原是他的勤務兵,就是伺候他吸鴉片的。他的變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師父夜離軍營時,我苦苦相求,才終于帶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陳将軍身死的真相說出。來人沉默半晌,合上紙扇,嘆息一聲。何安下:“你要找彭家報複麽?”來人搖搖頭:“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極點也妙到極點,陳将軍死得其所。”
此時響起馬嘶之聲,何安下起身向外望去,見門外的黑壯大漢倒在地上,四肢緊縮,已昏厥過去。一個頭戴巴拿馬草帽身穿白色長衫的人站在馬前,姿态灑脫,正望向門內。
由于診病方桌在室內偏側,門內的人可望見門外的人,門外的人卻望不見門內的人。室內來客摘掉墨鏡,他的雙眼癟成一線,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尋求何安下幫助,小聲說:“外面發生何事?”
何安下說了,盲人聽後表情複雜,重新帶上墨鏡,雙手開始搓折扇的紙面。何安下剎時明白剛才黑壯大漢先進屋是看清方位告訴他,但他自己走到診病方桌前,不露絲毫盲人跡象,也是奇能。
門外的青年無聲走入,草帽壓得很低,遮擋五官。他走到離盲人五步遠處,伸手向懷中一掏,看不清動作,一把長劍已在手中。
長劍出鞘,劍形十分薄窄,無風而微顫。
盲人道:“拿杯水來。”何安下急忙倒一杯茶。盲人已将扇子紙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條骨架,他掰下一片竹條,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條抽出,遞給何安下,說:“拿給他。”
何安下見竹條的水跡裏凝結着數不清的細小氣泡,行走了幾步後,發現氣泡并不破裂,如固體珍珠一般。
竹條被送到戴草帽人的面前,他看了眼,将劍插回鞘中,道:“兩年不見,你已達凝氣于劍的程度,我無話說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辭,轉身出門,當腳邁過門檻時,卻突然後竄,反手一刺。
劍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揚起臉,何安下見到一張英氣逼人的年輕面孔,一臉興奮。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劍而改變絲毫。他緩緩摘下墨鏡,年輕人驚叫:“你的眼睛怎麽了?”
盲人:“日練的結果。”
年輕人目光癡呆,像是精神上受了極大刺激,轉身慢慢走出門去。
年輕人的劍留在盲人肩膀,猶自輕輕震顫。盲人臉色慘白,伸出兩指夾住劍身,對何安下說:“止血藥。”
拔劍、敷藥,盲人的臉色漸漸恢複。何安下問:“傷你的是什麽人?”盲人:“我徒弟。”
武當劍法分月練、日練兩種,他卻始終不教年輕人日練法,令青年懷恨在心,兩年前負氣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沒有驗證到,這雙眼睛便是兩年裏修日練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內室休息,他卻執意離去。黑壯漢子仍癱在地上,他輕踢一腳,黑壯漢子大叫一聲醒來,活動開筋骨後,将他扶上了馬背。
盲人坐在馬上,與何安下抱拳告辭。此時,出劍傷人的年輕人自一棵樹後跑出,奪過黑壯漢子手中的缰繩,黑壯漢子掄拳要打,盲人低喝一聲,制止黑壯漢子。
年輕人不說話,擡頭望盲人,目光如電。盲人在馬鞍上,坐姿穩如山岳。年輕人的眼光暗淡下來,垂頭,牽馬而行。
黑壯漢子在馬後跟随。
他們走上大道,遠望,只是三個平凡身影。
回到藥鋪,何安下見地上的薄劍猶自閃着寒光,感到一切皆如夢幻。
15、暗柳生
杭州入了梅雨季節,一日一日皆天色陰慘。何安下很少出門,整天抄寫醫方。不是在醫學上用功,而是修養自己的無名指。
幹做飯、洗衣等家務時,無名指用不上,的确是生活中的廢指。何安下卻發現,獨在寫毛筆字時,可用上它。
毛筆的執筆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內,夾住筆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寫出豎線,拇指用力,可以寫出橫線。而無名指自下抵在筆杆上,無名指用力,寫出的是斜線。
前三指決定了縱橫格局,是正,而無名指産生了斜線,是奇。不料書法和太極拳一樣,均要依賴無名指生出變化。
何安下整日寫字,體會的是彭家七子的武學。
一日,何安下縮在櫃臺後寫字,無名指自發抖了一下。他仰頭向櫃臺外望去,見兩個穿黑色西裝的人站在了店裏。
何安下站起身,客氣地說:“二位診病,還是抓藥?”兩人并不回答,何安下觀察兩人手的指節部位皆有繭子,呈暗灰色,這是打沙袋、木樁的痕跡。
兩人目光直愣愣的,像是沒有個人意志的犬類,只要聽到號令,便會撲出撕咬。何安下心知還有第三個人,他踱步出了櫃臺,眼光急速掃視店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