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
“小樣,還想跑。”
清脆的笑聲劃過暮色中的田野,一個少年直起身來,他兩手是泥,臉上也抹了幾道泥印子,大約十二三歲,又黑又瘦,此時一臉的開心。他右手捏了一條黃鳝,那黃鳝身子有小酒杯粗細,長及尺餘,至少有一斤多重,算得上是一條鳝王了。少年捉黃鳝的手法十分巧妙,食、中兩指夾着黃鳝的脖子,大拇指壓着黃鳝的頭,正是捉老了黃鳝的人才有的手法。黃鳝身滑力刁,非常不好捉,手法若不對,力氣再大也捉它不住,入了手它也能滑出來。唯有少年這種手法,一旦人手,別說鳝王,就是鳝精也是死路一條。
少年笑了一陣,把黃鳝放入腰間的竹簍子裏,轉頭朝四面看了看,臉上的笑容慢慢地便收了起來。有這麽大一條鳝王的地方,不可能再有其他的黃鳝了。他移到田埂邊坐了下來,看了看竹簍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身子放松,背顯得有些駝。他不過十多歲年紀,暮色中,削瘦年輕的臉上,卻隐隐有種滄桑的顏色。
少年叫陳七星,陳家村人,說來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三歲沒了爹,七歲時,娘又得了絕症。當時他娘知道自己命不久長,憐惜陳七星年幼,想要把他寄養到親戚家,卻被他拒絕了。
娘一病,陳七星突然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他攥着小拳頭跟娘說,他長大了,過了年就八歲了,已經是小男子漢了。他自己頂門立戶,誰也不靠,他不僅要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繼續去私塾讀書,将來考狀元。
陳七星這麽說,也是這麽做的。從那天起,他一切自己做,家裏有三畝旱地兩畝水田,趕着季節,他一個人把三畝旱地挖了,種上了倭瓜。雖說鋤頭把比他還要高出一頭,但好歹挖轉了。兩畝水田,他種不了,就租了出去,每年租兩石半谷子,勉強夠娘兒倆吃。菜他自己種,房前屋後的空地上,種滿了倭瓜、絲瓜和豆角。柴他自己砍,下午山上砍了柴,一小捆一小捆地靠牆放好,幹了才好燒。飯菜他自己煮,雖說不上口味,至少不用擔心吃生的。年後先生開館,他送了束惰,穿得整整齊齊地去上課。如此兩個月過去了,他竟真的就像個頂門立戶的小男子漢,不用娘操半點兒心。
然而不管他怎樣努力,他還是沒能留住娘。在他滿八歲的那一天,娘還是去了。陳七星謝絕了叔伯們的好意,決心自己過。
娘沒有了,陳七星心裏凄惶。娘在,就算不能動,應一聲他也膽壯,但現在再也不會應了。陳七星哭了幾天,咬咬牙,在心裏跟娘說:答應娘的,他會做到,絕不會去任何一家,也絕不靠任何人。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娘在地下心痛。
于是他就還像過去那樣,一切靠自己。他總覺得娘在看着他,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他要讓人知道,沒爹沒娘的孩子,絕不比有爹娘的孩子差。他讀書也認真,從不遲到早退。私塾先生是冷面老冬烘,竹板子最是無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打斷三百六十六塊竹板。童子們背後叫他斷橋手,意思是一年要打斷一條竹板橋,但他卻從沒打過陳七星,因為陳七星沒給過他機會。
所有人都誇獎、憐惜陳七星,一些大娘大媽看他上學放學從門前過,常會拿點兒東西給他,餅啊糖啊,有時家裏有好菜,會給他端一碗。陳七星都不要。他嘴裏說謝謝,身子卻飛快地躲開。他不要任何人可憐他,不過他也不會對別人的好心生出反感。小小的少年,竟有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淡定從容。
吃飯不成問題,但讀書要錢,先生不打他,束恪卻不能少,這是規矩,村裏人本身就不富裕,免了他的,別人怎麽辦?陳七星也不要先生免;還有衣服鞋襪,總是要花費的。他先是靠養個豬掙點錢,但後來不行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那豬就是不肯長,除了本掙不了幾個,有一回中途還死了一只,把本也折了。陳七星沒辦法了,不想再喂。他正發愁的時候,偶然聽人說,縣城裏有人收泥鳅、魚、蝦,客棧酒店裏也要。
陳七星一聽高興壞了,他可是捉泥鳅的高手。于是他便每天趕早、晚各捉一陣,在屋後挖個坑養着,等積得差不多有十幾斤的樣子時,他就趕個絕早,一簍子裝了,趕去呂縣縣城賣。
雖說一次也賣不了幾個錢,但他還是很開心,他在心裏跟娘說:“娘,你看,我又掙到錢了。你跟爹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把書讀下去,考狀元,娶媳婦,你跟爹什麽都不要擔心。”
這樣過了兩年多,跟有爹娘的孩子比,他一點兒也不差,甚至還攢下了五十多文錢。但随後的年景就不好了,遭了旱災,夏糧幾乎絕收,租谷自然也沒了着落。還好,有點兒餘糧,可各種捐稅要交啊!村正可憐陳七星是個孤兒,跟縣裏的差役好說歹說,也只是少收點兒,免是不能免的。
陳七星沒有辦法,還得撐下去,算着糧食,多拌點兒野菜,還能對付。可要想捉泥鳅賣點兒錢,卻越來越難。旱災太重,很多田都幹裂了,要跑很遠才能找到有水的田,可也越來越少了。
坐在田埂上,看着暮色一點一點淹滅自己,他真的有些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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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有人喊:“三伢子!回來吃飯了。”
陳七星聽着,恍惚中,好像聽到娘的喊聲:“星伢子!回來吃飯了。”娘在世的那些歲月裏,都是這麽喊他的。
他的眼角慢慢地濕了,他擡起頭,淚水卻還是落了下來。那去的永遠去了,那暮色中的喊聲,永遠不會再出現,但無論多少歲月,無論怎樣的滄桑輪回,那聲音都不會消失。
“娘,我虛歲十三了呢,真的是男子漢了。你放心,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的。”
似乎娘就站在面前,對着他笑,伸手摸他的臉,娘說:“星伢子,天黑了,回家吃飯吧。娘相信你,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娘的手是那般的溫暖,他站起來,挺直了腰,突然就有了信心。
陳七星想到一個好主意——
說起他家的兩畝多水田,其實是娘買下來的。他沒出生前,娘在西城門口賣水。呂縣地處要沖,來往的商賈多,娘就在城門口擺了個賣水的攤子。清冽冽的山泉水,放上點兒甘草、金銀花,又甜又解渴,夏日裏,尤其是趕遠路的人,喝上一瓢,別提有多美了,而且一文錢管夠,誰不想喝個飽?那會兒,爹送水,娘守攤兒,兩年多時間就買了兩畝多水田。後來有了陳七星,娘休息了一年,本打算第二年還去賣的,結果爹突然過世了,攤子就再沒擺下去。這會兒陳七星想了起來,他也可以去擺攤子賣水。
因為天旱,村裏人交不起學費,私塾也關了,陳七星上不了學了,否則要去擺攤兒賣水,那還是個矛盾,若是賣水歇了學,娘會傷心的。
陳七星趕個絕早起來,到後山擔水。村後的山坳裏,有一眼山泉,叫甜眼兒,水特別甜,而且水量足,即便千裏赤旱,也不會幹。村裏勤快的,都愛去甜眼兒擔水吃,爹當年就是在甜眼兒擔的水。
陳七星這一擔水,有七八十斤,他一路挑來,壓得肩痛,心裏卻甜,趕到西門口,天才堪堪亮。
進城要交一文的入城捐,陳七星可不費那錢。事實上和他一般想法的人很多,就在城門口擺攤,一來二去,慢慢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墟市。陳七星也不去熱鬧地方擠,墟尾有一株老樟樹,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老樟樹的根部一半都枯死了,空出一個大洞,以前娘的攤子就擺在這裏,水藏在樹洞裏,埋半截在地底下,過半天,水仍是清冽冽的,別人愛喝。
陳七星将水放進樹洞裏,挂一個瓢在樹杈上,也不要幌子,離正街偏點兒,挂個幌子別人也難看見,就靠吆喝了。
一切準備好了,他這才覺得肚子裏咕咕叫,抹了把汗,把昨夜準備好的面餅拿出來吃了,小小地喝一瓢水,真甜啊!
天亮了,城門還沒開,卻已經有了南來北往趕遠路的人。陳七星試着吆喝了兩句:“水咧,清清涼涼的甜井水咧!”不是井水,但要喊是井水,娘跟他說過,以前就是這麽喊的。
喊了兩句,竟然真有人過來,買了瓢水喝。陳七星這裏有個巧招,大瓢舀水小瓢喝,說是一文錢管夠,其實沒幾個人能喝得下一大瓢水,四五斤呢,很多人就是一瓢就夠了,甚至只要半瓢。陳七星一擔水,能有二十大瓢的樣子,賣得好,能賣出三十文去。捏着第一文錢,陳七星心裏熱滾滾的。
“娘,你給我收着。”錢收到腰囊裏,每一次陳七星都要這麽說一句。娘雖然過世了,卻好像就在邊上,瘦瘦的、久病的身子佝偻着,但只要娘在,天就塌不下來,陳七星心裏就安安穩穩的。開了張,随後又有人來,生意竟然不錯。有三個結伴行路的,可能是沒留意陳七星的話,一人喝了一小瓢水,卻每人掏了一文錢。
“不用咧,就這一個大瓢裏的,一文錢夠了。”後面的兩文,陳七星沒接,笑着解釋。
“這伢子倒不欺客。”客人誇了一句,走了。兩文錢換句誇,好像劃不來,但娘當年就是這麽做的。說是一文錢管夠,大部分人其實一小瓢就夠了,說起來是賺了的,如果人家兩三個人共喝一瓢水,還只是一個大瓢裏的,卻要收三個人的錢,那是虧心,天老爺看着的,不能那麽做。
城門開了,人多起來,天熱,太陽還沒出來呢,已是熱得出奇,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陳七星的生意出奇得好,眼見一桶水就到了底,第二桶也去了小半了,腰囊裏的錢,也有了近二十文,竟比捉泥鳅時幾天的收入還要多,賣水真的是賺錢啊!
又有人過來,陳七星下意識地扮出笑臉,擡頭,笑容僵住。來人竟是賈和尚。
賈和尚其實不是和尚,姓賈,又愛剃個光頭,所以有了這麽個稱唿。賈和尚在墟的中段有個攤子,給人算卦推命測八字,有時生意好,割肉打酒,有時卻十天半個月不開張。閑得無聊,他也賣水,卻小氣,一小瓢就要賣一文錢。那個小瓢其實還不到陳七星小瓢的一半,除了走遠路實在渴了的,誰買他的水喝啊?太黑了。
“賈……賈大叔。”陳七星忙叫了一聲。
天熱,賈和尚只穿了汗衫、大短褲,兩腿黑毛、一身肥肉盡露在外面,光頭上汗珠滾滾,叉腰站在陳七星面前,兩只牛眼,狠狠地瞪着他。
這事陳七星想過的,也沒太在意。雖然有點兒搶生意的味道,可賈和尚位置好,在墟中呢,應該是不礙事,但看賈和尚現在的情形,顯然他不那麽想。
“賈……賈大叔。”陳七星強按住心跳,笑容又擠出來。
他讨好的笑并沒有換來賈和尚的笑臉,賈和尚牛眼猛地一瞪:“小猴崽子,誰讓你來這兒擺攤的?”
“這個……我……”雖然想過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形,陳七星一時仍有些不好回答,偷眼看了看賈和尚臉上的神色,手指了指,道,“你在那面,我……我只在這一面,也沒……也沒……”
“馬上給老子滾!”不等他說完,賈和尚猛地一聲暴喝,胸口肥肉直顫,“敢來搶老子的生意,要不是看你沒有三斤重,老子一巴掌就扇死你!”
陳七星臉上的笑給他喝得一頓,随又強擠出來,道:“賈大叔,我沒敢搶你生意,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又沒有……”
他看賈和尚臉上沒有半點松動的意思,想了想,兩下一看,道:“要不,要不我再往那頭挪一挪,你看……行不行?”再過去還有棵大樟樹,比這株要小,也沒洞,但沒關系,大桶可以藏這邊樹洞裏,回頭帶個小桶來就行。
“不行!”賈和尚胖手一劃,“這西城墟是老子打下的地盤,往哪裏挪都不行。”
賣水能賺錢,不只陳七星能想到,其他人也能想到。這幾年,其實有過幾個賣水的,但每每攤子還沒擺好,賈和尚就過來趕人了。他身胖肉橫,蠻不講理,膽小的給他一喝,直接走人;膽子大點兒的,和他吵一架或者打一架,幹不過他,最終也只得走人,所以這一條墟才只有他一個賣水攤子,說是他打下的,倒也不是假話,只不過陳七星以前不知道罷了。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陳七星不知還能怎麽說,笑容再擠不出來了,不吱聲,卻也不動。
“你小子不動是不是?”
“這麽大一條墟,又不是你買下來的。”陳七星嘟囔了一聲。
“還敢跟老子頂牛!”賈和尚暴怒,搶過陳七星手中的小瓢就扔在地下,腳一擡,“咔嚓”一聲,小瓢被踩得稀爛。他緊走兩步,又要去扯挂在樹上的大瓢。
“你太欺負人了!”陳七星又驚又怒,猛推向賈和尚。賈和尚沒想到陳七星敢來推他,退了一步,怒極反笑:“咦!你這小猴崽子看來真是欠揍。”大手一揮,對着陳七星就是一巴掌扇過去。
他真會打人,陳七星心裏也沒這個準備,下意識地手一擋,賈和尚一掌打在他手上。賈和尚身量不高,但比陳七星還是要高出一大截,身板更足有陳七星兩個那麽大,這一掌的力氣陳七星是擋不住的,一下就把他扇了個踉跄,跌出四五步,差一點兒栽倒。
賈和尚一巴掌把陳七星扇開,扯下樹上挂的大瓢,又是一腳踩去。陳七星急怒攻心,大叫一聲:“我跟你拼了!”身一弓,對着賈和尚的肚子一腦袋撞去。賈和尚一下沒閃開,正撞在肚子上,給撞得連退了四五步,又痛又怒,狂叫:“老子今天不扇死你我就不姓賈!”
賈和尚沖上來,手臂一掄,把陳七星打了一個踉跄,他脖子上卻也給陳七星抓了一把。陳七星力小,打得不痛,但抓這一把卻抓破了皮,頓時便是幾條血印子。賈和尚吃痛,用手一摸,見了血,可就發了狂。他上去按着陳七星就是一通猛打,陳七星身小力弱,給按住了爬不起來,手腳卻是亂打亂蹬,也着實叫賈和尚吃了點兒苦頭。後來陳七星腦袋上給賈和尚打了一拳狠的,眼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七星醒了過來,睜眼看到邊上圍着幾個人。看他醒來,一個大嫂道:“好了,醒過來了。”陳七星看她一眼,識得是對街賣包子的阿秀嫂。
陳七星只覺全身都痛,忽然記起賈和尚,竭力爬起來,看周圍的人,沒有賈和尚,再往對街看,賈和尚的攤子也不見了。這時阿秀嫂又道:“快走吧,莫看了,你這麽小一個人,怎麽就敢和賈和尚打架?不過他今天也吃了虧,臉上好多地方給你抓爛了。他走的時候放了話,下次看見你,還要打你呢,快走吧,再莫來了。”
邊上圍着的也大多是墟上做生意的攤主,議論紛紛,多說賈和尚不講理,但也都勸陳七星快走。賈和尚那人吃不得虧,下午來了若見到陳七星,只怕還要打他。
陳七星雖然醒了過來,腦子卻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加倍痛起來。阿秀嫂倒是好心,把大瓢撿起來,擔子和桶也收拾了,交給他,道:“快走吧,快走吧。”
陳七星身上痛,心中怒,但這時賈和尚既不在.也沒什麽說的。他對阿秀嫂說了聲“謝謝”,挑了擔子,轉身離開。
他昏昏沉沉到家,覺得身上越發痛起來,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坐起來,感覺身上好了許多,腦子清醒了,也沒哪裏特別痛了。他看了看身上,衣服扯破了幾處,不免有些心痛。
他起身洗了把臉,把衣服換了,覺得肚子餓起來,這才記起一天沒吃飯。昨夜攤的面餅還有一個,他拿出來,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吃着。月亮上來得遲,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是無數雙眼睛。
陳七星的名字,和星星有關,他聽娘說過多次。他出生前的那個晚上,娘在屋前打谷坪裏歇涼,不知不覺睡着了,突然給什麽東西驚醒,一睜眼,看到了七顆星星。那七顆星星離她特別近,好像就挂在頭頂上,每一顆都有大海碗那麽大,又特別亮,發出雪白的光,但是不刺眼。娘當時就呆住了,還以為做夢呢,直到爹在屋裏喊她回去睡覺,娘才清醒過來,急忙喊爹看,那七顆星星卻一下子不見了。娘說給爹聽,爹卻只是笑,說她是夢裏眼花了,結果當夜就生了陳七星。奇怪的是,陳七星一出生,胸口正中處就有七個白點,像極了北鬥七星的樣子。娘堅信自己不是做夢,是真的看見了那七顆星星,于是就給他取名陳七星,并一直認定,陳七星是天上七星送給她的,必受上天佑護。只是她怎麽也想不到,七星佑護的兒子,竟會三歲沒了爹,八歲又沒了娘。
“娘,我今天和人打架了。你跟我說,要我萬事巧一點兒,遇人退一步,我沒爹沒娘沒靠山,跟人争強打架只有虧吃。我記着你的話的,可今天是沒辦法,賈和尚太橫了,我退了,也讓了,但還是過不去。”
他咬了口餅,慢慢咽下去,嘆了口氣,又道:“娘,賣水真的賺錢呢,就一個早上,我賣了二十一文錢,到太陽出來,買水喝的人肯定更多,我一天挑個三四擔,就能賺百十文呢。家裏兩畝水田三畝旱地,總算下來要一貫六的捐稅,照這個樣子,不要一個月就可以賣出來。熱天三四個月,剩下的就全是賺的,衣服、給先生的束惰,甚至一天兩餐的嚼用,全都能出來。對了,還有年底的柴捐,明年開春的青苗錢,也都能有,要不我都愁死了呢。萬一明年再旱一年,家裏的田就要抵稅了。”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把最後一小塊面餅塞到嘴裏,慢慢地嚼着。過了一會兒才道:“所以,娘,這一次不是我不聽你的,是我沒退路了,一定要挺下來才行啊!”他看着天空,嘴巴慢慢地動着,眼中有一種堅決的神情。平時一塊面餅吃不飽,今天卻夠了。陳七星把換下的衣服洗了,晾到竹竿上。這些都弄好,他忍不住又把白天掙的二十一文錢拿出來數了一下,心志更堅。
第二天,陳七星早早地就醒了。衣服已幹,他拿出針線,把扯破的地方縫好,身上的衣服換下來,今天可能還有架打,別把這一身也扯破了。想到賈和尚那胖大的身子、一臉的橫肉,陳七星不禁抖了一下。他深吸口氣,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除非你打死我,否則休想趕我走。”
他擔了水到墟上,路上走得慢,墟上已經有不少人擺攤了。賣包子的阿秀嫂一眼看到陳七星,張大了嘴,喊他道:“你怎麽又來了?”
陳七星笑了笑:“是。”
“賈和尚看見你,肯定又要打你。”
“我不會白給他打的。”陳七星揚了揚手中的扁擔。
“你怎麽打得過他?”阿秀嫂張大了嘴,“你會給他打死的。”
“打死我了他就給我抵命。”陳七星又笑了笑,還是把大瓢挂在樹上,小瓢拿在手裏,吆喝了一句:“水咧,清清冽冽的甜井水咧!”
“哪家的孩子,還真是犟啊!”阿秀嫂嘆了口氣,又有些疑惑,“他家裏沒人給他出頭,哼,要是我崽,賈和尚敢碰他一指頭,老娘把他光頭揪下來做夜壺。”
跟昨天一樣,陳七星沒吆喝幾聲,生意就來了,而且也是接連不斷。遠遠地看到賈和尚挑着擔子過來時,陳七星一擔水基本上賣完了,又掙了三十多文。
陳七星心裏其實一直暗暗盼望,賈和尚今天不要來,就算來,也盼望着不要再來找他的岔子。昨天賈和尚也算是把他打了一頓了,也該夠了吧,應該不會把他往死裏逼才是。只要賈和尚不再來找他的茬子,不再趕他走,那昨天挨那一頓打也算了。這是陳七星心裏的想法,所以遠遠一眼瞟到賈和尚,他立刻把頭低下來,身子也縮了縮,他希望賈和尚看見他這個有些畏縮的樣子,會放過他,或者罵兩句,不再動手趕他。
小小的人,小小的心機,可又有什麽辦法呢,人家背後站着爹娘,他背後,卻只一根扁擔戳着。但他失望了,賈和尚一眼看見他,嘴裏就大聲罵起來:“小猴崽子,還真個打不死了。”嘴裏罵着,放下擔子,飛奔過街,大叫,“我踹死你個死猴子!”
“啊!”陳七星一聲狂叫,跳起來,雙手抓着扁擔,照着賈和尚的腦袋就一扁擔掃過去。
賈和尚沒看到陳七星藏在身後的扁擔,猝不及防,忙伸手一擋,“啪”的一聲,手臂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那一腳也沒能踹中陳七星。
賈和尚“啊”的一聲痛叫,退了一步。陳七星得勢不饒人,口中狂唿亂叫:“我跟你拼了!”雙手握了扁擔,對着賈和尚噼頭蓋腦打過去,雖然事前他希望不動手,但現在既然動了手,也就絕不留手。
慌亂中,賈和尚給陳七星連打了七八下,好在手擋着,沒打到光頭,可也着實給打痛了。他痛叫連連,連退了四五步,一個踉跄,一跤坐倒。他這一坐倒,反而避開了陳七星亂舞的扁擔。
趁這空當,賈和尚反應過來了,嘶吼一聲,也不站起來,身子就勢往前一撲,一下就把陳七星撲倒在地。一給他撲倒,陳七星手中的扁擔就舞不開了,只好放開扁擔亂踢亂打。陳七星身子給賈和尚壓着,拳小力弱,如何是賈和尚的對手。賈和尚給打惱了,下手又狠,也不知挨了多少下,陳七星又暈了過去。
陳七星再醒過來,和昨天的情形差不多,賈和尚不見了,邊上幾個人圍着。阿秀嫂見他醒來,喊了聲“神天保佑”,說道:“你這個小後生,就是不聽人勸,我說了賈和尚會打你的不是?唉,看把人打的,賈和尚不是人啊!”
邊上卻又有人說:“賈和尚今天也吃了苦頭了。這伢子,敢和賈和尚對打,倒是好膽氣。”
陳七星今天挨得重,雖然醒過來了,耳朵裏卻仍是嗡嗡直叫,躺了好半天才掙紮着坐起來。阿秀嫂又把他的擔子收攏來了,覺得他可憐,又包了幾個賣剩下的包子塞在他桶裏,說道:“小後生,吃了這虧,要記心了。回家去,要你家大人帶你到郎中那裏看看,明天真的不要再來了啊。”
陳七星說了聲“謝謝”,挑了空桶,搖搖晃晃地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又陷入了迷煳中,再醒來時,太陽差不多又快落山了。
臉上難受,陳七星打了盆水,看水中自己的影子,鼻子破了,眼青了,臉上頭上,這裏腫一塊那裏脹一塊。他洗了臉,手碰到的地方,生生地痛,咬牙忍了,然後喝了半瓢水,胸口好像舒服了些.卻還是撐不住,又躺倒,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滿天星鬥,已是半夜了。頭上身上好些了,肚子卻咕咕叫起來,他想起先前阿秀嫂放進桶裏的包子,拿出來吃了兩個,再把半瓢水喝了,仰頭看天,說道:“娘,我今天又挨打了。不過還好,我不會退的,明天我還去,我諒他也不敢打死我。”
他出了會兒神,眼淚卻慢慢流下來:“娘,我痛呢,也沒人幫我。不過也好,明天要真給賈和尚打死了,我就能看到娘了,還有爹。到了天堂裏,別人打我,爹會揍他的是不是?”淚水打濕了衣服.就那麽坐着,天慢慢地亮了。
陳七星站起來,拿出紙筆,借着微微的晨光,寫道:我叫陳七星,城西陳家村人。我是個孤兒,沒有爹娘了。我若死了,請哪位好心的大爺大叔給村裏捎句話。我家還有幾畝田,賣了夠我的身後事了,請将我與爹娘葬在一起。無父無母的陳七星叩上。
寫好,他看了兩遍,沒錯別字,這才折好放到胸前衣服袋子裏。還有兩個包子,他咬了一口,突然不想吃了,将米缸裏的幾個雞蛋拿出來,一鍋煮了,平時舍不得吃,這會兒留着也無用了。
陳七星吃飽了,把平日打柴的小斧頭插在腰上,看了看水桶,猶豫了一下,還是擔了擔水,又往墟上來。阿秀嫂一眼就看到了陳七星,嘴一下就張開了,低叫:“竟然又來了,真的不怕死啊!”
陳七星放好水桶挂好瓢,在樹下坐下來,卻沒吆喝,只是低頭坐着,默默出神。
城門開了,又過了一炷香工夫,賈和尚出現在墟東頭,不過沒挑擔子。昨天賈和尚把陳七星打暈了過去,走後也有些擔心,生怕真的把陳七星打死了。他悄悄叫相熟地打聽了一下,知道陳七星沒事,自己爬起來走了,也就放心了。他今天沒打算做生意,手給陳七星打壞了呢,一早來,是來露一面,擺擺威風。他相信接連兩天的暴打,陳七星絕不會再來了,而這一次後,他賈和尚在西城的威名也會更響亮。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陳七星竟然又來了。一眼看到陳七星,賈和尚幾乎要哀嘆了:“這小子真的就打不怕嗎?”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悔意,後悔今天不該來。不過這種悔意只是一閃而過,心中的惱怒随即就狂湧而出。他大踏步過來,怒叫道:“你這小猴崽子還真是打不死了,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陳七星也早就看到了他,一見他飛步過來,猛跳起來,伸手從腰間抽出小斧頭,身子微弓,兩眼惡狠狠地盯着賈和尚,嘶聲叫道:“賈和尚,今天不死不休!”
“啊”一聲狂叫,他把斧頭高高舉起,迎着賈和尚就猛沖了上去。
所有人都呆了,阿秀嫂手中剛好端了一瓢水要給蒸鍋添上,這時手一松,瓢落水濺。
賈和尚也呆了,看着陳七星沖上來,赤紅着眼,在那眼睛裏,他看到了死亡的氣息。
賈和尚說白了,是屬于那種欺軟怕硬的人,他并沒有真個和人拼命的勇氣。而陳七星那兇狼一樣的眼光告訴他,陳七星真的會殺了他;或者他有膽子,就殺了陳七星。
賈和尚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真個殺人,他更怕死,所以當陳七星離着他還有四五丈遠,他駭叫一聲,猛地轉身就跑。他平時跑不動,但這會兒斧頭臨身,他竟是跑得飛快,幾乎是一眨眼,他胖大的身子已消失在了墟角。
賈和尚突然逃跑,陳七星很有些意外,追了十幾丈,停步不追,看着賈和尚如飛而逝的背影,劇烈地喘息着。放在平日,跑這麽一段路,他大氣也不會喘一口,而今天這麽劇烈地喘息,實在是心中絕然的烈火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他在墟中心大口喘氣,兩邊的人全都呆看着他,整個一條墟,在短短的剎那間,鴉雀無聲。
陳七星喘息稍止,轉身回來,把斧頭放進樹洞裏,定了定神,張開嘴吆喝起來:“水咧!清清冽冽的甜井水咧!”這時候,一條墟才又動了起來。
陳七星的攤子算是擺下來了,生意也不錯,最好的一天賣了一百一十多文,最差一天也有二三十文。至于賈和尚,再沒有在墟上出現過,據說跟個野和尚搭夥,也不知到哪兒騙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