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五卷:(1)

陰晴冷暖

有人說,人生像一首詩,簡潔空靈,卻意味深長。也有人說,人生像一篇散文,優美沉靜,卻經久耐讀。還有人說,人生像一部小說,起伏難料,卻有始有終。說這些話的人,相信都是文字的信徒,因為迷戀上某種情懷,才會将人生當做信仰一樣來膜拜。不同年齡的人所體味的人生自是不同。有時候,你不厭其煩地去對別人講述這世态有多紛繁凜冽,倒不如讓其縱身于塵濤世浪,嘗過百味人生,便深曉一切陰晴冷暖。

人只有在寂寞的時候才會任由思緒泛濫,将那些泛黃的往事讀了又讀。懷舊是一種孤芳自賞的高雅,将自己低到塵埃也未必就是對生活的妥協。一個人只要內心清澈幹淨,無論面對多麽險惡的世俗,都可以做到寵辱不驚。任由世事縱橫萬千,我們所經歷的依舊只是似水流年,所過的日子也只是尋常煙火。

有這麽一種人,可以讓自己輕巧地來往于夢與醒之間,出塵入世都收放自如。我終究還是敬佩林徽因的,她以美豔博得世人喜歡,又以聰慧贏取世人的愛慕,讓深愛過她的人都覺得無悔。仿佛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倔強的人,不做一意孤行的事,所以她的人生沒有留下太多傷痕。

徐志摩的死對林徽因來說無疑是莫大的痛楚,但她亦曾安慰自己,死未必比生苦,而那最後的解脫未必不是幸福、不是聰明。其實人生禍福難料,走過今天,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麽将你我等待。我們常常比喻人生如棋局,日子是棋子,步步驚心,因為棋錯一着,則滿盤皆輸。沒有誰的一生會如行雲流水,一路行走,總是溝壑難填。你邁過這道坎,或許前面又有一條河等你渡過。

一九三二年,林徽因分別在元旦和正月兩次致信給胡适。林徽因在信中提到最多的則是徐志摩,徐志摩的死是她心口永難愈合的傷。她說過,徐志摩給了她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的幫助,讓她這一生太墜入凡塵。因為他的存在,她內心深處始終保有那份詩意的優雅,對一切美好情懷的滿足。

這個夏天,林徽因這朵夏日白蓮再次去了香山養病。她犯肺病已有數載,近幾年因為瑣事纏身,病情反複得厲害。自徐志摩死後,她的心情一直不得舒展,導致肺病複發。在香山養病的日子,雖然閑逸清靜,林徽因的心卻始終沒有平靜過。懷想舊年在山間的歲月,靜心寫作,時常有好友來與她閑聊,不甚歡喜。

來得最多就屬徐志摩,他無數次陪林徽因煮茗夜話,談文學人生、生活情感。只有他給得起林徽因世間最美好的詩情,徐志摩對她的愛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種激勵。如今驟然少了這樣一位知己,曾經風雅的日子變得索然無味。林徽因始終覺得,徐志摩與他前世有過邂逅,否則今生不會為他這樣的靈魂震撼。

也許我們不知道,這位看似淡然清心的女子,無數次為徐志摩的亡故而淚流滿面。在林徽因的內心深處,始終忘不了那一年的康橋之戀,畢竟是這個男子扣開她心靈的門扉、在她心中築的夢。倘若不是想要一份現世的安穩,不是懼怕紅塵濤浪,或許林徽因不會那麽清醒地轉身。她在心中一直對徐志摩懷有愧疚,畢竟徐志摩是為了她才離棄張幼儀,也對她癡心不悔許多年。

或許是因為愧疚,徐志摩在林徽因心中始終不改當初。她對金岳霖為她默默溫和地奉獻都不覺有深刻的愧疚,而對徐志摩卻一直不能釋懷。直到徐志摩娶了陸小曼她也沒能放下,她要的,是他幸福。徐志摩娶了陸小曼,驚天動地般愛了一場,亦落得滿身傷痕。這世上只有林徽因可以給他療傷,所以每當心中不快之時,徐志摩想到的就是林徽因。曾幾何時,她成了一味清涼止痛的藥,敷在徐志摩傷口,藥到病除。

蓮燈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照不見前後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濤,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宛轉它飄随命運的波湧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裏,認識這玲珑的生從容的死,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有些人,不是不愛,是真的愛不起。林徽因對徐志摩,應該就是愛不起。她需要他的寵愛,卻無法回報他以同樣的熱情。她是青蓮,不能同他一起在黑夜燃燒。她要的是和一個安穩的男人過細水長流的日子,任何風浪都不願禁受。其實這世界上,許多看似柔弱的女子內心有着無與倫比的冷靜與堅強。林徽因就是這樣的女子,心似蓮花,那一剪薄弱的光,也要驕傲地捧出輝煌。

別丢掉

別丢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挂起,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

有人說,這首詩是在徐志摩死後四周年寫的。其實是徐志摩死後,次年林徽因在香山養病之時所作,到幾年後才發表。其實什麽時候寫的都不重要,她所表達的是對徐志摩深刻的懷念。只是過往的熱情已似東流之水,渺茫無音訊。明月還在,燈火還在,人不知去了哪裏。無常人生,虛空幻滅,我們不知道明天會丢失什麽,也不知道可以留得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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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林徽因住在香山,寫了三首詩,懷念一個叫徐志摩的男人。但并沒有因此而耽擱她熱愛的事業,她和梁思成去卧佛寺、八大處等地考察古建築,并發表了《平郊建築雜錄》。後來,林徽因又在一次聚餐時結識了美籍學人費正清、費慰梅夫婦。

人的一生會遭遇無數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過便忘了的風景,有些人則在你的心裏生根抽芽。那些無法诠釋的感覺都是沒來由的緣分,緣深緣淺,早有分曉。之後任你我如何修行,也無法更改初時的模樣。

離合幻夢

人說,背上行囊,就是過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鄉。其實每個人都明白,人生沒有絕對的安穩,既然我們都是過客,就該攜一顆從容淡泊的心,走過山重水複的流年,笑看風塵起落的人間。

人的一生要經過許多段歷程,嘗遍人生百味、看過陰晴圓缺,才會有深厚的生活閱歷。當我們可以做到心平靜氣看這世間萬象,或許,已經垂垂老矣。這世上有人注重過程,有人注重結果。一生一世,聽上去多麽漫長,其實回首轉瞬即逝。

每個人的生命長短不一,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在活着的時候不要留下太多的遺憾。至于來生會如何,會發生怎樣的故事,誰也不知道。待到老時,回首經年,曾經一起聽過鳥鳴,一起等過花開,一起看過月圓的人,也許早已離你遠去。而那些執手相看的背影,恍若流水的諾言,也成了一樁樁殘缺不全的往事罷了。

林徽因應該算是一個從容的人,她不會為了某種情緒而讓自己深深沉淪。對她來說,徐志摩的死卻是心口難以愈合的傷,但是走過重重霧霭,又見明月清風。一九三三年,二十九歲的林徽因已見成熟風韻,她似乎很少做夢,日子又恢複以往的平靜。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這麽一個過程,突然在某一段時間裏,心底像被掃過了似的,那麽的幹淨,幹淨到将過往的一切都忘記,将來要做什麽亦不知道。所謂似水流年,其實就是毫無章法地過日子,如果做到井然有序,就未免太過傷神。

有人說過,林徽因不但是一個優雅閑隐的弱女子,也是一個風浪尖上的女強人。她在詩情畫意裏常常獨自吟哦,又在屬于自己的另一空間裏呼風喚雨。所以她有許多的瞬間與剪影,有些人記住她的柔婉多情,有些人記住她的平寧淡定,也有些人記住她的執著熱忱。或許因為她的多重性情,才會有那麽多的人對她崇拜與仰慕,始終如一。

這一年,林徽因參加朱光潛、梁宗岱每月舉辦一次的文化沙龍,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文學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無論她成為煮飯浣紗的凡婦,還是風雲不盡的女建築師,在所有人心中,她永遠是那個美麗在人間四月的純情才女,而在每個姹紫嫣紅的春季都會不由自主地将她想起。她的人間四月已經成了許多人心中無法割舍的情結,像是長在流年的記憶,已然無法擦去。

盡管如此,林徽因雖鐘情于她的文字,但似乎更加執著于她的建築事業。她一直以為,人到世間走了一遭,就必定不能碌碌無為,總要留下些什麽,不為了世人将你記住,而是不留給自己太多缺憾。這年九月,林徽因同梁思成、劉敦桢、莫宗江去山西大同考察雲岡石窟。十月,發表散文《閑談關于古代建築的一點消息》。十一月,林徽因同梁思成、莫宗江去河北正定考察古建築。事業的成就可以讓她忘記許多人生的別離、情感的空落,還可以沖洗那些平淡的日子。

我們常說,浮生一夢,都是過眼雲煙,人死之後,一切都灰飛煙滅,于這世間再無任何瓜葛。可歷史存在了數千年,多少人事被記載在史冊上,至今仍被世人深深銘記。歷史的天空曾經烽煙滾滾,古道上黃塵飛揚,如今被有情有義的長江水打掃得那般清澈。只是有一天,那彌漫的塵煙還會泛濫成災嗎?

自古以來,印刻在史冊上的人畢竟微乎其微,若不是有驚天之舉,又何來流傳千古。多少紅顏名将死後只是一堆無人問津的骸骨,誰還能辨認出當年他們絕代的容貌?又有誰知曉他們曾經有過的風華故事?但終究還是有人被記住,就像我們記住林徽因一樣的記住。

想起林徽因就會記得:“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豔中交舞着變。”想起徐志摩又會記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說到“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句話,就會記起顧城。而看到“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會懷念那個叫海子的詩人。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留下幾句給人啓發的名言佳句,只是有幸讓人記住并得以流傳的真的不多。有些人必定要以死來證實曾經留下的美麗,或許誰也不明白,到底怎樣的人生才算是無憾。難道煙消雲散就真的枉來人世一遭?而流芳百世就是對生命的尊重?

如果說建築事業是林徽因的一種人生信念,那麽文字則是她對美好情懷的一種約誓。每一個微雨落花時節,每一個清露蓮荷之季,或是秋葉飄零之時,抑或是寒梅傲雪之日,她的心中都會生出無限感思。或許每個文人骨子裏都存有這份情結,縱算不是文人,也會被每一朵花、每一莖綠,或是偶然打身邊經過的晚風給打動。

這年秋天,林徽因寫下了一首著名的長詩《秋天,這秋天》。多少人被她這首長詩深深感動,縱是蕭瑟之季,亦沒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悲傷。在林徽因的內心深處,哪怕是懷念一個逝去的故人也是溫軟而柔情的。在她眼裏,秋天是一場華麗的筵席,秋天有驕傲的果實,有走過莊周夢裏的蝴蝶。

秋天,這秋天

這是秋天,秋天,風還該是溫軟;太陽仍笑着那微笑,閃着金銀,誇耀,他實在無多了的,最奢侈的早晚!這裏那裏,在這秋天,斑彩錯置到各處,山野,和枝葉中間,象醉了的蝴蝶,或是,珊瑚珠翠,華貴的失散,缤紛降落到地面上。這時候心得像歌曲,由山泉的水光裏閃動,浮出珠沫,濺開,山石的喉嗓唱。這時候滿腔的熱情,全是你的,秋天懂得,秋天懂得那狂放,——秋天愛的是那不經意,不經意的淩亂!……這葉落了的秋天,聽風扯緊了弦索自歌挽:這夜,這夜,這慘的變換!

然而秋天也是一首挽歌,是一場離合幻夢的交變。對于季節交替,歲月更疊,林徽因始終充滿感恩的心。她不肯做那悲情女子,不願對過往低頭,所以她喜歡懷舊,卻不會沉迷。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也許我們應該留給她更多的祝福。無論她飄散至人世間的哪個角落,都希望她可以日日平寧,歲歲逢春。

人間四月

我們常說時光如流,轉瞬而過,無論是華美還是蕭索,是喜悅還是悲傷,都會随年輪的消逝而隐沒無蹤。我們一筆一墨所記下的其實都是生活的流水賬。無論你的人生多麽起伏跌宕,或是怎樣的平淡無奇,在生命的書頁裏,不過是墨多墨少而已,不會有其他的區別。不是所有的讀者都喜歡看曲折坎坷的故事,都願意熱淚盈眶。那些真正走過歲月的人,更願意讀一本溫和的書,品一壺清淡的茶,悟靜好人生。

相對來說,林徽因的一生在那個風雲起落的年代真的不算坎坷。雖不是一路平坦,卻也沒有掀起過大風大浪。所以我們憶起這個女子,美好多于悲傷,幸福多于苦難。她的一生雖歷經幾段感情,卻把握得十分妥帖。三個才華橫溢的男子深愛她一生,她卻沒有将誰傷到支離破碎,仿佛她永遠都可以用溫和的姿态對待愛她的男子,讓他們不敢随心所欲、不管不顧。

林徽因在事業上的成就或許很多人不知道,她和梁思成研究的古代建築在當時已成為一道瑰麗的風景。一九三四年,中國營造學社出版梁思成的《清式營造則例》一書,林徽因為該書寫了《緒論》。之後,林徽因、梁思成同費正清夫婦、漢莫去山西汾陽、洪洞等地考察古建築,又應了浙江建設廳邀請,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計劃,還去了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開封及山東歷城、章邱、泰安、濟寧等處作古建築考察。幾年來,他們的足跡遍布天涯,那種與天南地北塵土相遇的熟悉,讓林徽因更加地深愛這人間煙火。

事業的成就讓更多人對林徽因另眼相待,她不是那個只會雪月風花的嬌柔女子,她深谙民間百态,懂得人情冷暖。這位秀外慧中的民國才女,總是以她非凡的魅力讓人一見傾心。不知是誰說過,每個女子都有屬于自己的花期,花開時,占盡人間春色,無限芳菲。花期一到,就把所有燦爛都支付給歲月,那種被光陰摧殘的凋零讓人不忍目睹。

而林徽因做了那朵永不凋零的花,她是許多男子夢中的紅顏,沒有讓自己活到雞皮鶴發,更沒有讓自己被流光收拾得七零八落。仿佛在任何時候,她都擁有那份出塵的美,又安然在世俗深處,和我們一起共度平淡流年。于是這個女子被裝幀在人間四月,歲月早已泛黃,而她卻蒼翠如初。

林徽因在三十歲這一年發表了代表作《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想來,這首被世人吟誦不已的詩篇,就是她在這個年歲所寫下的。三十歲的女子應該已現成熟風韻,是最端雅也最有思想的時候。這個年齡的女子拽住青春最後的一抹綠意,和柔嫩無暇的春天做最後的告別。青春華麗退場,意味着另一場屬于盛夏的戲行将開幕。盡管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享用,卻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揮霍。當我們讀完林徽因《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似乎對生命又有了別樣的看法。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贊頌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豔中交舞着變。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黃昏吹着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水光浮動着你夢期待中白蓮。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一直以為,林徽因寫這首詩的時候應該不超過二十歲。翠綠的年華搖曳在青春的枝頭,可以無所顧忌地愛自己想愛的人,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做一切想做的事。因為人一旦喪失了青春,就再也不會有資格這樣随心所欲。現實的壓力、生活的包袱,會給你許多無法推卸的責任,到了那時候,誰還有心情采折一枝春花去裝扮花瓶,去拾撿落葉夾進書扉。

林徽因卻做到了,她寫了《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用她輕靈柔美的文字,逼迫我們不敢老去。她就像一位多情少女,在芳菲的四月詠唱人間最美的詩篇。縱然那些遲暮之齡的人讀了這首詩也會覺得青春重現,而那些丢失在過往風中的愛情再次得以尋回。有時候,我們不能不信服文字的魅力,它可以讓我們在枯樹上看到春滿華枝,在無邊的黑夜看到天心月圓。

三十歲的林徽因經歷了人生的變遷,她不再是康橋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守着壁爐,隔窗聽着細雨,寂寞時,期待有一個溫和詩意的男子可以陪她一起喝茶讀書。如今她已嫁為人婦,成了人母,生活太多的瑣碎讓她不能沉浸在文字裏與詩書做知己,再加上她對建築事業的一片熱忱,更無許多空閑時光來做夢。

可林徽因卻沒有成為一個凡婦,亦沒有成為一個一心鑽研學術的女學者。她的心中始終充滿盎然的詩詞,充滿了愛與暖。這個紛繁的俗世沒有将她漂染成五顏六色,她依舊還是那朵白蓮,如夢似幻地植于世人心中。那麽鮮妍,那麽娉婷,那麽賞心悅目。

這幾年,林徽因似乎蓄養了充沛的精力,她要将最後一段旺盛的青春釋放,不負她不同凡響的人生。徐志摩死後,林徽因的感情少了一段糾葛,而金岳霖對她的愛因為沒有任何的壓力,令她覺得安穩而舒适。在事業上,林徽因與梁思成夫唱婦随,一起走過許多城市,始終相濡以沫。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在不能預知的未來,我們可以相信的只是現在。林徽因不會想到,在她過世之後,一直與她恩愛、說好不離不棄的男子也會另娶他人。反倒是那個從不曾将她擁有的金岳霖,寂寞地守候了她一生。原以為愛情只有一種,只是愛了,就一顆心相待,卻不想愛也有千萬種。在疏淡與親昵、懦弱與堅定之間,不知道哪一種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別人想要的又究竟會是什麽。

一九三六年,三十二歲的林徽因發表了十餘首詩,還有幾篇散文與小說。每當空閑之時,林徽因都會讓心沉靜下來,獨自思索,這世間到底什麽是永恒?可以追随她一生的,是缥缈的愛情?是不朽的事業?還是如流的文字?又或許什麽都不是。因為陪伴一生的,始終是自己,只有自己無法背離,不能丢棄。

沐浴戰火

這個春季,我翻讀了林徽因的詩,在晨曉迷蒙的煙雨裏,在午後和暖的陽光下,在新月纖柔的夜色中。這個美好的女子用她輕靈的文字,教會我們做夢,教會我們記住花的香、葉的綠,以及生活的希望。我終于相信,林徽因是那種走在擁擠的人流中,讓我們可以準确無誤喊得出她名字的女子;是那個與之擦肩,必定讓人頻頻回首的女子;是那個走過春秋歲月,依舊可以素樸清淡的日子。

如水的歲月,如水的光陰,原本該柔軟多情,而它卻偏生是一把鋒利的尖刀,削去我們的容顏,削去我們的青春,削去我們僅存的一點夢想,只留下殘缺零碎的記憶。這散亂無章的記憶,還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嗎?我總以為,追溯一個人的前塵過往悲傷會多于喜悅,因為我們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匆匆将別人的一生看盡。從一個曼妙多情的少女,到一個看過世态萬千的老婦人,這其間,該嘗歷多少五味雜陳的煙火。人只有老去的時候才會深嘆,許多事還來不及做完,許多緣分還沒有好好珍惜。

不知是誰說過,人生要起伏有致才能平安,太過順暢反而不得久長。信了這句話,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就從容淡定了許多。下雨的日子未必都是感傷,可以煮一壺閑茶,品味人生。月缺之時也未必只是惆悵,亦可以倚窗靜坐,溫柔地懷念遠方的故人。讀林徽因,心情不會有太多的起落,她是一個和美的女子,不舍得讓人輕易為她落一滴眼淚。

也曾和至愛的人生離死別過,也曾落下一身病骨,也曾奔忙于滾滾的紅塵陌上,可林徽因始終不肯向歲月低頭,她的詩中從來不現消極悲觀的愁腸。無論在凋零的秋季,還是在荒蕪的寒冬,我們都可以聞到那抹清新的綠意。她不是結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不是徜徉在往事裏獨自惆悵的女子,她懂得生活的真實,懂得悲歡離合才是真味人生。

紅葉裏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是腳步不能自己的走——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尋覓從未曾尋着的夢:一莖夢裏的花,一種香,斜陽四處挂着,風吹動,轉過白雲,小小一角高樓。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夢在哪裏,你的一縷笑,一句話,在雲浪中尋遍,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漸漸的清寒,載着落葉,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杆,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這個女子仿佛從沒有忘記過尋夢。她的夢不是缥缈在雲端,虛幻迷離得讓人無法把握,她的夢只是人間草木,是一花一葉,是鮮豔的生命,是生存的力量,亦是人生的信念。所以讀林徽因的詩,無需過于深入,那縷清風就可以撣去你積壓已久的塵埃,使你忘記歲月帶來的疲累。

也許林徽因亦是依靠這些靈動的文字來消解疲乏,來忘記疼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暗傷,這個傷口不輕易對人顯露,而自己也不敢輕易碰觸。總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讓歲月的青苔覆蓋,不見陽光,不經雨露,以為這樣,有一天傷口會随着時光淡去。也許真的如此,時間是世上最好的良藥,它可以治愈你的傷口,讓曾經刻骨的愛戀也變得模糊不清。

忘記最好的辦法是讓自己忙碌,忙到沒有時間去回憶過往。但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一旦閑散下來,那些無邊的思緒會如潮水般湧出,泛濫成災的記憶傷得人措手不及。所以人生應該以緩慢的姿态行走,如此心境,就沒有大起大落,也無大悲大喜。

想來林徽因這樣聰慧的女子早已悟懂這些,所以無論遭遇什麽,她都可以從容以對,徐志摩的死幾乎帶走了她內心對美好情懷的所有夢想。以為思緒會枯竭,以為情懷會更改,可她沒有沉陷于悲傷,已然拾起筆,寫下靈動的篇章。她是這樣的女子,任何時候都深知自己所要是怎樣的生活。每當她走至人生岔路口,她可以很清楚分辨出自己要走的路,或轉彎,或前行,都那樣從容不迫。

一九三七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應顧祝同邀請,到西安做小雁塔的維修計劃,同時還到西安、長安、臨潼、戶縣、耀縣等處作古建築考察。之後,林徽因又同梁思成、莫宗江、紀玉堂赴五臺山考察古建築。林徽因意外地發現榆次宋代的雨花宮及唐代佛光寺的建築年代。這年七月,盧溝橋事變,林徽因等一行人匆匆返回北平。

八月,林徽因一家從天津乘船去煙臺,又從濟南乘火車經徐州、鄭州、武漢南下。九月中旬抵長沙。十一月下旬,日機轟炸長沙,林徽因一家險些喪生。這一次的災難讓林徽因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貴,在硝煙戰火面前,任何力量都那麽薄弱不堪一擊,此刻你看到的人還在那铿锵有力地談救國,轉瞬就可能化為灰燼。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着身邊的人瀕臨死去,而你卻沒有絲毫的辦法來救贖他。見慣了生離死別,依舊無法做到淡定自若。世間草木都有情義,更況人心,無論你歷經再多的生死,看着親友離去,也終究會心痛難當。

災難過後,林徽因離開長沙,幾番輾轉去了昆明。在動亂的戰争年代,無論你多麽的想要安穩,都免不了颠沛流離的奔走。這一路,任何的落腳處都是人生驿站。我們可以把這些驿站當做靈魂的故鄉,卻永遠不要當做可以安身立命的歸宿。人的一生只有在結束的時候,才找得到真正的歸宿,在這世上的其餘時間裏,充當的永遠都是過客。

王朝更疊,江山易主,世事山河都會變遷,其實我們無需不辭辛勞去追尋什麽永遠。活在當下,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去每一座和自己有緣的城市,看每一道動人心腸的風景,珍惜每一個擦肩的路人。縱算歷經颠沛,嘗盡苦楚,也無怨悔。

小鎮驿站

人活着,都有一份信念在支撐,心裏有了寄托,有了依靠,才可以維系住那些深刻的思想和感情。否則這風煙亂舞的紅塵,早晚會将你的意志瓦解,原本清雅的不再清雅,原本端然的不再端然。很多時候,我們明明知道匆匆跋涉并非是趕赴某個宿約,但還是要一往直前,縱算有短暫的停留,也躲不過春秋交替、月圓月缺。

直到有一天,風塵滿面,誰還可以在時光的明鏡裏收拾起凋落的容顏?無論你如何掩藏,想要挽留青春的純真,歲月還是會無情地在你臉上留下年輪的印記與風霜。人的力量多麽地微不足道,抵不過一寸光陰的削減。過盡流年,以為可以讓自己更加深邃成熟,內心卻總是面臨巨大的洪荒,一刻都不能消停。

如何才可以做一個不懼怕孤獨的人,千山萬水獨自行走,看衆生芸芸無盡歡欣,而你卻甘願清淡自持。世間萬物都有故事,我們每個人将內心的情感傾注在一草一木、一瓦一檐上,讓彼此有了依托,有了堅持行走的理由。無論你是慈悲之人還是殘忍之人,都免不了對某種生物或植物動情。這就像是生存的法則,你可以淡然出塵,卻不能慘淡獨活。

林徽因之所以熱愛建築事業,全憑她對古建築的鐘情,就像她與文字的情結,與人間萬物的情結一般。她努力奔走于各個城市,日以繼夜地鑽研古建築學術,并非是為了留下響亮的虛名,而在于這份難以割舍的情結。就像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一旦有了緣分,彼此的歡喜與執著就再也道不出緣由了。

在那個硝煙彌漫的年代,任何沉靜都不能取代紛繁,許多人藏起了雪月風花的心事,讓自己深入紅塵。今天的生或許就是明日的死,眼前的滄海轉瞬就成了桑田。世事風雲變幻,讓原本模糊不清的生命更加難以把握。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時光裏做一切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讓人生多一些圓滿,少一些無悔。

我是欽佩林徽因的,那些年來,她攜一身病骨跟随梁思成奔走于各個城市,嘗歷風霜,從無怨悔。以她的詩情與柔弱,應該居住在某處深宅大院,端然度日,安享流年。可她偏生愛上了漂泊,像船只一樣駛向遠方。只是她不孤獨,每行至一處都有目的,并且必定會留下燦爛的印痕。而我們可以沿着那些芬芳的足跡,尋找到與她相關的故事。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旅程,只是所走的路徑不同,所選擇的方向不同,所付出的情感不同,而所發生的故事亦不同。自從林徽因選擇了建築事業,她就明白,自己一生都将做一個奔命的人。她背着空空的行囊上路,一路拾撿,也一路丢失,從不問得到與失去的多少。她甚至知道,也許有一天就這樣在路上消亡,像落花一樣随水飄零,不知道會流向哪裏,也不知道哪裏是歸宿。

一九三九年年初,因日機轟炸,林徽因一家搬至昆明市郊區龍泉鎮麥地村。時局的逼迫令人無法不去躲閃,在命運跟前,有時候你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此刻的躲閃也只是暫時的安置,紛亂的年代誰也不能偏安一隅,找個村莊鄉落從此安身立命不再趕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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