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劉小白和媽媽通過了電話,他揉着吹幹不久的頭發,醒在這個有些陌生的雨夜裏。
臺燈的淡黃色光暈成環,像一輪很薄很薄的月亮,劉小白在桌前昏沉沉翻着一本全然看不懂的單簧管教材,他伸出手指,有些謹慎地撥弄桌前一只橡皮兔子的耳朵。
張念在看五年前出版的《植物大戰僵屍圖鑒》,在用深藍色的油性筆,鋼琴頂上整齊擺放的五線譜有三張,是一首名字奇怪的英文曲。
劉小白沒決定要發現張念的秘密,甚至看見新書扉頁的簽名的第二秒,他重新思慮着同班的滕溪是個怎樣的人。
事實就是張念的書桌抽屜裏放着有女生簽名的、名叫《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書。
劉小白翻它,然後放回了原位,已經與張念那樣要好了,于是到這時候,他才想起翻抽屜是個有些冒犯的行為;轉臉的瞬間,劉小白看到了放在玻璃書櫥裏一個嶄新的iPhone新款手機的盒子。
張念的夏季睡衣上印着小小的機器貓,劉小白将頭埋進了被子裏,他終于關燈上床,強迫自己躺在濃郁的黑夜裏。
這是打給張念的、第十七次無人接聽的電話。
張奇兩年前學會抽煙。
她仍舊穿着聚會上的黑色吊帶裙子,臉頰上染着兩團紅色,她笑起來,美豔裏沾染着迷人的憨軟。
趙導的儀式感極重,因此要來一張衆人酒後自顧不暇的合照,張奇像條酗酒的小蛇,緊緊抱着趙導的脖子,她在分別前擡眼,像要把喉嚨裏的話吞下去。
說:“我晚上住酒店,帶着我弟。”
煙頭在她指間,快燒盡了,于是在皮膚上遮罩一塊刺痛的熱意。
沒人忘了已經醉倒熟睡在沙發角落裏的張念,他經歷着人生中不算恥處的狼狽時刻,接着被一幫高又優雅的人攙扶起來;在他全然不知的時候,他已經倚着姐姐的肩膀,坐在了那個陌生男人的車裏。
這是張奇的破戒日,此前,她堅守着種極端的自尊獨立,從來不接受別人的外套。
沈晨陽在等待紅燈的時候,回了陳凝露的消息,聲音比在臺上時候柔軟,說:“沒喝,開車所以不能喝,現在送一個同事回酒店,很快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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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晨陽,”張奇忽然就開了她沉默很久的聲嗓,說話像譯制片裏配了音的貴族小姐,她慢悠悠,說,“我挺喪的。”
“喪什麽?”他笑了,問。
車窗外面的光點,化成半明半暗的斑影,正遮在張奇化了濃妝的眼睛上,她承受一邊肩膀上張念越來越無力的頭,忽然,也笑了。
張奇露出整齊牙齒的笑容,似乎不允許絲毫的不動容,這大概是沈晨陽第一次用戲外的眼光仔細看她,他們在後視鏡裏,手心撫水般,交換了各自平和的目光。
他們不熟,他們也擁抱親吻過,他們經歷過酣暢淋漓的故事,他們做着與生活剝離的、幾小時或者幾分鐘的戀人。
但這些均與愛情無關。
“這個戲我覺得很平……一切都很意料之中。”快到酒店,張奇繼續和他聊。
沈晨陽大概覺得這是個需要慎重的問題,于是沒立即回應,他眨了眨深夜酸澀的眼睛,深呼吸,這才說:“是,故事的結尾在意料之中,但人物的感情不是意料之中。”
“什麽樣的感情?”
車轉一個很換緩的彎,駛進了酒店所在的街,車窗上粘黏了衆多大小不一的雨粒,張奇看着街邊承載巨大墨綠色葉冠的樹,她忽然像冷了,緊緊抓住了張念的手。
晃動的雨刷像行人醉了酒,沈晨陽看着車前深灰色的柏油路,他用那低緩深沉的嗓音,說兩個字:“愛情。”
張奇裸露的手臂和肩,像要與臉龐一起,被中央空調的冷氣吞沒了,她拎着屬于沈晨陽的、帶破洞的深藍色牛仔外套,跟不上他的步子。
“辛苦你了。”張奇被酒氣熏得目眩,她眨動着發紅的眼睛,說。
沈晨陽算不上是什麽善于社交又活潑的人,他忽然像是承受不起這句感謝,沒擡眼,說:“客氣。”
“你和你女朋友怎麽認識的?”
“劇組認識的。”
“真的假的?”
看向鏡面中自己濃妝豔抹的臉,張奇一剎那辨別不出是誰;此時的她,像瘋狂過、淋雨後的貓,傾頹背後是落敗的漂亮。
睡熟的張念,在沈晨陽背上。
沈晨陽,似乎正經歷着一次再普通不過的社交,他算不上有什麽出衆思想的男人,他少于表達。
至少在張奇這裏是。
大雨止步的清晨時刻,劉小白見到了穿着睡衣和短褲的張誠威。
才進門的張奇,穿薄衛衣戴棒球帽,正用一副黑框遮住有些浮腫的眼睛,她坐下了,她穿着牛仔褲的腿繃直,接着,整個人倒在了沙發上。
她困倦,塗了淺色唇膏的嘴巴緊抿,然後,重生般又嘆着氣坐了起來;再睜眼的時候,張奇看見了抱着書包站在她面前的劉小白。
“姐姐,我來找張念,夏阿姨說他跟你去玩了。”
人和人可以契合或者不契合,劉小白和張奇卻兩者皆不是,他們不熟,并沒有說過幾句話,不互相吸引,沒有想要了解的欲望。
張奇揉着眼皮,她的手在眼睛和鏡片之間,正安靜又妥帖地放着,她大概覺得太嚴肅不好,于是用酒後沙啞的聲音笑着說“張念喝多了,現在還在睡。”
張誠威五十三歲,可看不出五十三歲,他從廚房裏來了,托着盛三明治的盤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說:“把這個吃完就上班去吧,該遲到了。”
張奇誠懇無比地盤腿在沙發上,仍舊安靜揉着眼皮,她還在笑,不願意說話。
“我去找他,看看他怎麽樣了。”劉小白說。
“來來,小朋友加個微信,我給你發地址。”
張奇刻意忽視着父親的存在,她成熟,然而有着從小養成的驕縱;她接了劉小白的手機來,把自己的微信號敲在搜索框裏。
劉小白恐懼室內凝止的氣氛,他像是被裝進一個華麗陌生的籠子,面對兩個絲毫不覺得熟悉又無比厲害的人;張誠威送他到家門口,也不笑,只說了句:“路上注意安全,別看手機。”
寬闊的電梯下落,帶來太短暫的失重感,劉小白忽然閉上了眼睛,經歷了僅僅三小時睡眠的他很心焦。
很困。
張奇模樣從小像張誠威,他們長着雙有神的眼睛,他們有微凸的眉骨、西方人一樣的鼻梁;張奇在舞臺中和熒幕裏,像位典雅尊榮的王後。
她仍舊盤着腿,擡起下巴看着爸爸,說:“你還知道回來啊?”
“我趕路開會見客戶,我的時間沒一秒鐘是閑的……你把早餐吃了,你跟我說說你弟弟怎麽還沒回?誰給他灌的酒?”張誠威沒坐,他在張奇眼前,站在令人壓抑的近處。
他一張臉上沒任何笑,黑頭發整齊地向後梳着,再深吐一口氣,又說:“他才讀高中你懂不懂?”
“我灌的。”她手在捋額前散落的頭發,又将棒球帽拿掉了。
張誠威在有些無助地晃頭,他并未預備戰鬥,可女兒的話語表情先給他一槍。
張奇站起來了,她的寬衛衣裹住細又柔軟的腰,舉着茶幾上的盤子走了,她去廚房倒了冷的牛奶來喝,站在餐桌旁把三明治吃完了。
“你真的……不知好歹。”張誠威預備湊近了高聲呵斥,可出口便成了句無可奈何的訓責,他只見張奇的腮幫子被食物塞得鼓囊囊,戴着眼鏡站在不遠處。
女生的眼淚來了,忽然就像什麽重物,滴落後了無蹤跡,僅僅在頰上滑開一道透明的水痕;他看着張誠威,忽然問他:“你覺得我是不是在演戲?”
又說:“你們每一個人明白我,我能和誰聊天呢……我媽媽每天要做的是敘述她的三觀給我聽,我弟弟一聲不吭要麽講笑話,你只叫我吃飯睡覺,我的心裏話該跟誰說一說?”
張誠威更猜不透女兒了,他懷揣着憤怒無奈,可這天仍舊拎着裝好的水果零食送她到門前,他預備什麽也不說,幾秒,又開了口:“別開車了,我叫司機送你。”
張奇個性又漂亮,她天生不愁于吃穿,也不稀罕衆多送上門的男人;她做着從小渴望的事業,在遇見每一個孤獨或是绮麗的人,她愛她的親人。
但親人不是知己。
張念被劉小白的砸門聲音叫醒,像熟睡的獅子被驚起,他埋下頭一聲悶悶的“煩死了”,裹在被子裏要再睡。
“你手機呢?手機……手機呢!”劉小白的嘴巴快要貼上張念的耳朵了,他太急躁,用種十分尖銳的嗓音說話,然後,皺着眉把一旁的白色枕頭扔在張念頭上。
張念再次醒來了,忽然,他神神叨叨像念經,幾秒後頂着淩亂的頭發下床,再翻箱倒櫃一番,最終在張奇沒帶走的、裝禮物的旅行箱裏找到了手機。
劉小白認識,還是那部半舊的、卡機的、有些過時的。
“關機了都,沒電了。”張念的拇指用力戳着黑色的Home鍵,要讓劉小白看清楚他說的是個事實;張念皺着眉,一張英俊的男生臉頰有些蒼白。
劉小白忽然問他:“你買新手機了?怎麽還用這個?”
“你怎麽知道我的新手機……”
“我昨天晚上跟着夏阿姨回去,我住了你的房間,你在用什麽香水啊,我一夜都沒睡着,要被嗆死了。”
“不是香水,是我媽洗床單的柔順劑的味道,”張念躺下去,借用了張奇落在床頭的充電器,他将手機開機了,接着睜圓眼睛,又仰起頭撇着嘴角,像委屈的狗狗,說,“劉小白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