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沒誰阻攔五月裏濕熱纏人的夏季。
城市高樓的燈光外,是被映亮的灰白色天空,商圈建築或者雄偉,或者局促;一塊空地不寬,被輪滑的兒童和跳舞的老人割據着,因此剩一條不明晰的通道。
張念皺起被劉海略微掩蓋的眉毛,動腿邁上這一段不長的室外扶梯;他手上是紙質的墨藍色禮品袋,裏面是新買的帽子以及他自己半舊的手機。
扶梯上端沾滿污漬的玻璃扶手,被一個很高的男人霸占,他斜倚在那兒,穿工裝褲和短袖,可絲毫不是不羁的,而是潇灑或者威嚴。
要是真的猜,張念會說他像個貴族。
男人回頭了,嘴巴上叼着根閃紅點的煙,他看着張念,用十分輕松的目光審視一遭,接着,又轉臉過去了。
男人的樣貌,英俊又親和。
大廈的垂直電梯上升,張念能望見無數盞混雜着的、各色的燈,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後,着急又疲憊地皺眉,他雙眼深邃靈動,一張鋒利也漂亮的臉蛋,所以小時候像女的。
青春期是奇怪的藥品,它催化着少年臉龐更削瘦,更賣力地凹陷或者凸顯,因此,現在的張念,擁有着來自基因的、高挺的鼻梁,薄薄兩片嘴唇和穿淺色牛仔褲也仍舊修長筆直的腿。
以及寫在手臂與臉龐上的充沛的荷爾蒙。
張念的身軀,完全将二十六歲正滿的姐姐遮罩住,倆人似乎是孔雀與燕子;張奇亂亂盤着頭發,穿了一件修身吊帶的黑裙子,塗深色口紅,戴了一副銀框的眼鏡。
“我今天還有事。”別人在唱的歌震耳欲聾,張念湊近了沖着張奇的耳朵大喊,甚至,他自己也聽不見自己說話了,他也不認識等在一旁交談甚歡的人們。
張奇長得像爸爸,一雙眼睛有神,笑的時候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她只是沖着張念點頭,說:“玩一會兒就走吧。”
張念并沒有聽清楚張奇的話,他在來往人的夾縫裏,忽然有些喘不過氣;張奇被別人灌酒,也尖叫慫恿着別人,細細的手臂搭在一旁女生的肩上。
有見過張念的幾個人,簇擁上來叫:“弟弟,弟弟……”
“嗨。”張念握着酒杯,象征性敬他們,可也沒抿幾口,他把新買的帽子送給張奇,并且在隆重的切蛋糕環節講了幾句煽情祝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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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覺得張奇對我來講比爸爸媽媽都親,希望她身體好又有錢,演更多好看的戲。”
姐姐的同事們,容貌端正又身姿挺拔,他們站一排,哪怕休閑狂歡的此時,也像是在一場華麗的謝幕裏;張奇正要給今天格外乖巧的弟弟一個擁抱,衆人也在感動或豔羨着,忽然,包廂門從外開了,致使這裏全部的眼睛看向那邊。
男人略顯生澀地捧着那一大束花,進來了就笑,他徑直朝着這邊來,還在念叨:“趙導您從法國空運過來的花吧,可等死我了。”
趙導長發,穿着白藍色調的紗裙,她從男人手裏接了花束,可似乎又恍惚了,幾秒鐘之後,說:“哎哎,給我幹嘛……給壽星啊。”
張念不解趙導為什麽執着地把花塞回男人手中,他在這一群新生于舞臺熒幕的男女裏,像是進了人群的鬼,他看着他們尖叫起哄。
男人被調侃地直笑,又覺得尴尬,他終究聽話,把花給了張奇,趙導還在說:“多大的人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男一號送個花有什麽呀。”
張奇大概說了謝謝,又大概沒說,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笑,又在導演的話語之後刻意送個可愛的白眼;張念仍舊在原地站着,他看着那個男人,男人沖他點了點頭,然後,像在扶梯盡頭吸煙時那樣,露出一個輕松的微笑。
即便一開始矜持推脫過,但天性開朗愛玩,因此張念在伴随噪音的推杯換盞中,迎來了人生第一場醉酒。
他快昏睡過去,可倔強着跪在地板上給別人倒酒,醉是輕松和興奮使然,因此有人起哄就多喝了幾杯,張奇比他還瘋,所以也沒有心思管教他了。
耳朵裏是音樂聲、麥克風裏失真的跑調歌聲,高跟鞋挪動時清脆的腳步聲……張念想吐,他十分狼狽地被陌生人攙扶,顧不上撫摸手臂上被捏疼的皮膚,不等跪下去就要将臉埋進馬桶裏,他甚至聞得見很濃的消毒液的氣味。
喉嚨裏溢着比酒還嗆人的液體,張念眼前只剩下洗手間裏一重重淡黃色的、明亮的光圈,他出汗了,在凍人的空調房裏。
便利店裏的冷氣像比雪糕還涼快。
劉小白霸占了唯一的黑色高腳椅,他咬下巧克力外殼的奶味雪糕,黑色油性筆在物理選擇題的括號裏标上重重一個C。
風是悶熱的,靠近室外就是靠近翻滾着紅焰的火爐,天頂的黑雲下壓,擡頭看見的高樓,劍一樣穿在幾團流動的暗色裏。
劉小白含着甜味的雪糕棍,書包裏塞了水杯和英語筆記、物理試卷以及接觸不良的手機充電器;手機在手上,劉小白顧不上思考雷雨天是否可以打電話,這是他今天第十三次撥通張念的號碼。
仍舊是無人接聽。
雨水混雜着土的氣息,一瞬間嗆進呼吸道,雨從飄落到掉落,接着飛石般沉重而密集,劉小白肩頭挂着癟癟的背包,他再次去靠窗的窄桌前,找到黑色高腳椅坐下。
窗外是水幕中燈火閃爍的世界,一切,似乎比黑夜朦胧了,只其中幾點比白晝明亮。
劉小白坐不住,他隔五秒鐘看手機,又再次去冰櫃前面,拿了一瓶酸奶,思考一下,再拿了一瓶。
他在被失約的焦慮裏,等待了數個小時;雨更大了,瓢潑般正給城市一次沐浴,結完賬的劉小白擡頭,就看見了在貨架前面挑選切片面包的夏紅林。
她是纖瘦又美麗的女人,思想強勢,言行溫柔;她是張念和張奇的媽媽。
此時夏紅林眼中的劉小白,像慌忙又親和的小鹿,他一雙眼睛漆黑明亮,鑲嵌在小臉上薄薄的眼皮裏,頭發是新剪的,因此劉海有些短,參差着露出兩筆鋒利整齊的眉毛。
他穿着白顏色藍領子的校服半袖,肩上懸着快掉的書包,一手抱着兩瓶酸奶,另一只手握緊了手機,在打招呼,說:“夏阿姨,好巧啊。”
夏紅林是天生從容緩慢的性格,她也沒想好回什麽,只仍舊盯着劉小白的臉頰,然後露出更為親切溫柔的笑來,幾秒之後才說:“來找張念啊……張奇過生日,他在那邊去玩了。”
“要是他不會回來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這麽大的雨,”夏紅林這下沒思考一秒鐘,她仍舊用很平緩的語氣說話,回頭看室外的雨幕,笑着轉臉過來,“跟你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吧,阿姨帶你回家做客了。”
穿着粉色絲綢襯衫和紫色一步裙的夏紅林,有一頭柔順烏黑的發,她年近五十,卻容顏舒展又朝氣靓麗;她伸手上來,以種不親密也不敷衍到底姿态,拍了拍劉小白發育中的肩膀。
夏紅林還在叨念:“太瘦了,要好好吃飯的。”
劉小白訝異,因為在這樣一段溫柔的邀請裏,他沒勇氣說出拒絕的話,他看見夏紅林面對便利店收銀員時也是笑的,但并不是過分熱情以至谄媚,而是種令人舒服的示意。
便利店一旁是豪華又靜谧的高檔樓盤,張念家就在這裏,劉小白走在夏紅林身旁,和穿着高跟鞋的她同樣高,夏紅林和他分享自己的黑色大傘。
家中是劉小白記憶裏那樣的,整潔又寬闊,夏紅林換鞋的時候在感嘆,說:“幸虧我今天加班,要不然就碰不上你了。”
她給劉小白遞了張念的拖鞋,淡灰色,裝飾着藍色的格子布。
夏紅林總不會在交往裏給人太多的芥蒂,她不刻意追求适宜的疏遠,而總在營造親密,于是也沒收拾客房,給劉小白拿了罐裝蘇打水來,說:“你睡張念房間哈,被單都是我這周新換的,新毛巾在桌子上放好了,想洗澡可以洗個澡,不想洗就不洗了。”
“夏阿姨,我太打擾了。”劉小白說。
夏紅林立即辯駁,她說:“沒有,不準說了,你看你和張念玩兒得這麽好,兩個人學習也可以共同進步,阿姨總想請你來家裏,煮一煮飯給你吃,但你也知道阿姨這個工作就是忙,總抽不出時間。”
劉小白總能在短時間裏搞清楚與一切人應該怎樣相處,他很乖巧活潑,說:“您要是有時間,也可以去我家店裏吃面。”
“我聽張念講了,說你家的面特別好吃,我說正好啊,我最喜歡吃面了。”
夏紅林說完,拍着劉小白的肩膀,說:“我去換衣服了,你收拾一下睡覺吧,太晚了,馬上高三了,要有充足的睡眠;張念應該過會兒才回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通宵。”
不知室外雨大了還是小了,劉小白拿着蘇打水,和夏紅林道完晚安,他的确有些難解張念為什麽失約,可密友的信任感又讓他能夠諒解。
張念不接電話一定有特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