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張奇難以預設的事有很多,其中之一是,容妙依時隔多年忽然出現,還一臉笑意在她面前,并且剪了參差不齊的劉海。

人像是在清水中洗去了曾經的糾纏粉飾,因而眼睛裏展示着太多直白的東西;張奇目視斜方,換了個方向預備和她擦肩錯過。

容妙依幾乎是大步沖來的,她伸手就扯住了張奇的格子衫衣袖,問她:“不認識我了?”

女人紅色唇膏和煙熏妝,穿着一件發黃的牛仔外套,她另一只手上是散開的一把太陽傘,她戴有顏色的隐形眼鏡,渾身香水味道。

“不認識,”張奇擡起手來捋着搭在眉梢的頭發,她擡起嘴角自如地笑,說,“現在,立刻撒手,不然報警了。”

“張奇,現在生活怎麽樣?感情還順利吧。”

“目前空窗期”她并未故作堅強,轉頭去,說着沉穩的話,“生活很開心。”

張奇的眼睛,在夜色燈火下是黑色,她眼中容妙依的臉變形或者模糊,她怎麽也沒料到,回身會看見沈晨陽。

離她很近,她看得到年輕男人臉上細微的痣,她知覺到了沈晨陽壓抑不住的困惑。

“要開車回去,還是……我送你?”他救人于危難之中,行動遠比花言巧語多;沈晨陽甚至笑了一下,他低下了頭,劃過手機上來的新消息。

容妙依在張奇衣袖上的手指沒松,她脅迫或是獻殷勤,要不就是二者皆有,忽然湊近了,繼續講:“我們有必要聊一聊,有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送我一下吧,謝謝。”

“不用擔心。”沈晨陽的動作出人意料,他忽然,像在臺上那樣,緊緊地攬住了張奇的肩膀,他帶着他往一旁去;張奇像是輕飄飄一株樹被拔動,她麻木無情地,跟着沈晨陽走了。

沈晨陽不問什麽,他在駕駛位專心開車,沒過兩個路口開始堵了,車被逼仄在一片未見遠近的燈光裏。

這是一年前張誠威送給張奇的車。

“要是你遇到了什麽麻煩,我可以最近每天送你,”沈晨陽屏住了呼吸,又一會兒,才說,“你不用擔心露露多想,我和她彼此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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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排的張奇從剛才起戰戰兢兢,她用很小的聲音說話:“不用了,我會叫我媽媽來接我,或者爸爸的司機也可以——”

“你改天可以從正門直接下地鐵站,她就找不到你了……當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只是給你出個不太便利的主意。”

“今天打擾你了。”張奇吸着鼻子,她一雙黑眼睛清澈明朗,在高挺的山根兩側,她在睜着眼流淚。

除了張奇自己,沒人認識容妙依。

這是沈晨陽第一次見這樣的張奇,她一改野性無畏和高傲,忽然脆弱不堪了,像療傷無效的貓;沈晨陽的生命裏沒有過這樣的女人。

他忽然笑了,安撫般透過後視鏡看張奇的臉,說:“咱們好歹是同事,現在也算是朋友了,幫忙很正常。”

“今天要是沒碰上你,那應該就是另一則故事了。”

沈晨陽用百分之九十的心思開車,他無法得空細想張奇的情緒到底飽含着什麽;手機屏幕上跳出新消息。

陳凝露的語音:“路上注意安全。”

等紅燈的時候聽完一次,沈晨陽回她,用沉穩溫柔的聲音說:“在堵車呢,在堵車,一會兒就到家了。”

張奇終于能夠在語音發出的一刻呼一口氣,她問他:“幹嘛撒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晨陽是溫順的,沈晨陽也是卑劣的,他那麽願意将一小件事情當做大事對待,他沒有被懷疑和徹底解釋的勇氣,他的坦蕩也不坦蕩。

夜更漆黑,沒人在意又新關了幾盞渺小的燈,張奇閉上了眼睛,她開始虛無的想象前,恐懼一切壞事的發生,她在記憶裏看見容妙依的臉,又忽然想起自己被沈晨陽那樣溫柔又利落地攬住了。

周六的早晨,通常靜谧又懶散。

劉小白在鏡子前含着滿口薄荷味的泡沫,他隐約聽見從廚房中傳來的汪豔雯的聲音。快亮的天淡灰色,大概快要下雨了,劉小白揉着昨晚洗過的柔順頭發,從客廳到廚房。

他說:“我今天去醫院,去照顧奶奶。”

“不用你,”汪豔雯忙碌着家中的事,也忙碌着店裏的事,她挑起鍋裏煮好的米線,放進調好湯的碗裏,再鋪上青菜和煎雞蛋,她說,“她有兒子,你現在的任務是學習,這些事情爸爸媽媽能解決。”

桌上一個蘋果和新開的鮮奶,加上這碗雞湯米線,都是劉小白的早餐。

汪豔雯忙碌勝過需早起擠公共交通、加班通宵的上班族,她沒一會兒就拎着背包出門,不高的背影在樓梯間,在電梯裏,在小區院子的花壇旁……她邁開腿很緊張地走,走的很快。

事實上劉小白不樂意做一個表裏不一的人,他像衆多可愛的高中生一樣,有理想和壓力,善良也勇敢;他的生命平平,至今未有太多的轉折,因此經常來臨的錯覺是,要一直這樣在無形的拘束裏下去了。

這樣說來,甚至連張念也不了解他。

張念的周末計劃和劉小白的全然不同,他會抽時間去福利院,帶書本和物資,掃地擦玻璃,或者是教兩個上初中的男孩子輪滑。

“我在家裏休息,今天我爸媽都在家,我哪裏都沒去。”電話那端的張念似乎有些沮喪,可仍舊是親切又熱心的,劉小白明白相處中張念在毫無保留,可劉小白無法做到與他一樣。

別人眼裏,張念總不交流,并且嚴謹又冷漠,可劉小白眼裏,張念像奇怪又高大的樹,在清風中清脆、繁茂、和煦着。

劉小白啃着蘋果,将手機貼在耳朵上,說:“我在吃蘋果,然後做數學,晚上要看球,中午去店裏幫忙。”

“你奶奶好沒好一點?”

“明天進手術室。”

“忙不過來的話跟我說。”

“好。”

像是有什麽,正梗在喉嚨裏,劉小白艱難地說出了那個“好”字,他嚼着很脆的蘋果,眼淚像是從胃裏湧出來,顫動得胸腔和呼吸道生疼。

“你要是不忙就好了,我傍晚可以教你輪滑,你不是一直很想學麽?我在五月廣場,七點鐘,有空就來找我。”

劉小白躺進床中央去,咬着蘋果閉上了眼睛,他含混不清地說:“沒空。”

五月來的夏暫避一時,急雨之後,是清爽又涼快的風天。

劉小白珍視這個不燥熱的黃昏,張念一回頭,看見他穿着白色加淡藍橫紋的背心,拎着放在塑料袋裏的瓶裝水,沖這邊揮動胳膊。

劉小白在喊:“我又有空了!”

雲朵是厚重的,幾秒鐘之後變幻了新的形狀,廣場上生長着青碧繁茂的草,以及明豔多色的花;有悠揚樂聲,有禁锢着理想的畫家,有漫無目的的歌者。

張念不失約地帶了全套設備來,他看着劉小白穿戴,接下去看他扶着長在石塊圍成的畦裏的樹。

“要摔了,真的。”劉小白不敢睜眼睛。

“多摔幾次就會了,我那時候摔得可慘了,你可以試着走一走——”張念忽然湊近了,他的汗在眼角上,因此用手指去擦,又說,“好吧我來扶你一會兒。”

劉小白說:“我發現你有時候還是蠻善良的嘛,你平時幹嘛裝壞?有些同學可不喜歡你了。”

張念專注用心,緊緊攥住了劉小白的手,汗和汗交融,燙熱的皮膚緊貼着,他回答:“我不需要那麽多的喜歡,我就這樣。”

劉小白即将向前趔趄,又在這一瞬間裏維持了平衡,他在這時,像即将從太過昏暗的生活裏逃離,成為一個時刻快樂的人了。

再迎來周一,張念消極透頂了,他寫完一道數學題,重重将筆按在桌子上,距離月考還有兩周,他恨不得時間加速,他戳了戳劉小白的背,壓低聲音,說:“這一次好好考試,好好考,至少不能比不過楊空。”

“萬一我考砸了怎麽辦?”劉小白一張口就說喪氣話,他皺皺眉,聲音像是從幾米之外傳來,他低下了臉。

張念氣得要翻白眼,他一拳砸在劉小白背上,控制自己不喊出聲,他說:“給我好好考,這次說什麽也不能砸,就算我被他壓下去你也不能。”

“張念。”劉小白語氣有點幽怨,他總覺得張念太過于奮不顧身,他考試不是為了威脅誰,因為考試本來就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喧鬧的教室像煮了一鍋粥,晚自習結束,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回寝室去了,劉小白一轉頭,就看見了楊空,他正站在課桌後面,手裏捧着本書。

仍舊是《孫子兵法》。

張念扯着劉小白的胳膊,準備下樓去了,劉小白突然說:“今天何老師和楊空談話了。”

張念點點頭,在醞釀着有必要的追問,可是一時間無法組織語言。兩人出了教學樓轉彎,呼吸室外清新微涼的空氣,身後忽然來了一個人,觸電般,十分迅疾地将易拉罐塞進張念懷裏。

“你這是——什麽意思?”張念迅速捕捉到劉小白的好奇目光,他有些局促地撓撓眉毛,握着常溫的易拉罐,問夜色中站在他眼前的滕溪。

滕溪穿着校服,嘴角輕彎,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那你說,”張念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他伸手,拍了拍劉小白的肩膀,說:“你着急就先回寝室吧。”

劉小白笑着給了張念一拳。

張念覺得自己肺都疼,他擡起臉來,看着劉小白遠離時候在夜風裏輕揮的手,看他很快地消失在夜幕下的人群中。

很高的樟樹遮罩在頭頂,像随風飄搖的傘。

滕溪樂于接受來回同學的暧昧目光,她歪歪頭,跟張念說話,很輕聲地一句:“有沒有戀愛過?”

可樂罐被握得溫熱了,張念忽然緊張着,他輕抿一下嘴巴,說:“沒有,現在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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