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張奇戴着墨鏡站在車旁,臉頰被這一個黃昏裏極美的夕陽照映着,她的頭發随意綁成一團,穿了吊帶的天藍色裙子;她并不白皙,是一身泛着光澤的、細致勻稱的麥色。
張念從不遠處走來了,他似乎在未見面的五天裏長得更挺拔,讓張奇不得不訝異和仰視。
她沖着張念笑了,埋怨他:“你磨磨蹭蹭幹什麽呢?”
“忘記帶手機了,回去拿。”
放學時候的校門前簇擁着車輛和人潮,張念的發尖在滴汗,他走得急了,進車裏的第一刻,吞下杯子裏的一大口水。
“這周不巡啊?”張念問。
張奇扯過安全帶在身前,墨鏡被她丢在了副駕駛的座椅上;她今天是粉紅的唇色,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溫和明媚。
她說:“趙導演人家去電影節了,組裏有演員也去,夏女士聽說我今天空着,電話立馬就打過來了,說來接咱們家小的。”
“你才小的。”
張念倒不是橫眉豎眼,他靠在車後座的椅背上,看着手機屏幕上不斷彈出的消息;月考之後的張念更加忙碌了,他所帶領的九中交響樂團,要在高三年級的畢業典禮上演奏。
張念是團長,也吹單簧管,會彈鋼琴。
在曾經,這些全算不上張念一心喜歡的,可他終究在自律中習得了純熟的技藝;夏紅林從過去到曾經,從來沒在愛好的選擇上逼迫過他,也沒有逼迫過張奇。
令人訝異,在這個家庭中,某些時候長輩比晚輩更勇敢開明,張誠威和夏紅林在事業上全部是不肯退讓的人,他們有着努力積累的財富人脈,能夠各自獨擋一面,各自看着比旁人廣闊的世界。
因此張奇和張念的生活,是從小細致又自由的,他們無需擔心資源和舞臺,生活得正直、缥缈又清靜,他們被環境保護,成長得十分炫目,又迅猛。
張奇沒開車回家,她帶着張念繞遠路,去吃一家聽聞很久的湘菜;餐館裏有淡紅色和淡黃色的燈,光芒灑在張念挺直的背上,他忽然轉臉過來,問在身後的張奇:“你快做錯什麽事了?”
兩人還沒落座,餐廳裏算不上喧嚣,可也不冷清,張奇在訝異之後猛得靠近,忽然笑了,說;“你記性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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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年級的同學,他爸爸這周被抓了,是個導演,”張念說着話,在木質的椅子裏坐下,他望向桌上精致的青瓷餐具,深吸了一口氣,說,“靈感不夠所以溜冰啊……你上次那副樣子,快跟他差不多了。”
“哪個導演?”張奇忽然關心起別人來,她的視線在張念臉上,聚精會神起來,要聽。
張念搖了搖頭,說:“你不認識。”
“那行……我說的不是那種錯事,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反正不會坐牢的你放心吧,而且,我不是……不是還沒做嘛……”
張奇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緩下去了,她原本翹起來的嘴唇在無意裏抻平了,接着,又艱難地一笑,聳了聳肩。
張念沒預備多說什麽,他知道張奇自主又任性,事實上家中的誰都這樣,張誠威和夏紅林是,張念也是。
“我不會做的,我不是壞人。”張奇再次睜圓了眼睛,她像是從某種奢望中忽然警醒了,堅定地搖了搖頭。
張念清楚地察覺,她的眼睛在瞬間裏透紅一圈,不是燈光的作用,因為已經有水在張奇的眼眶上懸着。
“點菜吧,點菜。”張奇擡起手腕去擋臉,轉頭拿來桌上沉重的菜單,遞給張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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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瀾芳手術後一直在女兒家裏休養,她這天終于擺脫暴躁女兒的戾氣,被放學遲來的劉小白接回了家。
排骨和山藥煮在砂鍋裏,劉小白正站着,切一根青綠色的莴筍,他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問出口,因此放下刀解了圍裙,去卧室。
天色暗了,樓房被豔麗的夕陽遮罩,楊瀾芳的卧室裏被映滿好看的光線,她這時候正在床邊坐着,數一沓面額不等的錢。
劉小白站在門邊,他笑了,一雙大眼睛下,堆起白色的卧蠶,他長得幼嫩、靈動,說起話像洶湧清透的泉水。
“奶奶,我小姑在家怎麽了?”
“和你姑父吵架……不是你姑父的錯,你不要亂想,覺得是人家不願意我住了,你姑姑現在上年紀了,脾氣不好,我本來就是心髒這兒不好,我還是回來舒坦,”楊瀾芳說着,伸手去要抓劉小白,她如願以償,看見他在床邊坐下,繼續說,“我病了,幫不了你們什麽,不知道什麽時候死。”
劉小白忽然,覺得喉嚨裏哽了東西,他起身過去按開了頂燈,又在床邊坐下,視線掃向室外流動又凝止的、快要降臨的夜幕,說:“什麽死不死啊,你這個也不是絕症,現在都做完手術了,養着就會好的。”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一定會好的。”
“等着小白考上大學,我就享福了。”
“嗯嗯。”劉小白點着頭,說一句“去切菜了”就離開,他站在廚房中央,眼淚開始冒出來,又沉重地砸下去;手機忽然響了,劉小白急忙轉身去拿,他一邊揩着臉上的液體,一邊對那邊說:“喂,怎麽了?”
“我們交響樂團的演出,需要一張海報,我想問問你,能不能接個單?放心酬勞是有的,按照市場價格。”
張念的聲音隐秘在電流的輕響下,磁性又神秘,他沒等劉小白緩神,忽然又說:“這個會在學校官網上被做成版頭,也會線下張貼——”
“你們交響樂團百分之八十都學過美術信不信?”劉小白盡力僞裝着剛才的哭腔,說起話幹脆利落,他忽然笑了,說,“我一天都沒學過。”
“他們行就不找你了,做不做?不做算了。”
劉小白實在訝異,他畫漫畫的技術全是自覺練成,他沒上過興趣班,更沒經歷過多少藝術的熏陶,張念說話從來不拖沓,他在那邊又來一句:“請不動您我可挂了。”
“可以可以可以!”聽聲音,劉小白像是興奮地要飛起來,他站在陽臺上,用一雙紅眼睛看向窗外。
他真的笑了,完全沒在掩飾,他欣喜于有一次機會将自己原本不準備追求功利的東西展示出去。
“錢也不用太多,我先畫一畫你們看,要是可以的話,到時候看着給一點點就行,”劉小白轉念,又有些好奇地問,“那你推薦的我嗎?”
“是啊。”
“為什麽推薦我?”
“哪裏來那麽多為什麽……”張念輕咳了一聲,說,“具體的約個時間見面說,我這兩天忙着排練,可能沒空。”
劉小白轉身回來了,他去廚房裏将炖着排骨的火調小了,砂鍋騰起的熱氣是香噴噴的,菜板上沒切完的青筍,顏色和生長在盛夏裏的、花朵的枝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