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53
試卷上的黑色宋體字成了奇怪的符號,劉小白用左手攥着米黃色的草稿紙,他在閉上眼睛的前一秒,顫抖着在括號裏标注了字母C。
張念的消息在那條鏈接之後中斷了,現在的時間是夜裏十一點多,劉小白站了起來,他把沉重的身體放進床中央。
是個與往年沒太多不一樣的大年初一,劉小白從窗簾的縫隙中瞧見了不遠處樓房上十足明亮的燈,他的眼睛在寫作業之後澀疼,因此他開始翻書桌上的儲物盒,找到了夏天時候沒用完的滴眼液。
劉小白再次失眠了,他倒沒再猶豫,開始睜着一只眼睛,仰卧在床上發消息,問張念:“睡了嗎?”
幾秒之後收到了兩個字:“沒睡。”
“還不睡?”張念又問。
液體攤開在眼球上,形成了涼爽濕潤的一層水膜,劉小白願意将張念那些過去很久的,或是一直存在的關切放在心上;他更矛盾,更極端地悲哀,甚至早就絕望了。
否則也不會沉默到此刻。
泛涼的被子碰着腳心,劉小白回複:“睡不着。”
“猜我在想什麽?”
劉小白不了解張念敲下這句話時候的心情,他仍舊躺在床上,腿曲着,用牙齒咬住食指彎曲的指節。
“在想我嗎?”
劉小白的笑容及時地消解。
張念只回複了一個字:“嗯。”
春節裏總有不知來源的儀式感,黑夜讓人感性;劉小白把亮着屏幕的手機放在胸口上,他滿腦子裏,只剩下張念的一個“嗯”字。
人在沖破隐瞞與枷鎖的一刻,總披上前所未有的英雄鬥篷,開玩笑的人期盼玩笑是真話。
Advertisement
劉小白坐了起來,他顫抖着手,半天都摸不到頂燈的開關,衣櫃的最右邊是一件深灰色高領的毛衣,劉小白覺得它好看,所以就穿上了。
他站在真相的隔壁,早就窺見了窗中唯美并驚心動魄着的一切。
劉小白撒謊的內容是:“需要數學拓展卷十一的答案。”
“我已經出門了。”
“下雨。”
昏昏沉沉的時候,忽然那樣不顧一切,劉小白躲過了汪豔雯形同虛設的看護,他在半夜溜出家門去,踩着地面上反光的雨水。
倒是不用打傘的。
城市還沒睡去,一千家酒吧茶室裏,有衆人各自的故事,黑色和小雨緊密相貼,多了那樣一些薄瘦纏綿的美,還有兩分凄涼。
圍巾在劉小白脖子周圍,像松軟堆起的雪。
他冰冷潮濕的指腹觸碰着手機屏幕,當幾個字全部敲下的時候,卻有種人生亂掉的錯覺,他沒時間思慮一切後果,他只想占有。
張念從沙發裏猛地站起來,捧着手機一言不發,張奇不經意地,仰頭去看他。
劉小白問:“你喜歡我嗎?喜歡嗎?”
“怎麽了?”張奇把剝好的榛子擺放在面前的盤子裏。
張念走路帶風,把手機塞進褲兜裏後,只留下了一句:“沒事。”
不過他沒有忘記帶拓展卷的答案,要卷好了,塞在厚外套的口袋裏;院子裏很空,隐藏在綠植之間的、小區的路也很空,那些針一樣纖細的雨珠砸在鼻梁上了,令人從昏迷的黑夜裏清醒了。
小區門口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在很多時候,這裏是劉小白等待張念的地方,藍色門頭亮着冷清泛白的光,在掉落的雨珠中暈開了。
劉小白就站在便利店門前的不遠處,穿得很厚,可是沒有打傘,路燈不是過分明亮的,人的臉上,暗光和亮光相接。
張念接下去的幾步有些慢,他的手塞在厚外套的衣兜裏,把那張卷起來的答案紙握緊了。
“拓展卷的答案。”張念說。
他握着那張卷起來的紙,像在完成什麽神聖的交接儀式,無論是表情還是站姿都很莊重;劉小白的視線又飄向旁邊去了,不敢看他。
雨仿佛也在莊重地掉落着。
車輛從公路上駛過,輪胎擠壓着濕潤的路面,似乎是在膠着的前一刻分離開,再刺進耳朵裏。
劉小白過來了,他走得不十分快,帆布鞋的白色部分沾着淺褐色的泥水,他在五秒鐘內到了張念面前,擡起頭看他。
“什麽意思?”張念的笑掩藏在眼神深處了,他忽然就故作嚴肅着,問他。
雨掉在兩個人的頭發上,集成白色的水珠,像霧,有種清透的朦胧感,劉小白沒伸手去接張念手上的紙,他輕歪着頭,也不笑。
問:“你覺得呢?”
張念并沒有回應,他大概在心裏反複思慮了一千次接下去該做什麽,可忽然什麽也說不出口了,他要說的太多,一時間糾纏起來了。
劉小白轉頭看着不遠處西式建築的尖頂,他的手別進羽絨服的口袋裏,下巴被纏繞的圍巾湮沒,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條沒用顏色的線。
“你何必呢,我又何必?我做了一輩子最沒腦子的事,你說得挺對,我是真的沒腦子。”劉小白在自我批評的時候,總盯着低矮樹叢的葉片在看,他點了點下巴,于是不在說話了。
張念舉着那張紙的手,已經開始顫抖發酸了。
他預備擡起手去,将劉小白圍巾邊緣的亂線扯掉,他還在擔憂着,怕自己做了出格舉動之後會吓到他……張念輕籲出一口氣,他也抿着嘴巴了。
細雨中有偶然的一大顆,忽然落下來,砸在了劉小白的鞋頭上,他動了動腳,然後擡起眼睛去,注視着張念。
劉小白的眉頭是輕鎖的,神色裏仿佛有了太多的質問,又似乎是種掩藏在冷漠中的嬌氣;他忽然就不像那個故作粗心的高中男生,不像校足球隊的前主力。
他像在夜裏忽然靜默下來,睡眠時候還在探聽世界的藍色玻璃容器。
他湊上去,堅定地、忽然地用嘴唇貼上了張念的嘴唇。
風驚動了落水的樹葉,水珠忽然紛紛擾擾地落了很多下來,附着在人的眼皮上了,比喊味道苦澀的滴眼液還冰。
張念收回了舉着那張紙的手。
劉小白走了,大概很慌張和羞怯,他轉過身去,堅定地沿着路邊走,他甚至小跑起來,跑了幾步又停下來,繼續走着。
張念追他,喊道:“怎麽回事啊你?親了不認賬對嗎?”
路邊的暗處還有零星的行人,倦意旋轉在雨夜的上空,劉小白被追趕上來的張念扯住了袖子,他幾乎被拎着,轉了個圈。
“沒不認賬。”
“喜歡。”張念說着話,忽然抓住了劉小白泛冰的右手,攥緊了。
劉小白從衣袋裏摸出了新手機,他點亮了屏幕,把它遞到張念眼前來。
在笑的劉小白,臉龐上是來自路燈的光暈,他的右手被張念用力扯着,去摸張念冰涼的臉頰,兩個人沒誰是溫柔的,動作中是生澀和強硬。
太突然了,一點都不好玩不有趣,最多的僅僅是躍動的刺激感,充斥人的每一寸神經。
“拿着吧,本來就是你的。”張念說。
劉小白在嘗試着掙脫自己無辜的右手,他的指節僵硬蜷曲着,在張念的臉頰上壓出了痕跡,他看見張念的笑正從眼底浮出,染在了嘴角上。
“我怕我媽他們。”
話語之後的呼吸還沒有調整均勻,深夜裏的劉小白是腦子糊塗的,他排斥着感性,卻做了最感性的人,因此當張念的呼吸貼上他的鼻尖的時候,感官要消失不見了。
這一次不是觸碰、不是盜竊、不是搶劫、不是擁抱。
是真實的、綿長的親吻,親吻裏緊緊有着露骨的愛情,少年是争鬥不歇的小獸,對着粗壯的林木獻上觸角,為一份充斥心髒的喜歡獻上英勇。
劉小白被自己的兜帽遮住,忽然覺得眼前全是柔軟的絨毛,他不想思考了,并且不想擔憂,也不想憤恨;他不計較愛從何時開始,不知道愛是不是永不褪色。
他知道,張念終究成了他命裏一條再也無法撫平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