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診所裏不透光,窗戶被遮光布擋得嚴嚴實實。裏面裝修簡約,靠牆的位置擺了一張辦公桌,旁邊立着原木書架,一眼望去全是心理病理方面的書籍。

背對着門的方向擺着一張折疊式躺椅,程尋坐上自己的老位置,這才稍稍覺得安心。

一個高高瘦瘦的白褂年輕男子轉身從窗邊走來,朝着他慢慢靠近。

“還是不能克服嗎?”李唯明的口吻裏包含了嘆息,他尊重他的習慣,作為他的主治醫生,他也知道他讨厭光的原因。

大多數心理疾病都有一個通病——深切的自卑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于是對自我産生過度的質疑。

他只是想把自己藏起來,躲避所有的視線,以求得僅有的一點安全感。

座位上的人嘴角扯出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敷衍的回應,“習慣了。”他的笑容裏有那麽一絲苦澀的味道,除此之外仿佛還隐藏了別的情緒。

李唯明輕嘆,沒說其他,上前為他解下罩在眼上的紗布。他是一名心理醫生,同時也要為他處理各色各樣的小事。

通常情況下,程尋并不願意麻煩人。

房裏只開了一盞燈,方便照明。

李唯明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口,眼皮上痕跡很淡,不過依舊看得出撞傷的印記。

揭下眼罩,這才露出一張完整的俊秀的臉龐。程尋皮膚白皙,墨色的碎發增添了少年感,怎麽看怎麽不像已經23歲的人。

大概因為從成年開始就很少接觸外界,心智在發育,可一張臉卻幾乎沒有變化,停留在了最青蔥的歲月。

李唯明知道他不在意這些,可每回見他都覺得惋惜。年輕的孩子正是朝氣蓬勃的時候,可他卻只能躲在家裏,而且……随時随地可能遭受意外的傷害。

“這幾天,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別的傷口?”

程尋眨了眨眼,緊接着搖頭,其實身上有跌倒的青紫斑痕,不過他以為這是習以為常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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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裏住着一個小孩兒,尼諾很不安分,程尋每天醒來都會察覺到身體上的變化,這兒腫了一塊兒,那兒又被割傷了,他嘗試通過日記的形式和他對話,可頑皮的尼諾很容易把他忽略。

多重人格障礙就是這樣,你永遠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也許下一刻,尼諾又會突然出現,防不勝防地朝你揮手說“嗨”。

程尋想到了那天來他家裏的意外之客。

李唯明轉身走到辦公桌前,劃動鼠标翻看着什麽。在程尋走神之際,忽然間擡頭問,“周末家裏來人了?”

此刻,電腦裏播放的正是當天的監控畫面,程尋的住所內安裝了攝像頭,當時和醫生協商過,一切只為觀察他的病情。

程尋起身,盯了他一會兒。

李唯明摸了摸鼻梁,玩笑道:“你可別怨我,随時觀察你的狀況,這是作為一個醫生的職責。”說着又看了屏幕幾秒,習慣性杵着下巴,靜默一陣,疑惑地開了口,“簡繁星?”

程尋微微皺眉。“你認識她?”

“是我以前的一個患者。”

他沒再追問,似乎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

李唯明看了他一眼,遲疑道,“尼諾在她面前出現了?”

被人窺探隐私,多少會有些介意。程尋知道她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只是到了什麽程度,他也沒法确認。

“只是一秒鐘而已。”盡管如此,他依舊說得洩氣。

所以他才不願意見外人,因為受不了那種異樣的眼神。

多說無益,可李唯明仍然不厭其煩地安慰,“阿尋,你知道國外有很多多重人格的先例,他們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只要調整好心态……”

“我知道。”程尋脾氣好,可總有不耐煩的時候,打斷他之後,又頓時氣餒,埋下頭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

“我沒辦法。”他嗓音喑啞,發出的每一個字仿佛耗費了很大力氣。

他心裏有克服不了的難關,除了自己,別的人誰也無法真正理解。

李唯明擔心激起他的負面情緒,主動止住話頭。在電腦前坐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框眼鏡,嚴肅地與他讨論病情。

“尼諾最近有些反常,這幾天看上去很失落,只喜歡蹲在鋼琴底下,也不愛出門。”

程尋依舊站在陰影處,保持沉默。

李唯明又問:“最近還有和尼諾對話嗎?”

他張了張嘴,微微翕動,終于啓唇,“偶爾吧,他不怎麽喜歡回應我。”

他和尼諾有着一個共同的筆記本,在他還是程尋的時候,會主動寫下自己想要了解的事,然後在接下來的某一瞬間變成了尼諾,他也會看見裏面的內容,只是尼諾識字不多,對程尋的問題也總是愛搭不理。

程尋漸漸厭倦,也很少再和他對話。

他們彼此并不知道對方做過什麽事,也因此容易引起麻煩。

“他缺少一個玩伴。”李唯明中肯地下了判斷。

“沒人願意跟他玩兒。”程尋寡淡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這樣不挺好嗎?沒人搗亂,安安靜靜的,也就沒那麽多糟心事。”

他的态度有着顯而易見的抵觸,越是這樣,越不利于病情。李唯明還想說些什麽,卻一下被他轉移了話題。

“我哥呢?他什麽時候回來?”

“下周末吧,”李唯明無奈地撇嘴,“在這之前你還需要進行一次心理治療。”

程覺并不看他,只淡淡地哦了聲。

從診所裏出來是一個極其煎熬的過程,程尋需要逼着自己從蔭蔽裏掙脫,然後暴露在公衆的視野裏。

他停在了近門處的位置,陽光傾灑進來,将他隔絕在那條明暗線內,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從陰影裏走出去。可是好難,每一次都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

呆呆地站了一陣,他終于沉了口氣。忍住異樣往前邁了一步,金色的光晃得他直眯起眼睛,那份溫度很不一樣,照在皮膚上,仿佛有輕微的灼熱感,程尋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陽光下顯得耀白,泛紫的血管格外清晰。

緩慢地擡頭,他拿手遮住太陽光,不過依舊在指間留了縫隙。他心裏有很大的矛盾性,渴望像這樣悠閑地曬曬太陽,卻又害怕別人的注視。就像此刻,街邊有人路過,随意投來的目光就能讓他的心情頓時扭曲。

他是個病人,很不正常的病人,曾經一度被視為“精神分裂”。

李唯明說的不錯,大多數時候他也可以過普通的生活,只是那份寧靜太過脆弱,不知什麽時候又會被打破。

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生命。

說不定,哪一天尼諾貪玩兒跑到馬路上,一不小心就被撞死。

一路沿街回去,程尋慶幸自己暫時沒有異常。診所離家不遠,他卻走得費力。到了小區樓下,他首先來到了花壇旁的灌木叢裏,前兩天在這兒遇見了一只流浪貓,他給它搭了窩,買了糧食,也不知道有沒有餓着。

“喵~”程尋蹲身學起了貓叫,摸到窩裏蠕動的小家夥,不覺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只有此刻才最為真實。

他喜歡動物,可是卻沒法親自收養它。他不能給它一個家,因為他連自己也打理不好。

他救的了它,卻沒人救得了自己。

...

初秋時節,淅淅瀝瀝的小雨眼見着越下越大。雨滴落在地面的聲音漸響,噼裏啪啦,像盛夏的暴雨。

路上行人匆匆,撐傘的人倒并不着急。

剛從出版社出來,沒有帶傘,簡繁星走到中途慘遭雨水洗禮。也不知道踩中了第幾個水坑,她終于找到了避雨的地兒——一個偏僻的公交站亭。

一到檐下,簡繁星趕緊抖了抖身上的水滴,摸摸頭發好像也有些濕。摘掉橡皮筋,一頭泛黃的自然卷垂在胸前。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顧及不上別的,忙翻開單肩包檢查了一下書籍。

幸好沒被打濕。

放好東西,她無奈地望着外邊的瓢潑大雨。“什麽鬼天氣!”她怨念了一句,然後被陡然傾斜的雨淋到小腿。

她呀了聲,鼓起臉頰,被惹得有些生氣。

這次要去的目的地還跟上回一樣。十天了,再版的書籍出了樣書,簡繁星特意搶着給人送來。她有自己的想法:像她這樣的小編輯,工作以來從沒有參與過一本暢銷書的制作流程,這回也是想博取好感,為自己争取一次責任編輯的機會。

只是......總覺得那位程先生脾氣古怪,白長了一副好樣子。

她想起了上次的經歷,走神間,微一偏頭,冷不防被廣告牌下的身影驚吓到。

他什麽時候出現的?!

公交亭裏還蹲着一個模糊的人影,離她幾步遠而已。他身體蜷縮,瑟縮地把頭埋進膝蓋裏。看衣着打扮,一點不像流浪漢。

簡繁星螃蟹似的橫向移動,靠近了些,還沒看出端倪,人卻倏地仰起頭。

一見他的臉,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身子跟着往後傾。

地上的人表情懵懂,歪着腦袋看了她幾秒,眸子眨了又眨,在她還沒回神之際,兀自開口。

“媽媽?”

簡繁星張大嘴,震驚地說不出話。

她,她,她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大的兒子?

而且,他的聲音......

“姐姐?”他繼續奶聲奶氣地吐字。

雨依舊下個不停,她覺得頭皮發麻,質疑自己還在夢境裏。明明和程先生長得一模一樣,可他無辜的眼神、稚氣的聲音,總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是他的雙胞胎弟弟?不對呀,這分明是個小孩子。

面前的人一下站起了身,需要仰望的身高頓時打破了她的猜忌。

“你是?”她咽了口唾沫。

“我叫尼諾。”他不像是壓着嗓音說話,仿佛生來就如此。

“程先生?”她知道他的筆名,見他仍舊困惑地睜着大眼,主動解釋,“你不記得我了?我是簡繁星。”

尼諾轉了轉眼珠,嘟嘴重複了一句“繁星”,眸子忽地一亮,像是忽然被點醒,身子也因為激動跟着一抖。

“點點?我的點點!”他雀躍地朝她撲來,埋頭往她胸口蹭了蹭,又抱怨似的嘀咕,“尼諾找了你好久。”

“......”簡繁星整個人僵住。

她哭喪着臉,差點一下子哭出來。

媽呀!這到底是哪兒來的大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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