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簡繁星第一次見到程尋的治療過程。

EMDR療法,也即眼動脫敏再加工療法,和催眠有些類似。

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裏,他坐在躺椅上,戴了個左右耳來回發聲刺激的耳機,一旁開了一個照明燈,并不算亮。她心裏覺得壓抑,可對他來說卻只是尋常。

簡繁星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溫開水,遞到他手上,在此之前,她還充滿着好奇,可一到診所就頓時沒聲兒了,和他眼神交彙的一剎那驀然覺得緊張,腳下踟蹰,不知道自己該走還是該留,最終只是忐忑地立在一旁。

李唯明坐在程尋面前,把白色的醫生服外套脫了,态度盡量随和,避免讓他感到一絲絲的不适,閑聊了一會兒,看他情緒穩定,這才催眠似的和他展開對話。

“慢慢閉上眼睛。”

他照做了。

“程尋,”李唯明輕聲喚他,“能聽清我說話嗎?周圍沒人了,你很安全,不會被打擾。”首先需要卸下他心裏的防備。

程尋靜了一陣,半晌才低低地“嗯”了聲,氣息似有若無。

李唯明徐徐引導:“現在,想象自己處在花海裏,風吹過,拂在臉上暖洋洋的......能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藍天。”

“還有呢?”

他輕微蹙眉,像在沉思,簡繁星見他嘴唇蠕動了一下,他開口道,“一個孩子,穿着粉色的外套。”

“那是誰?”

他搖了搖頭,“不清楚。”

李唯明耐心地問,“可以讓他出來和我見面嗎?”程尋沒了回應。他兀自喚了一聲,“尼諾?你在嗎?”

Advertisement

程尋起初還算平靜,忽然間身子一抖,像是瘧疾發作,瞬間睜開了眼,眨巴兩下,呆了呆,注意到面前的人,軟軟地叫了一聲,“點點。”

簡繁星面上的驚詫一閃而過,平靜下來朝他柔和地笑,“是我。”

尼諾激動得沖過去一把将人抱住,顯然高興壞了。

被纏住的人和醫生對視一眼,皆顯無奈。簡繁星有些微的喘,推了推他,“先放開我好不好?尼諾最乖了!”

“不——放——”他噘嘴搖頭,腦袋往她肩頭親昵地蹭。

簡繁星佯裝生氣,“不放手,今天就不給你蓋小星星!”

他皺着臉糾結,眉毛都快擰到一塊兒了,最終不得不乖乖聽話。

“去那邊坐着。”她指着李唯明的位置吩咐。

尼諾朝他望了一眼,不情不願地踱步過去,磨蹭着坐下。

李唯明見他一副委屈樣,忍俊不禁的同時也覺得困惑。注意到他納悶的眼神,簡繁星炫耀似的笑笑,“最近新發現的法寶,治他保管有效。”

其實是尼諾太過頑皮,于是她對他實行獎勵機制,每當他乖乖做好一件事,就在小本本上蓋上一顆星星。

小孩子心思單純,沒幾個會不上套。

尼諾無聊地坐在躺椅上,兩手撐着毛毯,腿前後地晃,可是這條腿的長度仿佛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每次只是在地上摩擦。于是他換了方式,腳尖一下下點地,噠噠地響。

“尼諾?”李唯明嘗試吸引他的注意力。

座位上的人專心致志,微埋着頭,時不時笑笑,像是遇着了多有趣的事。

只有繁星才能叫得動他。

她叉着腰喊,“不能這麽沒有禮貌!”忽然覺得自己真有些像他媽。

尼諾擡起頭,表情無辜,“我不喜歡他。”

李唯明讪讪地摸了摸眼鏡框,簡繁星卻管不了這些,只嚴肅道,“李醫生在問你話,好好回答。”

尼諾這才把身子偏向他。

談話繼續。

李唯明:“尼諾還記不記得媽媽長什麽樣?”

“大眼睛,長頭發。媽媽特別漂亮。”

他拿過紙和筆任由他發揮,最終呈現的也只是一幅普通的簡筆畫,簡單的并不流暢的線條,看不出特別的地方。李唯明檢查過後又問,“媽媽對你好嗎?有沒有打過你?”

尼諾搖頭。

“那她平時都愛幹什麽?”

“養花,漂亮的花。可是後來......”尼諾想着想着開始撓頭,李唯明緊接着問,“後來怎麽樣?”

“後來好像沒有澆水,花兒都不見了。”

“媽媽沒有澆水嗎?她去哪兒了?”

尼諾看起來很苦惱,“我不知道。”

他輕輕笑了笑,聲音溫和,“沒關系,我們慢慢想。”

尼諾望了望簡繁星,又望了望他,接着只是搖頭,重複那句“我不知道”。

接下來,尼諾和程尋交替出現,李唯明不斷地試圖喚起兩人的回憶,然而效果不佳。治療維持了将近一個小時,到最後,他疲倦地躺下,徹底睡着。

“心理治療對他的身心都是一種折磨,會累很正常。”李唯明坐在了辦公桌前,把杯子放在簡繁星面前,“喝杯水吧。”

她潤了潤喉嚨,遲疑地問,“每天都這樣嗎?”

他望着程尋的方向,輕聲嘆息,“一周兩次,從确診開始,算上去有五年時間了,這期間從沒有間斷過。”

五年了,這前前後後耗費了多少個小時?對程尋來說,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她想象不到。

“他從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有問題了?”盡管當事人不在眼前,簡繁星依舊下意識注意措辭。

“高三。DID患者成年期發病的概率更高,那之後他去國外治療了一段時間,病情反反複複并不見效,所以阿覺才把他委托給我。畢竟,這裏有他的親人,照顧起來更加安心。”

李唯明也只有三十歲而已,雖然在國外取得了心理博士學位,但和國內資歷豐富的老教授來說或許還有些差距,但程尋的情況不允許有外人介入,那樣只會讓他更加警惕。

他心理的陰影從發病最初就已經造成。

早幾年的時候,國內關于多重人格的确診病例少之又少,真正治療過這種病症的醫生壓根數不出來幾個,甚至連經驗豐富的教授也很容易出現誤診。

程尋看的是最好的醫生,但還是遇見了這種狀況。一開始,他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這對一個還沒和社會接軌的少年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自那以後,程尋陷入了極度的消極。即便後來得以澄清,他心裏的恐懼卻并沒因此減輕。在他的潛意識裏,自己始終是一個該被□□在精神病院裏的怪物。

沒有人能卸下他扭曲的防備。

李唯明雙手合十,胳膊肘支在桌面。“關于母親自殺這段記憶,程尋已經選擇性遺忘了,其他□□是應對創傷的無意識保護而形成的,相當于一種防衛機制。亞人格替他承擔着所有的痛苦,也只有他們還保留着部分殘缺的記憶,要想徹底康複,必須把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建構出完整的記憶,當然,這是件殘忍的事,但我們不得不做。”

“剛才你也看見了,尼諾只記得他媽媽美好的一面,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都被其他人格吞噬了。不過也并不排除亞人格在保護他,刻意隐瞞了那段事實。”

可是除了尼諾,其他人格全都躲藏起來了。

簡繁星:“所以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DID沒有絕對的治療方法,藥物并不能使他治愈,只能暫時控制狀态。人格的彼此融合沒有那麽簡單,不過首要的一點是信任和溝通。”李唯明想了想,“程尋和尼諾之間......缺少溝通的橋梁。如果他們能不再相互抵觸,正常友好地交流,也許情況會變得好一些。”

簡繁星答應下協議的那一天就知道,她要做的或許并不止于此。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只是這趟渾水比她想象中還要深,不過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

“所以,我就是那架橋梁?”

“可以這麽說。”

“沒想到我這麽重要!”她努努嘴,笑道,“以前上學的時候,我成績差到老師都不願意理睬,大家可能都預想着我将來一事無成呢!”

李唯明淺笑,“不用有太大壓力。”

簡繁星唉了一聲,“壓力??不存在的!”又不是治不好就不讓走人了,她還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業,對未來滿懷着憧憬與希望。

“那就好。”對方應了聲,一擡頭臉上卻愣了一下。

簡繁星順着他的視線轉頭,望見門倚在門口處的人,下意識一抖。

又是那位一身黑的大哥?

李唯明朝人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下”,緊接着拉開椅子起身相迎。簡繁星狐疑地注視着兩人的反應,腦袋瓜裏忍不住開始遐想。

程覺沒有進門,只在門口簡單和李唯明做了交涉。他關心的無外乎是弟弟程尋的病情,李唯明如實回答,“很穩定,至少沒鬧脾氣了。”

他嗯了下。

兩人靠牆站着,中間隔了一條過道,倒看不出關系親密。

李唯明:“我在考慮減少他的用藥量,畢竟有副作用。安眠藥這種東西也不是吃着玩兒的,長期依賴沒多大好處。”

程覺:“最近阿尋還在偷偷加量?”

“我提醒過他。”

“找時間我會找他談談。”

李唯明點頭,“他一向聽你的話。不過尼諾那邊,可能還是要靠繁星。”

程覺輕哼,“看來她還有點用處。”

李唯明想起繁星這麽怕他,一時忍不住笑,“你別說,還真有那麽點黑幫氣質!”他眼角有顆淚痣,每回笑起來都讓他心癢癢。程覺絲毫不介意他的取笑,還配合着演了一段,咬牙切齒道,“我看你是欠收拾!”

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待會兒做什麽?”李唯明問他的行程。

“還要開個會。”他看了看腕表,又擡頭望他,眉毛一挑,“晚上來我家?”

他的嗓音極具磁性,偏偏口吻正經,一點不輕佻。

“晚點我來醫院接你。”程覺繼續道。

李唯明緩步走到他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領帶,縱容地笑,“都聽你的。”

程覺沒有多餘的動作,只看着他。快到時間了,李唯明這才跟着送人出去。0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