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醫院出來已經臨近傍晚,簡繁星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程尋在一旁默不作聲,即便走在街上,精神依舊緊繃,甚至比治療時還要緊張。

天大的事兒也擋不住簡繁星吃飯的心,她一路走一路推薦,“這附近有家餐廳特別有名氣!你不喜歡?那我們可以去吃烤全羊,或者泉水雞?”

程尋不為所動。

她一副信我準沒錯的神情,“安啦,我帶你去的都是人少的地兒!”

她的話沒有邏輯,人氣餐廳和人少這兩組詞壓根是相反的含義。她勸人的本領不算高超,可耐不住她話多,吹噓地天花亂墜,對他幾乎可以說是軟磨硬泡。

最後,終于成功讓他厭煩。

程尋很少在外面就餐,确切地說,他極少來這種公共場合。四周算不上嘈雜,只隐約聽得見隔壁的談論聲。

裝修古樸的中餐廳環境優美,每個區域都有屏風隔開,恰當的距離減少了他內心的壓迫感,只是仍然會下意識關注周圍的動态。

服務員又從身邊走過了。

過道對面坐着的小孩兒似乎是在看他。

甚至連水杯碰到桌面的聲響也能輕易吓到他。

程尋覺得拘束,沒有心思顧上其他。反觀對面的簡繁星,一個人也能吃得很香。

桌上菜肴豐盛,全是她一個人點餐的傑作。她怨他不會欣賞美味,主動替人夾了一塊肉質細嫩的牛蛙,“嘗嘗這兒的招牌菜。”

伺候程尋是麻煩事兒,簡繁星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挑剔的人,她用公筷給他夾菜,盛湯的勺子也要和自己的區分開。關鍵是自己已經這樣了,他還作出一副嫌棄的表情!

程尋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別去在意其他,拿起筷子,他斯文地嘗了一口,實事求是地評價,“醬汁太多了。”

簡繁星抽了抽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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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的菜幾乎全是簡繁星一個人解決的,到最後實在撐得不行。程尋大致看了看,她貌似吃下了一整只雞?

付完賬,回家。

天色早就暗了。

小區裏燈火通明,大家都歸家了,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格外清幽 ,靜悄悄的,幾乎不見人影。入秋了,風也帶着涼意,空氣裏散發着桂花的淡淡的清香,不算濃郁,恰到好處的沁人心脾。

“真香!”簡繁星驀然感嘆。

她雙手放進外衣口袋裏,深深吸了口氣,瑟縮一下,閉上眼,嘴角一點一點往上翹,程尋走在一旁,餘光見她陶醉的模樣,仿佛理解不了。

她這是開心嗎?

就因為聞到了花香?

有些走神,腳邊不知什麽時候湊上來一只野貓,程尋視線往下。

簡繁星呀了一聲,瞬間躲遠了。

她最怕這種毛絨絨的動物,一想到那種觸感,整個人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程尋在她詫異的目光下,俯身蹲下。旁邊正巧有一盞路燈,他借着光将它看清了。

一只毛發泛黃的小貓,身子圓滾了不少,前陣子替它搭了個窩,最近已經很少見到它。

小家夥居然還記得他!

他面上有溫柔的笑,大掌一下下撫摸着它。

“喵~”貓咪仰頭蹭了蹭他的褲腳,像是在回應他。

簡繁星還在發愣,接着又見他笑了一下。

真……稀罕。

她眼見着程尋把貓抱進懷裏,摸到它微微鼓起的肚子,頓時有些驚奇,“你懷寶寶了?!”話裏還有喜悅的成分,跟平常低沉的語調很不一樣。

養貓的人性情溫柔,簡繁星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這句話,總之這會兒見到程尋,大約有些信了。

原來,一直以來,她看到的他都不是真正的他。

簡繁星望着他們相處的模樣,一時有些怔忪。

該回去了,可她嚷着胃裏撐,笑着朝他建議,“要不我們再在下邊逛逛?”

程尋又恢複成冷淡的姿态,不言聲,算是默認了。

小區裏游樂設施齊全,簡繁星一走到這片區域,自覺停下了腳步,孩子似的跑進沙坑,坐在上邊的秋千上。

她興致很足,晃了幾下才望向他,“一起玩兒?”

她歪着腦袋笑,“尼諾可喜歡玩兒這個了!”

他瞪了她一眼。

這時候是不滿的情緒,她分得很清。

自覺說錯了話,簡繁星努努嘴,讪讪地住口。

剛才還被打擊,不過她仿佛一會兒就忘了,絲毫不洩氣,拉着右邊的秋千鏈晃了幾下。“試試嘛!”

她其實長得稚氣,笑起來眼睛像月牙,一頭蓬松的卷發更顯臉小。她的表情永遠那麽豐富,偶爾生氣不敢發怒的樣子也讓他覺得滑稽,即便是翻白眼,仿佛也跟別人不太一樣。

她的口吻像勸小孩兒,程尋心底無奈,望着那個簡陋的由塑料板搭成的秋千,半晌才吶吶道,“我太重了。”

簡繁星愣了會兒,“噗嗤”一聲,靜默中一下笑出了聲。

他只是在陳述事實,可她怎麽就聽出了深深的委屈呢?

程尋有些尴尬。

哈哈的笑聲終于結束了,簡繁星不再勸說,他立在一旁,扶着刷漆的豎杆,磨蹭着。四周靜谧,夜色裏,一抹身影從眼前匆匆而過,他下意識回避視線。

動作細微,小心翼翼的姿态仍然被簡繁星察捕捉到,她坐在秋千上仰頭望他。

“程尋。”她的聲音很輕,“你得的不是自閉症,更沒有社交恐懼,為什麽會怕人?”

其實之前在餐廳的時候就很好奇了,她表面笑嘻嘻的,實際并不粗心,沒有道理看不出他的警惕。包括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好像對誰都覺得厭倦,固執地守在自己的世界裏,封閉心房。

程尋明顯一怔,身體很輕微很輕微地顫了一下。再望向她,眼神裏竟然有絲慌亂,被觸及秘密似的恐慌。

簡繁星笑了下,“沒什麽,我就是好奇。”

她抓住繩索蕩秋千,盡量讓自己的緊張不要顯得那麽刻意。

機械摩擦,咯吱咯吱響。

良久的一段沉默。

“我試過了。”他一開口,她立即停下。

他的口吻很輕很淡,聲音裏卻藏着深重的痛苦,那種無奈發自心底,“你能想象得到嗎?走進一家便利店,在貨架面前已經伸出手了,卻一下忘了自己想買什麽,有時候一覺醒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地方,別人看你的目光……就像看一個怪物。”

她不作聲。

程尋表情頹喪,“我第一次發病,把最好的朋友打成了重傷。”

她心裏一緊,莫名覺得難過,“所以,你只是不想傷害別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講出這番話,一對上她的眼睛,整個人愣了一下,接着再不出聲。

其實,他沒有那麽高尚,他只是......厭惡自己。

簡繁星見他抵觸,輕松地“唉”了聲,“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種事情換了誰也接受不了吧。要是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想出門,至少你還沒有放棄。”

他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心态說出這樣的話,單純的鼓勵還是憐憫?

他分辨不清。

“別人站着說話不腰疼,沒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懂的,他們沒有立場對你指手畫腳,當然也包括我。”她像是替他打抱不平,“不過你的病還是跟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程尋愣愣地偏頭,她的視線不在他身上,擡頭望着天,小腿悠閑地晃,嘴裏絮絮叨叨仿佛只是在和朋友聊天。

她嘴唇輕啓,說得漫不經心。

“以前在電影裏看到的多重人格患者,都是一些恐怖的連環殺人犯,什麽樣的變态人格都有,殘暴又血腥,看得人瘆得慌。”說到這兒,她抿嘴搖了搖頭,估計是想象到了具體的畫面。

“可你不一樣,你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她一望他,他頓時有些緊張,不過她很快又将視線挪開,彎了彎嘴角,“尼諾很善良,一點沒有攻擊性,最多傻了點。”

她說着嘻嘻地笑,轉過頭看他,輕聲道,“其實,多重人格并不可怕。”

他怔了怔,心裏忽地顫了一下。呆愣着,良久才收回心神。

她的笑太過坦蕩,看得他有些羨慕了。

...

回到家,時間已經不早。

在外面幾乎呆了一整天,這已經到了程尋的極限了。他很疲倦,不想說話,也不想做其他。簡繁星這會兒異常安靜,悠閑地看了陣電視劇,拖到十一點才去沖澡。

程尋沒有她的好精力,早已經回房躺下。

大多數時候,寬敞的房子裏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程尋不是在創作就是在睡覺,簡繁星樂得自在,就像此刻,仗着他已經睡着,在浴室裏哼起了歌,叮叮咚咚,随意發出聲響 。

洗完澡換完睡衣,她這才從浴室裏出來。

換上拖鞋,往自己的小窩走,半道上,房裏的照明燈卻滋啦響了下,光亮瞬間熄滅了,空曠的走廊頓時被黑暗籠罩。

停電了?

簡繁星眼前一閃,身子跟着顫了一下,整個人定在那裏。

太黑了,沒有一點光。

什麽也看不到。

空蕩蕩的走廊上,沒有一絲聲響。

安靜地有些可怕。

她的反應不像是僅僅因為一場小意外驚吓到,更類似于對什麽事物的恐慌。

原本僵硬的身體漸漸發軟,手裏拽着的毛巾滑落到地板上,她的手和腳都在顫抖,接着蔓延到全身,控制不住地抽搐,呼吸很不流暢,伸出手終于探到什麽,扶着牆,慢慢蹲下身。

衣料摩擦,細微的聲音在她聽來都被放大了。

一點力氣也沒了。

她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嗓子依舊幹澀。

“程尋?”她下意識地喚,音量太輕,像是虛弱的呢喃。

這棟房裏,只有她和他。

簡繁星沒有辦法,心底裏的慌張一點點蔓延,在這樣的環境裏,更容易讓她回憶起一些不好的畫面。

仿佛被埋在廢墟裏,經歷絕望。

沒有人理會她。

“程尋!”她克制不住地大喊,聲音緊澀,顫抖着甚至帶了些哭腔。

房裏竟然有了回響。

她慌張地吼他的名字,“程尋!你在哪兒?”

四周沉寂,即使只是這樣喊着,有一道聲音,也能稍微抑制住她的畏懼。

第三遍的時候,終于有別的動靜傳來——緩慢的咯吱推門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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