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道光源忽然出現。

簡繁星下意識松了口氣。

那道光朝着她靠近了,一點一點到了她的面前。

程尋睡眠向來很淺,迷迷糊糊聽見什麽聲音,頓時就驚醒了。出來一看,竟然真的有人在叫他。

他擒着打開電筒的手機,俯身看她,眼神裏有探究的意味。

她蹲坐在地上,偏涼的天氣,臉上竟然冒着冷汗,瑟瑟發抖的模樣和以往的嬉皮笑臉很不一樣。

眉心微蹙,他低沉的聲音驀然響起,“你怕黑?”

她看着他點頭,像個小可憐。

“能站起來嗎?”

她委屈地皺眉,“腿軟。”

他猶豫着伸出手,她主動拉住,依靠他的力量踉跄着起身。

她的手心裏還有濡濕的汗,貼在他的手腕上,溫熱的體溫瞬間傳來,陌生的觸碰讓他心裏瑟縮了一下。

程尋轉身欲走,她的手下意識一緊。

她略帶乞憐地開口,“你要去哪兒?”

程尋将視線從手上移到她的臉頰,“可能是電箱跳閘,我去檢查一下。”

“我跟你一起。”她立馬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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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這樣,緩緩點頭。

她是真的害怕,牢牢捉住他的手腕,一只不夠,兩只手都握住了。像是小朋友牽着家長的手,全身心地依賴着他。

程尋為她照亮腳下的路,一路走到客廳。他一手拿着手機一手被她緊抓,連儲物櫃也沒法打開。

他回過頭糾結地看她,“我需要拿一下工具箱。”

簡繁星自覺地替他拿起手機,“我幫你照明。”

他無奈嘆了聲,單手操作倒并不費力,兩個人走到門口處,他踩着凳子檢查,這回簡繁星才勉強放手。

“你拿着。”他把光留給她。

她立在邊上,像是還沒緩過神,無措地盯着。愣了一陣才想起來把手舉高,讓他能夠看清。

“看得見嗎?”她輕聲地問。

“還行。”

他拿起電筆嘗試,一番動作之後卻忽然停下。

簡繁星:“怎麽了?”

程尋回過身看她,“好像……真的停電了。”

給物業打了通電話,那頭道歉誠摯,畢竟是金貴的住戶,誰也不敢得罪,程尋倒沒什麽,只是……看着站在角落裏的人,他忽然有些顧慮。

“物業說,稍晚一些會來電。”

“那是多久?”她動了動腳趾。

“大約半小時。”

“嗯。”簡繁星緩緩點頭。

情緒雖然不像先前,可依舊無精打采。兩人陷入沉默,誰也不出聲,房裏異常安靜。

簡繁星走神之際,程尋已經點好了蠟燭,放在茶幾的四個角上,客廳頓時明亮起來,她的臉龐在橙黃的光線下漸漸鮮活。

“過來坐吧。”程尋喚她。

他從來不是主動的那個人,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照顧他的情緒。

簡繁星笑了笑,挪步到了正中央,摸着沙發坐下,身子陷進去,是軟軟的觸感。她随手拿過抱枕,腦袋埋在了上面。片刻後擡頭,一時有些怔愣。

他還在。

程尋一直坐在邊上,沒有離開。

“喝口水。”他把杯子遞來。

她愣了愣,遲鈍地接到手裏。杯壁暖和有溫度,冷不防碰到,惹得她打了個寒戰,過不久,血液循環通暢,身上也有了暖意。

等待來電的時間,牆上的鐘噠噠作響,在緩和的節奏聲裏,簡繁星漸漸平靜。

身旁的人一聲不響,保持着絕對的安靜。

她瞥了他一眼,緩緩張嘴,“謝謝。”

“嗯。”他低聲應了,接着無話。

簡繁星轉了轉杯子,舒了口氣,“李醫生有沒有跟你提起關于我的事?”

程尋看了看她,搖頭。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這麽一個陌生人面前,她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大概覺得他們有些同病相憐。

“我以前經歷過地震,在高三那年。”她輕輕地開口,談起往事,唇邊帶着寬泛的笑,“當時所有的建築都倒了,廢墟裏黑壓壓的,一絲光也透不進來,我在裏面埋了七十二小時,所以後來就留下了陰影,連睡覺都要把燈打開。”

其實最初,她甚至不敢閉眼。

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程尋隐約有點印象。臨川大地震,當時震蕩整個社會的一條重大新聞,那場災難帶走了上萬人的生命,悲痛聲不斷。直至今日,還是許多人的噩夢。

她的口吻異常輕松,“我當時還上了電視,指不定你也見過!差一點還破了救援時長的記錄!”

程尋愣了愣。

恍惚間,把她眼裏的晶瑩看成了淚光。

“他們把這叫做什麽來着?好像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她的口氣依舊平常,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反正從那之後,我總做噩夢,各種膽小,連稍微高一點的樓房也不敢進。不過現在倒是好多了。”

簡繁星偏過頭,在他複雜的目光裏盈盈地笑,“你看吧,并不是你一個人有病。”

她的笑容沒達眼底,看上去無端落寞,他靜默一陣,半晌才沉着地開口,“不用這麽安慰我。”

話語冷淡,似有若無的抵觸。

簡繁星一怔,心虛地扯了扯嘴角。

兩個人沒再說話,接着是漫長的沉默的時間。

沒過多久,房間裏通電了,照明燈一下點亮。簡繁星終于能睡個好覺。

...

新書合同已經寄來好幾天了,程尋在簡繁星的催促下終于舍得過目,接下的工作就只等簽約了。

程尋從沒有親自出面過,以前也是程覺請來的律師幫忙代理,現在有簡繁星在,自然是她這位經紀人分內的事。

一大早,簡繁星就準備出門了,臨走前還不放心地問他,“不用我陪你去診所吧?”

今天,又到了程尋接受治療的日子。他看了看已經走到鞋櫃旁的人,只是搖頭。以前自己一個人也習慣過來了,更何況,有她在,他會更不自在。

簡繁星安心地點點頭,沖着他揮手告別,“那我就先走了,拜拜~”

又是活力滿滿的一天,程尋恍惚覺得,那天看到的她脆弱而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只是暫時的錯覺。

收斂心神,他搖了搖頭,将水杯放下,收拾餐盤,換了身衣裳,接着關門上鎖——他也該出發了。

心理治療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短短的一個小時就能讓他精疲力盡。他熬過了,又開始失神地望着那邊的座位上正在整理病情記錄的人。

李唯明察覺到了,放下紙筆,擡頭笑笑,“有什麽事嗎?”

程尋動了動嘴唇,似乎有些猶疑,頓了會兒,最終艱澀地開口,“簡繁星……”

“怎麽?”

他垂下眼簾,“你之前說過她是你的患者。”

他很少關心別人的事,突然這麽一問,李唯明多少有些好奇。他站起身,繞開桌椅,一邊朝他靠近一邊道,“你想問什麽?”

“她得的……是什麽病?”程尋遲緩地說。

李唯明坐到他面前,“創傷後的應激障礙,遭受沉重打擊之後的一種心理障礙,嚴格意義上來說,和你的病因類似。”

他的眸光閃了一下。

“幾年前的臨川地震,她的父母在那場災難裏遇害了,一家三口只有她一個人幸存。”李唯明話裏遺憾,“那裏似乎是她母親的故鄉,一家人只是暫住,沒料到會遭遇意外。”

李唯明至今記得自己初到臨川縣時目睹的慘狀。幾乎沒有一棟房完好無損,整個縣城都被陰霾籠罩,沉重的空氣裏除了灰塵,還有連綿的悲痛的哭嚎。

廢墟之上,永遠有找尋親人的人,幸運的等來了沉默的屍.身,而更多的人連遺體也挖掘不到。

作為心理咨詢師,他和當時同期的醫生一起到災區進行心理危機幹預工作。

痛失親人的人,像簡繁星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

李唯明第一次見到簡繁星的時候,她很沉默,沒有過激的行為和情緒,仿佛早已麻木。災區的心理醫生水平參差,她先前接受了“暴露療法”,有人不加評估地對她進行心理創傷的脫敏治療。

她那時的狀态已經瀕臨崩潰。

簡陋的臨時搭建的板房裏,她用因為備受精神折磨而變得陰沉的眼神看他,一雙眸子毫無生氣地嵌在微微凹陷的眼眶,呆滞而木楞,隐約藏着一絲恨意。

他很清楚,這是她防禦的僞裝,其實心底裏只有害怕。

“一開始她不肯說話,靜靜地坐着,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無論誰說什麽仿佛都聽不進去,我記不清那是震後第幾天了,有個小女孩突然闖入了治療區,哭着找媽媽,也是那時候她一下子失控,抱着人就開始痛哭……”

李唯明一個大男人,當時看了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程尋面色凝重,沒有說話。

他說到這兒,換了一個松緩的語氣,“後來繁星開始主動接受治療,病情全權由我負責。治療效果很不錯,她開始能夠正常地吃飯睡覺,只是有一點……”

李唯明頓了下,望了望對面的人,緩緩道,“她還是時常做噩夢,因為腦子裏有殘存的畫面。”

程尋忽然間警覺,腦子裏繃緊了弦,他的聲音驀然在耳邊響起,“地震那天,她在逃生的時候目睹了有人跳樓,那些殘影一直揮散不掉。”

程覺攥緊了外套衣扣,骨節分明的手由于用勁而微顫,指關節泛白,唇色也變淡了,他垂下眼,良久,才沉了口氣。

“她恢複得很好。”蒼白到像是找不到別的話說。

李唯明看了他一眼,“她很堅強。”

“嗯。”他很低地應了一下,聲音幾不可聞。程尋心裏很亂,他無意窺探別人的隐私,可聽到這兒卻猛地感到一陣心悸,那股寒意直達四肢百骸,将他整個人淋透淋濕,一顆心像被浸泡似的沉重。

腦海裏有什麽要竄湧出來,可是太費力。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們都曾經親眼見證死亡,所以她才會對他有着天然的親近……他跟那個小女孩兒沒什麽兩樣,只是恰巧引起了她的同情和共鳴……

“阿尋。”

一道聲音驀然将他拉回現實。

李唯明注意到他的反常,緊接着追問,“怎麽樣?有回想起什麽?”

他知道他受了刺激。

程尋喘了幾下,這才擡頭看他,狀似疲倦地輕搖了下頭。

李唯明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不着急。”

“雖然艱難,可是阿尋,我相信你也同樣能做到。”他重回剛才的話題。

程尋想到簡繁星的臉,忽然有些洩氣。

不,他做不到。

他甚至沒有一個女孩的勇氣。

“或許,你可以拿她當朋友試試,繁星應該會很樂意當一個傾聽者。”李唯明看着他的臉色試探,又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不過也要注意分寸,畢竟在同一屋檐下,又是朝夕相處,很容易培養出感情……”

意識到有些不妥,他漸漸斂起笑意。

程尋很單純,長期一個人生活,多多少少會覺得孤單,這時候和人産生感情,對他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他本人也深谙這個道理。

程尋聽了一愣。

他怎麽會喜歡上她?

像他這種人是沒資格談這種事的,任誰也心知肚明。

“不會。”他生硬地抛出兩個字。

李唯明愧疚地笑,“是我想多了。”

程尋從診所出來,一路無精打采,回到家中,換鞋進門,忽然覺得有些安靜。

拖鞋在地板上摩擦,脫掉外套放在衣帽架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沒走幾步便停下了,一眼望去,好像有哪裏不對。

握着水杯怔愣着,半晌才反應過來。

房間太空曠了!

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問題,正發着呆,手機卻忽然震動一下。

是一條短信。

簡繁星:我今天有點事情,晚上就不回來了,不用給我留燈。

他下意識想問她什麽時候才回,念頭一起又立即被壓下去了。

算了!就這樣吧!他果然不适合有朋友!

程尋朝對話框裏很快輸入回複,緊接着摁滅屏幕。

“好。”簡短的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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