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道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感嘆:“區區小國之君,不僅修建豪華地宮,還修建這麽精密的秘道,燕王腦袋是被驢踢了嗎?也難怪燕國要亡國了。”
這秘道頗長,也不知道出口通向哪裏。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感覺到四面封閉的秘道內有風拂動,似乎離出口越來越近了。又往前走了一會兒,牆壁兩側的燈臺突然沒有了,摸着黑前行了數百米遠,風越來越大。商遙微眯了眯眼,隐約看到前方有月光照進來,在洞口灑下一片朦胧的霜色,外面的世界卻截然不同,星光璀璨,狂風吹遍曠野,腳下是濃郁的蒼林,被風吹得在月色下翻滾起伏,不知哪裏來的明火點綴在其中,串聯成一串串,就好像火樹銀花,還伴随着陣陣的馬蹄聲。
商遙不知道前面的情況,自是不敢冒然上前,帶着鈴铛折回去時,發現洞口靠近牆壁處有一處凸起。她好奇心重,特意往那裏瞄了一眼,頓時失聲——那是一具森然白骨,白骨靜靜地靠坐在牆角,頭部微垂,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而他手上舉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銅鏡,空洞洞的眼眶就望着這面青銅鏡,仿佛望了數千年。
人都死了還能緊緊握着一面銅鏡不掉落,這該是有多麽的不甘心。商遙正要湊過去,花容失色的鈴铛一把拽住她,雙眼緊閉,連看都不敢看一眼,哆嗦道:“娘娘,你要幹嘛?”
商遙說:“我就是有點好奇。”她湊過去,借着月光發現那鏡子上面竟然還有銘文,這銘文莫非暗藏着什麽玄機?指不定跟這裏的秘道有關,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面銅鏡。
“娘娘,前面刀光劍影的,似乎打起來了,我們……”鈴铛回過頭,忽然噤了聲,寂靜片刻後慢慢道,“娘娘,你把銅鏡給我。”
商遙挑眉道:“你不怕嗎?”話雖這麽說,還是扔給了她。
鈴铛接過來,兩手緊緊握着銅鏡,沿着銘文的紋路仔細摸索了一番,周身忽然劇烈地一震,嘴裏輕喃:“見日之光,長毋相忘,見日之光……”聲音忽然就哽住了。
商遙疑惑地喚了一聲:“鈴铛……”
月光下只見她纖弱的身子慢慢蹲下來,低低的嗓音:“夫君……”兩手緊緊捂住嘴,淚水滔滔而下。
商遙瞪着骷髅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着鈴铛慢慢走上前,起先忐忑地試探,繼而溫柔地撫摸着那個剛剛把她吓得臉色慘白,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骷髅。
前面的叢林裏火光越來越盛,這個時機實在不宜為情所困。可是看她這個模樣,商遙連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來。現在的鈴铛恐怕是恨不得死去吧。這種生死不渝的感情她無法感同身受。她只知道自己還想活着,想和鈴铛一起逃出這裏。
她蹲到她跟前,聲音是少見的冷靜:“鈴铛,我知道你想大聲哭出來,可是怕哭聲引來敵人連累我對不對,你一點也不怕死,只是擔心連累我對不對?”
鈴铛含淚看着她。
商遙又輕聲道:“我們先躲起來好嗎,等所有人都走了,你想怎麽哭就怎麽哭,有我陪着你,好嗎?”
鈴铛沉默了幾秒鐘,木然地點了點頭。商遙望了眼火光的方向,輕聲:“我們往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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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秘道建在曠野處,四周并沒有路,又是深夜,鈴铛又是在神思恍惚的情況下,還沒走幾步便崴了腳,她痛不能言,卻也只是強忍着,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商遙沒有辦法,尋了一處長滿長草的低窪處先藏起來。灼灼的火光在叢林裏開辟出戰場,打鬥聲格外的激烈,驚得林中鳥獸作飛散狀,長空中伴随着寒鴉的叫聲,厮殺聲,喊殺聲,刀劍相撞聲,交替變換不間斷地震動着耳膜,商遙甚至恍惚聽到刀劍刺入身體又猛地□□連帶着鮮血迸濺的聲音,在這深夜裏,令人毛骨悚然。
商遙心尖一顫,難受地将臉貼在手背上,想起謝繹被涼王派在最前線迎敵,也不知現在境況如何?涼王不是明君,她只盼他懂得良禽擇木而栖的道理,打不過就歸順魏國皇帝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肥肥的一章~麽麽噠。
☆、原來
這場戰争如疾風驟雨,來得快而猛。短暫而激烈的交戰後叢林又歸于平靜。
商遙依舊不敢動,時間在煎熬中緩慢地流逝。遲遲聽不到魏軍離去的聲音。她心頭有種不妙的預感,果然,隔了半晌,聽得一人指揮道:“再搜一下,看看附近有沒有漏網之魚。”
一聲令下,那些士兵便兵分幾路在四周密林裏搜索起來。商遙吓得忙往臉上抹泥巴。叢林裏的火光向商遙這邊靠攏過來,越來越近,極盛的火光裏,她看到兩個男子被人簇擁着朝這邊走過來,打頭的那位峨冠博帶,廣袖飄飄,不同于涼國上下風行的窄袖短衣,舉手投足間都是儒雅,風吹過,腰間墜玉發出清脆的聲響,火光下一雙眉眼看起來分外溫和,他緩步而行,身邊侍從溫聲提醒道:“太子,小心腳下。”
原來是魏太子。
魏太子看了看秘道入口,奇怪道:“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麽知道這裏有秘道的,涼王多疑,想必不會告訴你這些機密。”
魏太子身後的男子笑答道:“涼王是沒說。是黛妃讓我幫她尋找一個叫徐明的人,聽說此人曾主持修建燕王陵墓和雲臺宮,我是在尋找徐明時無意中得知的。”他說着,上前一步來,與魏太子并肩站在一處,沒有翩翩大袖,一身胡服蹀躞,言談自如,完全沒有平常人面對上位者時所有的拘謹和唯諾。
商遙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這個人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又仿佛無處不在的——謝繹。
他是投降魏軍了?可是看他與魏太子熟稔的交談,又似乎早就相識。魏太子甚至在他面前自稱“我”!那是——間諜?商遙頓時有些淩亂,便不敢冒然出聲,靜觀其變吧。
魏太子訝然地挑了挑眉:“黛妃為何讓你幫忙?你又為何要幫她?”
謝繹笑着反問道:“我不幫她的話,今天你還能擒住涼王嗎?”
魏太子失笑:“那倒也是。”一頓,“說起黛妃,我似乎沒有看到她,她人呢,涼王逃走沒有帶她一起嗎?那倒是稀奇了。”
謝繹聲音淡漠:“他自身都難保了,哪還顧得上帶一個女人。”
魏太子道:“涼王為了保她不惜和群臣對抗,我還以為他有多喜愛呢,原來也不過如此。”不由有些嘲諷,“吩咐下去,找到黛妃就地處決了便可。”
商遙聽得心頭巨顫,目光不由轉向謝繹。火光下只見他轉頭看了魏太子一眼,眼睛裏一片沉靜,只聽魏太子繼續道:“我倒是好奇黛妃長得什麽模樣,你可知,我這一路行軍過來,只要提到黛妃總能輕易撩起百姓的怒火和對涼王的不滿,再讓幕僚寫個檄文,巨細靡遺地列下涼王和黛妃的罪狀,城還未攻下,百姓的心就先拉攏過來了,不得不說事半功倍。想不到區區一介柔弱之身,竟能颠覆半個涼國。”
謝繹輕笑了一聲,說:“所以一開始才想着留下她。若不是我攔着,早被程青越一劍斬殺了。”他說到這裏略微停頓了下,“忘了同你說,涼王的右衛将軍程青越有勇有謀,更難得的是一片赤膽忠心,嫉惡如仇,先前因着我處處幫着黛妃,他便處處與我針鋒相對。”聲調裏還隐隐含着一絲忍俊不禁,“其實我對他很是欣賞,殺了可惜,不如留為己用,不過此人極為難馴,就看太子能不能收服他了。”
魏太子點了點頭:“那賀光呢?”
“說起來也是偶然。早先裴博士因黛妃而死,引起朝堂嘩然,是涼王态度堅決地力保黛妃才将此事壓下,可涼王擔心裴家因此事生出異心,打算對裴家趕盡殺絕,裴博士的幼子裴勇好色,還未出孝期就與酒家的老板娘楊氏暗通款曲,雖是小事一樁,可若被涼王知道準會以不孝之名奪他的職,而恰他與楊氏幽會時差點被程青越撞見,是我幫他瞞過去的。裴勇本就對涼王心懷怨恨,叛變只是早晚的事,我只是在邊上輕輕推了一把而已。而賀光自幼和他交好,又極為敬仰裴博士,兩人自是站在一條船上。”
話說到這份上,商遙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謝繹與魏太子早就相識,委身涼國只是為了伺機而動。她的出現或許恰好是一個契機,他利用她敏感的身份挑起涼王和群臣以及百姓之間的矛盾,好讓魏國趁虛而入,她不清楚他在魏國與涼國的博弈中起到了什麽作用,只是感嘆:好深的城府,好精湛的演技,好精密的謀劃。跟她印象中風格秀整的翩翩君子判若兩人。
假如以上推論千真萬确,那她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沉浸在他織就的天羅地網裏,傻傻地捧出一顆情動的心。
商遙看了眼懷裏的貍奴,果然,她擁有的也僅僅是一個貍奴而已。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絲毫沒有察覺有兩個士兵走過來,直到頭頂上突然響起一道淩厲的喝聲,伴随着刀鋒摩擦着刀鞘□□的聲音:“是誰在這裏,快給我出來!”
商遙沒辦法,只得和鈴铛一起站起來,剛走出茂密的草叢,冰冷的刀鋒就欺了上來,斜架在她脖子上。她低頭瞥了一眼,神情木然,鈴铛卻連看都沒看一眼,月色下臉上盡是斑駁的淚痕。
而那邊聽到動靜的魏太子和謝繹也走了過來。另一位士兵上前禀道:“太子,發現兩個可疑的女子,看裝束是宮女的裝束,可焉知她們不是喬裝打扮成如此。”
魏太子微微颔首,轉而打量起商遙兩人。士兵們生怕太子看不清,特意舉了火把靠近兩人,商遙的臉便無可避免地暴露在衆人的視野之中。她裹着頭巾,臉上滿是泥污,就好像是倉促逃竄之下不顧儀容的狼狽模樣,可那秀麗的輪廓,清麗的眉眼是怎麽樣也藏不住的。
魏太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你們是何人?”
火光這麽亮,商遙卻絲毫看不清謝繹的臉,是了,她從未看清過,以前與他單獨在一處時,縱然氣氛融洽到極點,兩人之間也仿佛隔着一層什麽,以前她不明白,現在明白了,是他刻意劃在兩人之間的深深的溝渠。她低下頭,以往數次被逼到絕境她也從未哭過,眼下卻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委屈和迷茫在此刻完全爆發,淚水如泉湧,一滴一滴地拍打在刀身上。
魏太子忍不住輕聲道:“孤什麽都沒說呢,就把你們吓成這樣。莫怕莫怕,只要你們是無辜的,孤定不會枉殺一人。”
謝繹沉默了一瞬,大步朝商遙走過來,她下意識地微微阖了眼,冰涼的月色下,半睜開的縫隙裏看見他伸出手來,兩指夾住刀柄輕輕移到一旁,她含淚瞪着他,他臉上浮現極為複雜的神情,半晌輕聲道:“別怕,不會拿你怎樣的。”
依如過往一樣,他站在她這邊維護她。謝繹退開一步回頭對魏太子解釋道:“尋常的宮女而已,在亂世裏生存不易,委身涼王宮裏也是不得已,太子不如放她們離去。”
這算什麽?魏太子不是說找到她要就地處決了她?他為什麽要裝作沒識破?不怕哪天東窗事發魏太子為難他?商遙滿是困惑地看向謝繹。如果說他一開始救她是為了利用她,那既然目的已經達成為什麽還要幫她?告訴她秘道所在,又在魏太子面前替她說情?是覺得她像個傻子一樣幫了他的大忙所以順手再幫她一回?現在想想她的告白尤為可笑。剛才還下定決心要和他撇清關系,他三言兩語又令自己心軟,擔心起他的處境來。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眼下是先逃離這裏為要。
太子對謝繹的話絲毫沒有懷疑,說:“既然有功,就該嘉獎。你們想要什麽?”
商遙恨不得現在就離開,還真不稀罕什麽賞,她抹了抹淚,啞着嗓子道:“獎賞我不要了,只求太子放我二人離去。”
魏太子一怔,眼角餘光掃見謝繹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随即一笑:“既如此,那就走吧。”他一個眼神,手下的士兵立刻會意過來,紛紛閃開騰出一條道來。
謝繹站在魏太子身側沒有吱聲。商遙低着頭拉着鈴铛往外走,沒了人牆的阻擋,曠野的寒風撲面而來,商遙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深吸口氣,踏着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人潮。
☆、長樂侯
同士人雲集,詩書禮樂興盛的永安城比起來,梅隴簡直就是未開化之地。
那日,離開梅隴之後,商遙頓時覺得世界之大,茫茫無可依托。她不知道該去哪。後來想了想,亂世動蕩,幾乎沒有一處安全的,譬如身後短短數月毀于戰火的梅隴。考慮到長久的居住計劃,商遙選擇了永安城,永安城作為魏國的都城之一,不僅繁華興盛而且固若金湯,再者魏國作為當今九州之上最強大的國家,想來只有他滅別人的份。住在這裏,未來很長時間內安全無虞。
商遙當初從黛春宮裏帶了少量首飾,因當初涼宮內十分混亂,商遙有心想多拿一些,但怕目标太大,被人搶去,只和鈴铛各自貼身藏了一些,雖然少,但都是貴重之物。
從梅隴到永安,商遙終于深刻體會到了“跋山涉水”“不遠千裏”的艱辛,更別說她們兩個柔弱女子,又擁有不俗的容貌,就如同深夜裏懷揣着無價珍寶走在盜匪時常出沒的叢林裏一樣危險。未免別人觊觎,只有喬裝成男子,保持蓬首垢面,雖邋遢,但勝在安全。
真真是個中滋味,一言難盡。以前的鈴铛也是養在深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比商遙多的是韌性,兩人一路扶攜着邊走邊打聽,用了半個多月才抵達永安城。一路艱辛的同時,商遙又佩服起自己的先見之明來,幸虧把頭發剪掉了,沒有公主命就不要留公主的發。她打理不好也沒時間打理,光頭多好。
商遙激動得想哭。
這半個多月來風餐露宿,路上所見盡是斷壁殘垣,風沙荒地,再看看眼前像山一樣巍峨的永安城,簡直雲泥之別。涼國的梅隴城固然大氣恢宏,但同永安城一比,呃,略顯得簡陋了。
鈴铛打算回到家鄉,一來讓徐明的屍骨落葉歸根,二來她叔叔在南方的齊國為官,可以投靠。商遙并不想随鈴铛一起去,一來她身份敏感,不想連累別人。二來,寄人籬下也不方便。鈴铛也覺得有道理,遂不再堅持。兩人不得不分道揚镳。
商遙格外的失落,天下果然沒有不散的宴席,許多人在她生命裏來來去去,幸好,貍奴還在身邊。
送走鈴铛後,商遙決定在永安買套民宅,但寸土寸金的永安城……想想略肉疼。為了節省開支,她在位于永安城西南角的白衣巷購置了一套普通的民宅,白衣代指平民,住在這裏的自然都是平民,當然也有個別例外的。而白衣巷的隔壁是胭脂巷,顧名思義就是尋花問柳的地方,因着這個原因,一般人家都不願意住在這裏,但是房子便宜啊。
商遙買的這間宅子一進院落,三間屋子。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之後又到集市上買齊全生活用品,這便在永安城安頓下來。
接下來就該想辦法謀生了。雖然她現在還有餘財,不奢侈的話撐上個三年五載應該不是問題,但總不能坐吃山空。但是她能做什麽呢?她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文學,除了文言文能讀懂一些,好像也沒什麽別的技能了?抓破了頭皮也想不出來自己能做些什麽,便暫且将此事擱置一邊,又重新拾起書本來,首先她得把字練好。
雖說這時代風氣尚算開放,但一個女子抛頭露面并不合适,所以商遙仍是扮作男子。綸巾束發,青衫罩身,再戴上假發,用帽子一壓,俨然一個翩翩少年郎。拜這個時代所賜,男子也喜好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嬌氣堪比女子。商遙看上去就像是十三四歲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當然,商遙打量着鏡中的自己,更像漫畫書裏所畫的小受。
即使商遙的男裝扮相看着十分文弱俊秀,但也比恢複女兒身來得安全,不過,商遙有些踟蹰,她擔心自己過分漂亮的臉引起別人的懷疑,但也不能因噎廢食,她努力讓自己适應這裏,一步一步試探着走出家門,旁人見到她除了驚豔之外,還會來上這麽一句:“俊是俊,就是比長樂侯還遜色一些。”
商遙:“……”黛妃的姿容已是難覓的絕色了,那個傳說中的長樂侯竟然還豔壓黛妃一分?商遙本能反應這位長樂侯同她一樣女扮男裝。
商遙被勾起好奇心,将長樂侯的事跡當成奇聞異事來聽。
說來話長,坊間是這樣形容這位長樂侯的:“風神秀異,朗朗如朝霞映日,頹唐如玉山将崩。”
長樂侯湛秀的父親原是割據永安城的一方霸主,自立漢王,漢王膝下多年無子,五十五雖那年才生了長樂侯,據聞長樂侯的娘懷着他時,他老爹就滿心期盼這次是個兒子,長樂侯呱呱墜地那日,漢王就在殿外等着,聽得寝殿裏一聲嘹亮的啼哭聲,不顧阻攔地沖了進去,穩婆正細心地将嬰兒裹了,漢王大步上前,只見初生的長樂侯被錦紅緞子裹着,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臉,眉眼鼻子嘴唇竟無一不秀致,頓時笑意一凝,無力地嘆息:“又是個女娃……”雖嘆息,但娃娃生得玉雪可愛,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穩婆行了禮,滿心歡喜道:“娘娘不負衆望,給王上生下龍子。”
漢王猶不信,穩婆一時激動,僭越上前将襁褓掀開:“大王不信,您瞧瞧啊。”
剛出生的嬰兒都有一個共同點——醜,區別是有的醜得一般,有的醜得慘絕人寰。長樂侯生下來時不僅不醜,還比女子漂亮。
通過這件小事足見長樂侯生得有多好看了。漢王自是如獲至寶,取名為秀,乃是秀于天下人之意。漢王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寵愛到極致。出生三天便立他為太子。後來漢王兵敗,魏軍十萬兵馬陳列在永安城下,雖是一座孤城,但要攻破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魏帝為了減少傷亡,将一封勸降書遞到了漢王的禦案上,可亡國的君王又有哪個能得善終呢?漢王思慮了三天三夜,翌日便宣布投降,不過唯一的條件是要魏帝保他的兒子一世安康如意。
以一座城換一個人,有詩說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長樂侯美貌傾城,只不過傾的不是好色的君王,而是他老爹。
能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魏帝自是滿口答應。
受降的第二日,漢王便在寝宮裏引鸩自殺了。魏帝為履行諾言,便封湛秀為長樂侯,無需上朝,也無需勞心勞力,只要安心地享樂就行。
還聽說,魏帝初初占據永安,永安的新貴們見到長樂侯後,都對他的身份深表懷疑,畢竟漢王天命之年仍無子嗣,朝臣們都建議漢王從宗室裏挑選一個既賢且能的人立為太子,漢王為了安撫朝臣,硬是将女兒當成男孩養也是有可能的。
抱着這份懷疑,夜間便有登徒子爬上長樂侯府的牆頭偷窺“佳人”沐浴,奈何隔着悠悠月色以及朦胧的窗紗都能看到“佳人”的胸膛,平坦得一馬平川,确實是男子無疑,這消息第二日便傳播了大街小巷,再無人懷疑湛秀的性別。
因為有了珠玉在前,商遙頓時放心多了。
☆、二姑娘
如此悠閑度日,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隔壁吳氏的兒子是孝廉出身,在宮中擔任郎官,家中也頗有些藏書,商遙便時不時地前去吳家借書看,因她将書愛護得好,還書又很及時,吳氏見她好學,也樂意借給她看。
這日商遙又去還書,吳氏同她道:“最近我聽說永安城有位女博士在自家設立學堂,隔着紗帳開課授業,少年郎你如此好學,可以去那裏啊。自學怎麽也比不上名師教導啊。”
商遙頗為驚訝:“還有女博士?女子還可以教書?”
吳氏說:“雖然驚世駭俗了些,但人家确實有這本事。”
商遙摸下巴,也許她可以多學習學習,然後跑到鄉下開個私塾女扮男裝當教書先生。這個主意倒不錯。
吳氏嘴中的女博士出身于簪纓世家,太原王家的二姑娘,自幼便博覽群書,辨才無礙,通曉儒學,曾在宮中任女官教授宮人,很得當今皇後欣賞,被魏帝任命為博士。一言以蔽之——古代的女學霸。後來不知何故,王二姑娘返回家中,在自家設堂講課。亂世裏,正是因為官學時興時廢,導致了私學的興盛。王二姑娘出身名門,家底頗厚,錢財名利對她來說如浮雲,她開課授業的宗旨在于授業解惑,傳播儒家經典。
真是奇女子。
商遙一時間也無事可做,出于好奇便去看了看。
王家在見賢坊,位于永安的東北方向,而商遙住在西北角,總之離得很遠。不過再遠也要去。
商遙覺着不了解這個時代的文化,就無法融入這個時代。她一路打聽來到了傳說中的王家,得到的答案是“對不起,學員已滿”。
來都來了,總不能白白離去。得先聽聽那位女博士講得如何,如果名副其實,她就再想辦法,如果只是徒具虛名,她也就不留遺憾了。而且古代的女博士,她實在好奇得很,遂誠誠懇懇地對門房道:“我不會打擾到別人,就站在門口聽一小會兒,行嗎?”
行嗎?
輕柔一句的懇求令人不忍心拒絕。商遙不是刻意,而是黛妃這天生的嗓音自有其動人之處,語氣只要稍微放柔殺傷力便是驚人,否則也不會迷倒燕王禍倒燕國了。
門房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面對眼前玉貌翩翩,謙遜有禮的少年郎,面上露出和煦的笑:“那你随老夫來吧。”一頓,又警告道,“随我進去之後切記不可亂跑。”
商遙誠懇地點了點頭。
王家是正經八百的名門望族,宅邸占地頗大,白石鋪就的小路整潔平坦,路旁碧柳垂絲,掩映着紅樓碧瓦,往綠柳深處走去,漸漸聽得朗朗讀書聲,那讀書聲正是從前方講堂裏傳出來。這個時令天氣炎熱,講堂四扇門全敞開着,入目盡是一片片的寬衣大袖。講堂上早已坐滿了學生,巨大的紗帳降下,紗帳後端坐着王二姑娘。
怕驚擾了大家,商遙繞到回廊裏放輕腳步走過去,讀書聲漸漸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疾不徐的女聲,想來是王二姑娘無疑,她敘述清晰,娓娓道來,雖透着幾分清冷,但聽着令人十分舒坦。商遙坐在窗下聽了一會兒,頗有感觸,想來中華文化雖博大精深,但萬變不離其宗,她竟然能聽懂不少。不過她曲解的地方也不少就是了,追究起來,還有一絲好笑。
看門的老者本打算讓商遙聽一會就帶她出去的,可瞧她專注沉思的模樣,不忍心打擾她,便默默等待着。這時,講堂裏忽然有個青衣侍婢走出來,望向商遙的目光呆了一呆,旋即問老者:“這是怎麽回事?”
商遙忙站了起來。只聽老者呵呵笑道:“這不,這個少年郎慕咱家二姑娘的大名,非要進來聽一聽,我不忍拒絕,就帶他進來了。”
那青衣婢女低聲輕笑:“原來是這樣。二姑娘耳朵靈着呢,聽到外面有動靜就派我出來查看,我這就回禀去。”臨走前,又忍不住觑了商遙一眼。
商遙一時只是笑。都被人發現了,她也不好再呆下去,辭別了老者便往外走。剛走到拱門處,突聽身後有人叫她:“少年郎!先別走!”
商遙回頭一看,卻還是那位青衣婢女,她趨步走過來,眼裏滿是笑意:“你進來吧。我給你加張席位。”
商遙一頭霧水地望着她,她噗嗤笑了:“王博士說像公子長得這麽俊又好學的實在少見,以後你就直接過來聽吧。”
商遙一愣,這張臉雖然給她帶來麻煩,但也帶來不少方便呢,忍不住笑了下,彎下腰,深深地鞠了個躬:“既然這樣,那就麻煩這位漂亮姐姐給我加張席位了。”
青衣侍女虛扶了下,誇贊道:“人也懂事。”一頓,又道,“在你面前,我哪敢自認漂亮。快進去吧。”
商遙便這樣順理成章地留在了王二姑娘講堂。
商遙根基差,學起來自然慢一些。遇到不懂的地方百思也不得其解,她又是好面子的,怕當衆問顯得自己笨,常常忍着不問,待到下學大家都離開後,再私下請教王二姑娘。
好在商遙算得上聰明學習也快,還能舉一反三,唯一的弱點就是字寫得太醜,偏偏想練出一手好字非一朝一夕可成。遂向王二姑娘請教速成之法,王二姑娘只有兩個字:“多練。”還專門拿了一副字帖供她臨摹。
不僅如此,王家還有專門的藏書閣,陳書數萬冊,興許是投緣吧,王二姑娘對商遙格外的照顧,還特許她可以去王家的藏書閣借書——這正中商遙的下懷,古代的娛樂單調得很,她唯一排憂解悶的方式就是讀書,吳家的藏書大多數都是儒學相關的,看多了枯燥得很。王家的藏書閣分門別類,除了經史子集那些,還有雜聞奇談鬼怪之類的,她權當小說和鬼故事看了。
因為是将書當做消遣,商遙看得也快,一目十行的,所以往王家藏書閣跑得分外勤快。
這日下了課,商遙本打算早些回家的。不料王二姑娘卻派人傳喚,請她去藏書閣。
商遙狐疑地去了。
王家藏書閣是一棟獨立的兩層小樓,白牆黑瓦,非常古樸簡約的樓房,矗立在幽靜處,三面臨湖,頗有遺世而獨立的味道。一座白玉橋橫貫湖面,過了橋就是藏書閣的正門。商遙穿梭在書架間,忽聽附近有輕巧的足音,她一扭頭,便見一位姑娘從巨大的書架後面轉出來,姑娘玉釵素衣,眉目只是清秀,唯一的亮點在那頭三千青絲,烏黑濃密柔軟,垂至臀部,發尾處用一根朱紅錦帶松松綁着,儀态端莊,容貌并不出挑,但優雅的儀态以及從容的氣質是旁人所沒有的。
商遙脫口道:“你是二姑娘?”
姑娘輕撫了下鬓發,清冷的面容泛起一絲淺笑:“是我。”
一個多月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二姑娘,原來是這個模樣,漆黑的瞳仁,燦若寒星。年紀是極輕的,卻有着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穩重和淡然。商遙來到這裏已有一個多月,每日都能聽到王二姑娘的聲音,見到她的身影,卻從未見過她的樣貌,甚至揣測這樣的才情與涵養該是何等的樣貌才配得上。
揣測了一個多月,突然毫無征兆地見到真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她直看。
王徽容見商遙直盯着自己看,也不惱,神情淡然道:“我的容貌還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言外之意,有什麽好看的?
商遙失笑道:“二姑娘比我想象中年輕多了。”一頓,又道,“容顏終會老去,學問卻像醇酒,經久彌香。”
兩人雖是第一次碰面,但畢竟先前有過不少的接觸,閑聊起來也不覺得生份。
王徽容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的字練得怎麽樣了?”
商遙嘿嘿直笑。她看書容易上瘾,最近練字倒真是少了。
王徽容了然道:“學習書法貴在堅持,可不能懈怠。”她直言,“你的字太醜了。”
說醜都是客氣,其實是不忍直視。商遙倒不感到羞憤,畢竟她不是古人,字難看也可以難看得理直氣壯。
王徽容頓了下,轉回正題:“我找你來是有事要說。我精力有限,打算下個月停止授課,不過身邊缺個能識文斷句的助手,你願意留下來嗎?不會有太繁重的工作,就是我有需要的時候幫我找些書籍。在我身邊,你學到的會更多。而且我會給你薪資,怎麽樣?”
商遙被她這一連串的消息砸得暈了暈,“為什麽要停止授課?”
王徽容輕描淡寫:“開館授課只是一時興起,現在我有更喜歡的事要做。”
商遙自然願意,只是——“為什麽是我?”
王徽容回了她七個字:“貧而無谄,思無邪。”
這七個字出自論語,簡單翻譯下就是,雖貧窮卻不谄媚,心思純淨,沒有雜念。
商遙就當王徽容誇她了。每天下了課,商遙就會去藏書閣,藏書閣後面有一間書齋,是供人讀書和休息的場所。齋堂內陳設非常簡單,一張綠漆案,一張錦席,一張供人倚靠的憑幾,一個五層書架,一張七弦琴,一架屏風,屏風後是一張軟榻。
王徽容白天大都呆在這個房間裏,幹什麽呢?著書立說,甚至……寫史。就在這間與前院華麗屋宇相比可以說是簡陋的書齋裏,手握一筆,怡然自得得很。商遙看得出來,她并不是志向遠大想名流千古,純粹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