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我以為王家至少安全些,可是這想法太天真,我只能說,四個字,貴圈真亂。”
“你看到的才只是冰山一角。富貴人家養娈童就跟尋常男子納妾一樣稀松平常。”王徽容偏頭,“我會同兄長說清楚,讓他別再找你的麻煩。”
商遙道:“那就謝謝二姑娘了。”王徽容在王家的地位超然得很,早些年,王徽容的父親大司空在世時尚有人能管教她,大司空薨後,便再沒人能管教她。
打那天以後,王大公子果然沒再派人傳喚她。長樂侯這兩天也沒出現在裴家的牆頭上,果然只是一時興起。商遙一笑置之,耳根子瞬間清淨不少。商遙伺候王二姑娘的同時還得抽出空來練書法,還要喂貍奴。商遙不怎麽愛吃葷,每次吃飯時都會把肉挑出來讓它吃,這從側面反應王家的夥食确實不錯。
日子過得緊張充實,其實心裏并沒有放松警惕,王家也不是絕對的安全,她得給自己謀求後路,有時候她自暴自棄地想幹脆毀容得了,可又覺得太過暴殄天物,呀,會遭天譴的。
可王徽容雖然在家地位超然,但遇到地位比她更加超然的,她的話也就不那麽管用了。
起因是二皇子李懷略來王家做客,做什麽呢,和一幫子纨绔子弟聚在一起作詞填賦,這些在蜜罐了浸養大的權貴能做出什麽反映深刻社會的詩來?無非就是寫些諸如“可憐周小童。微笑摘蘭叢。鮮膚勝粉白。曼臉若桃紅。”之類的淫詞豔曲。偏偏這些人還自以為這是十分風雅的事情。
可十月的天,處處透着一股蕭索之意,連修建的巧奪天工的王家園林也是一片枯敗,繁花落盡,只餘光禿禿的假山矗立在那裏。二皇子頓覺索然無味,攏了攏大氅,懶懶地對王大公子說:“我聽人說二姑娘身邊有個侍從,面目比長樂侯還要清秀三分,不如叫過來,讓大家都看看,就當尋個樂子。”
二皇子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說出來的話卻有些猥瑣。
王大公子一聽立即明白過來,先前鄭家的公子用當代名家的法帖和他交換商遙,面目俊秀卻又身份卑微的男童不過是貴胄眼裏的玩物罷了,他一邊覺得鄭公子敗家一邊又心頭暗爽地答應下來,可他連人都沒找着,小妹從宮中回來就直奔他院裏義正言辭地給予警告,他誰都敢惹,就是不敢惹這個妹妹,便打消了念頭,将法帖退了回去,委婉地拒絕了鄭公子。
後來鄭公子頻頻向他探聽過,都被他三言兩語地帶過去了。他這番舉動在外人看來就是存了私心藏着掖着不給外人看了。難道是鄭公子捅到了二皇子那裏拿二皇子壓他?
王大公子在小妹和二皇子之間來回權衡了下,這兩人他都惹不起,可自家妹子怎麽都好說,于是他略微掙紮了幾下:“我看着也就是那樣,殿下若是好奇,我便傳他過來。”他叫過來家仆,悄聲吩咐道:“你去把人給我帶過來,記住,別讓二姑娘瞧見。”
這個時候,王徽容正在午睡。商遙難得抽出空來打算把衣服洗洗,她拎着木桶去取水,回來的道上就碰到了王大公子派來的人。
“大公子讓你過去呢。”
商遙不動聲色:“好,我同王姑娘說一聲。”
仆人動也不動,将她的路堵得死死的:“二姑娘這時候在午睡,別打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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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遙心知是別指望王徽容了,她彎腰放下水桶,神色異常的平靜:“那就走吧。”
商遙過去的時候,二皇子正坐在堂上和衆人看鬥雞,堂屋的兩扇門看着,身穿綠襦裙的侍女分立在兩側,白紗在空中飛舞,四四方方的獨院裏兩只公雞正在激烈地厮殺。
可憐的古人,娛樂生活單調得很以至于看兩只雞都能看得這麽興味盎然。
商遙被帶到堂下等候,用來鬥雞的公雞都是專門飼養和訓練的,不僅體格強壯,攻擊力也十足,這場激烈的搏鬥最終在一只公雞倒地不起,雞冠流血的情況下終止,堂屋裏傳來撫掌大笑聲。
像是過了許久,商遙站得腿麻,低聲問旁邊的侍女:“這是誰的笑聲啊?”
侍女低聲回道:“是二皇子。”
話音剛落,就見白紗被撩起來,一個白皙瘦削的年輕人走出來,他身量本就高,又因為瘦,顯得更加高,面相偏陰柔,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陰郁,他目光掃過兩只雞,又落到了商遙身上,愣了一會兒道:“這就是那個商遙?”笑了一聲,“果然比長樂侯還要清秀幾分。”
幾個世家子也跟着走出來,目光紛紛落在商遙身上——從這就可以看出蠻荒之地與中原正統之地的差別,商遙在涼囯,男人看着她的目光裏是赤裸裸的侵略,而在永安,這些世家子的目光雖然也隐含侵略,但是要含蓄多了,只是聖賢書讀多了,善于掩飾罷了。
人群中也不知誰說了句:“長樂侯年紀大了,哪裏比得上十幾歲芳華正茂的少年。”
二皇子聞言笑了,衆人也紛紛笑起來。
這句話就可以看出長樂侯現在的處境,沒有絲毫地位可言,可以被人肆意輕言侮辱。
更別說人微言輕的自己了。
果然,二皇子緊接着又打趣道:“大公子藏得好深,我們都被騙了。竟然還藏了這麽個寶。”
王大公子忙搖頭:“他真的只是一個下人罷了。”
“真的?”二皇子拿扇子敲了敲嘴角,“這麽俊的人兒幹粗活豈不是暴殄天物?”目光望向衆人,語氣輕飄飄的,“你們誰有興趣?我作主了,一會兒行酒令,誰贏了誰就可以帶走他。”
二皇子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睥睨天下的模樣,從頭到尾都沒人問過她的意願。商遙憋了許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在這府上沒有任何依靠,不指望任何人會去給王徽容通風報信。能靠的只有自己,賭就賭吧,禁衛森嚴的涼宮她都逃出來了,還有什麽可以難倒她。不管誰帶她走,總要出王家的大門吧,到時撒丫子跑就是。這麽一想,商遙便不氣了,像局外人一樣觀看起來——這樣随遇而安、樂觀的強大心态純粹是被逼出來的。
堂中又熱鬧起來,二皇子心情大好,以“美人”為題讓衆人作詩,誰作的好不僅不用罰酒,還可以帶走商遙,作的不好就要罰酒。倒不是在座的都有斷袖之癖,只是人人都有求勝之心,而且這麽漂亮的一個人兒,擺在家裏看看也是賞心悅目的,若是自己不喜歡還可以轉手送給別人,做個順水人情也不錯。
最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太無聊了。
侍女們将酒呈上來。商遙立在堂下,忽然揚聲道:“行酒令未免太乏味,我有一個新的玩法,不知道殿下有沒有興趣?”
她的聲音清脆又響亮,震得堂上幾人紛紛看過來。翻飛的白紗間二皇子一雙湛黑的眸落在商遙身上。他倨坐在塌上,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笑問左右:“他方才說什麽?”
侍從彎下腰來在二皇子耳邊嘀咕了一翻。二皇子擺了擺手:“讓他進來。”
賓客滿席,商遙緩緩走進去,迫不得已地對着二皇子拜了一拜,二皇子不耐地問:“你有什麽新玩法?”
商遙道:“我一對一的提問題,對方只能回答是,三個問題之內對方若是稍有猶豫或答不上來就算輸,輸了就罰酒。誰贏了我我就跟誰走。不過……”商遙故意道,“我玩這個還沒有輸過呢。”
她使的激将法,這招還真是管用,世家子們聽了很是不以為然。二皇子也被勾出興趣來,可是坐在這個位置,禁忌頗多,這小子若是不怕死,什麽問題都敢問,他們只有啞巴吃黃連的份,傳出去了也是不妥。
商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然明白他們身在朝堂的顧忌,便補充道:“我們只談風月,話題僅涉及美人,殿下以為呢?”
二皇子笑起來:“好啊。但是說話要顧忌着點,萬一說了不該說的,你的小命就到頭了。”
商遙點點頭,環視一圈,王大公子不算,再刨除二皇子,只剩五個世家子,她仔細思量了下,在場的恐怕都是人精,她挑了個從面相來看相對比較憨厚的世家子,慢慢走過去見了禮,席地而坐,世家子甲自傲得很,言談之間絲毫沒有把商遙放在眼裏,禮貌性地寒暄了幾句,商遙一手執壺,一手持杯,沖他一笑,道:“如果硬要在我和長樂侯中間做個選擇,公子是選我呢還是選長樂侯?”
世家子甲還沉溺在商遙的那一笑裏,答:“我選……”
商遙斟了杯酒放到他面前:“公子輸了,請喝酒。”
他有些懵:“這就開始了?”
二皇子在一旁拍手道:“兵不厭詐,出其不意,別一副輸不起的樣子。來來來,下一個。”
商遙拎着青瓷酒壺繼續下一個,見了禮便單刀直入地問:“公子娶妻了嗎?”
因為世家子甲的慘敗,他收了散漫的态度,答道:“是。”
“公子會泅水嗎?”
“是。”
商遙頓了下問:“那如果尊夫人和令堂同時掉入河中,公子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救尊夫人是嗎?”
“這……”世家子乙遲疑了。
古人忌諱多,而且最重孝道,漢朝時甚至還專門設置了孝廉這一科目用來選拔官吏,可見孝的重要性。商遙就是拿捏住了這一點。
世家子乙這才知中了商遙的圈套,心裏惱火,但自小受到的熏陶不允許他表現出來,他只是道,“不是說只談風月嗎?”
商遙道:“令堂不是美人嗎?”見他一怔,她緊接着又道,“還是尊夫人不是美人?”
世家子乙徹底說不出話來,商遙給他斟了三杯酒,“公子請吧。”
接着下一位,商遙緊張到唇齒發幹,忍不住抿了口酒,二皇子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久,倒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其他人也是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這邊看,既被引出了興趣又被引出了鬥志。
商遙偏頭想了下:“公子喜歡美女嗎?”
世家子丙:“是。”
商遙哦一聲:“那如果燕國的黛妃死而複生向公子投懷送抱,公子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是嗎?”商遙其實在打擦邊球,黛妃固然是美人,但她的身份極為敏感。想正經做皇帝的都不敢輕易納她入宮,更何況是屈居人下的臣子。有了顧忌自然就會錯過第一時間的回答機會。
自然,這一局,商遙又贏了。
越往後越不好弄,世家們一開始不熟悉規則,更沒有玩過,還存着輕敵的意思,輸給她也是情理之中,可剩下的兩位差不多已經摸清了,想要拿下他們并不容易。
商遙在第四位世家子面前坐下來,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看不出來你還挺機靈的。”
商遙謙虛道:“公子謬贊了。”
他笑眯眯道:“是。”
商遙一愣,她還沒想好問什麽,他倒逼着她開始了。她低頭沉思了會兒,道:“公子其實不喜歡我,就算贏了我也不會帶我走,是嗎?”
他毫不猶豫地說:“是。”
商遙笑了笑站起來:“既然公子不會帶我走,那我們沒必要玩了。”她直接跳到下一位,滿面春風。
世家子丁瞟她一眼,命令式的口吻:“給我回來,這只是游戲,定了輸贏之後該怎麽着還怎麽着。”
商遙從善如流地回去,倒滿三杯酒,“我的第三個問題,公子可沒回答是。”
世家子丁一愣,回想了一下,還真是這麽回事,不由就笑起來,“好,算我輸。”言罷,将三杯酒一飲而盡。這人還算有風度。
接下來就剩最後一位了。
商遙走過去,世家子五號将手掌往案上一撐,半個身子都靠在案上,啧啧嘆道:“這下毫無懸念了,我只要回答三個是便可以把人領回去了。”下巴一揚,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你問吧。”
這一位看起來不好對付。商遙微微一笑:“有些口渴,容我喝杯酒。”她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邊小口啜着一邊想招。
等了一會兒,世家子五號敲了敲案沿,“你要再不問,我就當你自動認輸了。”
商遙深吸了口氣,一口氣還沒有呼出來,忽然聽到院子裏仆人的禀告聲:“大公子,長安侯來了。”
☆、長安侯
商遙聽到長安侯三字,心情沒什麽波動起伏,
侯爵哪比得上王爵,別說長安侯不會幫她,就算想幫,恐怕也惹不起二皇子。他八成是來湊熱鬧的。她擡頭往堂中看去,她眼力極好,二皇子坐在塌上,手裏還捉了只穩囊,本來是懶洋洋的惬意姿态,聽到長安侯三字不由就直起了腰,連眉頭也皺了起來。
商遙驚訝極了。須臾,只見長安侯一手撩開白紗,從從容容地走進來,相較于滿座的錦衣華服,他穿得就比較随意了,可眉清目朗,儀容整潔,自有一股雍容自若的神采。朝堂上衆人團團一禮,諸位世家子意思意思地避了席。商遙本來就跪坐在席上,感覺到有人進來,默默垂下了腦袋。
堂中氣氛有些僵硬。還是二皇子先開口:“景言怎麽過來了?真是稀客。”
長安侯撩袍坐下來,掃了眼案上的青瓷執壺和耳杯,王大公子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長安侯前陣子受了傷,摔到了腦袋,不能飲酒。”轉頭忙吩咐侍女上茶。長安侯便笑了:“王兄太客氣了。一點小傷而已。”
話雖如此說,王大公子還是命侍女端茶去了。等到茶上來,長安侯才徐徐笑道:“裴家和王家是鄰居,平日互相走動來往不是很正常嗎?我想過來便過來了。不想這裏這麽熱鬧。”一頓,“殿下在玩什麽?”
“以前沒玩過,不過看着倒有趣。”二皇子将玩法簡單說了一遍,又指了指商遙,“彩頭便是他。景言有興趣嗎?”
商遙渾身一僵,長安侯目光在堂上環視一圈,最後落在與商遙對弈的世家子的身上:“到敬林你這裏是最後一局了吧?若是敬林輸了我倒不妨一試,可敬林大約是不會輸。”朝他舉了下杯,“我就當看個熱鬧了。”
二皇子也就是意思意思地那麽一問,本以為長安侯會委婉地拒絕,話裏竟然還有幾分想玩的意思?長安侯今天會出現在這裏本身就令人意外,同世家子們玩荒唐的游戲更是令人意外。二皇子身子往後一靠,呵呵笑了起來。
那頭喚作敬林的世家子卻猶如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他本是勢在必得的,可長安侯的話含着深意啊。都是在官場上混的,哪一個不是長袖善舞,在場的除了二皇子就屬長安侯爵位最高,長安侯說要玩八成是看上了商遙,他若是贏了會不會得罪長安侯?可若是輸又不甘心,磨了磨牙,暗罵長安侯無恥的同時也順了他的意——人家不僅僅是爵位比他高啊。
于是這位在官場上毫無建樹卻在風月之事上所向披靡心性狡詐的世家子不動聲色地輸給了商遙。
商遙此時心情無比複雜,本以為是柳暗花明,誰知是曲徑幽深看不到光明,她和長安侯隔案對坐,真是好久不見了,久到上一次離他這麽近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他面上仍是不露半分聲色,看不出喜怒哀樂,搖搖頭,她始終看不透他,沉默半晌咬牙道:“長安侯知道我是誰嗎?”
他微微一笑:“是。”
商遙有些迷茫,他到底是真的不認識她還是是裝作不認識她?如果他是裝的,他沒道理幫她隐瞞身份,這麽一推敲下來,他是真不認識她。難道他失憶了?今天出現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商遙弄不懂他的意圖,她定了定神,幾乎是帶着試探的口氣道:“那長安侯可知道我是涼囯——”
長安侯打斷了她:“是。”
商遙一愣,正要質問她為何打斷自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游戲既已開始,她說的所有話都算是問題,第二個問題已被他打斷,第三個問題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執壺的手悄悄收緊,商遙假意要暴露身份來誘他失态,沒想到被他反将了一軍。一時間瞪着他說不出話來,長安侯似乎胸有成竹,她很難勝他,若是跟着他走,命運将會如何?商遙想到這裏不由就一惱,他騙了她,她才不願跟他走。胸中的怨氣像火山一樣噴發,她幾乎是咬牙道:“在座諸位都對殿下恭敬順從,我瞧長安侯卻不是那麽回事,莫非對殿下有什麽不滿?”
說好的只談風月呢,說好的美人呢?商遙還是那樣,怒氣上來,完全沒有為自己考慮到後路。
本來坐在主位上悠哉的二皇子聞言目光瞬間掃過來,隐約帶着一股殺氣。
商遙這問題問得十分刁鑽,如果長安侯回答是,二皇子肯定會覺得他為了贏連自己的面子也不給,心中必定會十分惱怒,盡管這只是游戲。如果長安侯自動認輸,那肯定就是借機示好二皇子了,二皇子自然高興,可是旁人肯定要罵他谄媚了。
二皇子明明可以用犯規來中止這個游戲,可是他并不想,而是作壁上觀。
僵持了片刻,長安侯自商遙手中取過來她早就斟好的酒,仰首飲盡,很有風度地微微一笑:“我認輸。”
商遙暗暗松了口氣。卻在這時,二皇子趨步上前,薄唇勾起一絲得意的笑:“明明是商遙這庶子犯規,景言怎麽會輸呢?人是你的了。”低頭睥睨商遙,“看在景言的面子上就留你一條小命。”又環視堂上一圈,“今天就到這兒吧,散了吧。”
二皇子起了個頭,其他諸位陸陸續續也跟着走了,身為主家的王大公子自然要送客,于是乎,堂上只剩下長安侯和商遙。
商遙仍處在慘敗的混沌之中,願賭服輸,她皺着眉頭喝完三杯酒,因為喝得猛,腦袋便有些發暈,可意識還是清醒的。
她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謝繹還是長安侯,這兩人有很大的不同。
謝繹的光芒是形于外的,有時甚至略帶了點匪氣,不以道德為意,憑一己好惡處事,而長安侯……怎麽說呢,溫潤如玉,所有光華鋒芒斂于內,所說的每句話滴水不漏。
她看着他:“長安侯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他想了一下道:“商遙不是嗎?我剛才隐約聽到二皇子提了一下。”
商遙深吸了口氣:“那可能要讓長安侯稍等片刻,我收拾完東西再跟你走。”
他挑眉:“我什麽時候說要帶你走?”
商遙正欲起身聞言又跌坐回去,臉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那你為什麽要參與這個游戲?”
他略思索了下:“人都有勝負心,有一顆想贏的心有什麽不對嗎?”一頓,輕描淡寫的口吻,“況且你也不願意跟他們走,舉手之勞而已。”
商遙掩飾不住笑容,低低笑起來:“那你為什麽要幫我?”
“順便而已。”
這時,王大公子去而複返,長安侯看他一眼,問:“都走了?”
王大公子點點頭,心裏卻腹诽,世家大族傳承了數百年,走到今天這步其實已在漸漸沒落,朝中要職十之七八都由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寒門庶族擔任,他們這些正兒八經的士族卻都只挂着閑散的文職,士族子弟大都不務正業,要麽崇尚清談,要麽風花雪月,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連馬都不會騎,弱不禁風堪比女子。
長安侯卻是個例外,明明符合所有具備纨绔子弟的條件,可人家不僅沒長成纨绔,還膽識過人總在人意想不到時候建意想不到的功業,連皇帝都對他贊賞有嘉。
同樣的土壤滋養,別人長成了筆直通天的大樹,他們卻長成了歪脖樹,盡管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是歪脖樹,在他們眼裏,荒唐不是荒唐,而叫放達,入仕就象征着要沾染俗塵凡務,他們是不屑的,因為他們的家族是如此的高貴,他們又是如此的清高,但每次面對長安侯不由得就有些自慚形穢,這種人生來就是打擊別人的。
想當初王大公子也躊躇滿志,想着建一番功業的,但最終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算了,還是投入到纨绔之中吧,時不我待,及時行樂要緊。他眼瞅着長安侯站了起來,不由問:“長安侯也要走?”
他點點頭,目光掠過跪在席上的商遙,什麽也沒說,徑自走了出去,王大公子跟着長安侯來到庭院裏,回頭觑了商遙一眼,打趣道:“長安侯不打算把人帶走?”
長安侯笑笑不說話。
王大公子還當他不好意思呢,特體貼道:“那回頭我給你悄悄送到府上,免得讓令尊知道。”
長安侯停下步子,淡淡道:“這事回頭再說吧。”
王大公子一愣,瞬間不明白了,但長安侯如此做想必有他的用意,他也就笑笑不說話了。
☆、往事
商遙身心疲憊地走回去,院子裏沒有人,她推門進去,只見王徽容靠在小榻上,腿上蓋了層薄被,發髻妝容十分整潔,顯然早就醒了,手裏還握了本書。貍奴就卧在她腳邊蜷縮着身子睡得呼嚕呼嚕的。貓黏人,商遙若是不在,它會自動跑到有人的屋子裏,盡管王徽容身上自帶一股冷淡的氣質,旁人會覺得很難親近,但是貍奴不懂人類的世界,只要安全,它想怎麽便怎麽。
王徽容看着商遙,眼裏有淡淡的笑意:“你還好嗎?”
商遙不明白她笑從何來,彎腰抱起貍奴,她才剛受到驚吓,急需貍奴柔軟可愛的身體的安慰,抱了好一會才道:“二姑娘似乎很高興?”
“嗯。”她目光贊賞地看着商遙,“前院的事我都聽仆人說了,你倒是有膽識。”話鋒一轉,“可你這樣太鋒芒畢露了,這些世家子天生處在優渥的環境裏,什麽沒見識過?他們就是喜歡獵奇,你玩的游戲他們覺得新鮮,你的勇氣令他們意外,你的容貌麽——恰恰又是獨一無二的,你能全身而退也只是暫時的。”
商遙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我也沒打算長久地留在這裏。”
王徽容一笑:“不是有長安侯嗎?”随即露出些許疑惑,“我雖然猜不透他的用意,但你只要說你是他的人,想必沒人敢招惹你。”
商遙嗆了嗆:“他很厲害嗎?”
王徽容道:“沒有人願意與他為敵的。”
商遙沉吟,二姑娘看着不動聲色的,其實心裏主意比誰都多,她老爹和老哥都怕她,她又怎會是好惹的主。連她都這樣評價長安侯,那他是真厲害了。他的手段她早見識過,潛伏在涼國一年颠覆了整個涼囯,又怎會不厲害?
不過單單如此就令人畏懼了嗎?商遙好奇死了,“怎麽個厲害法?”
王徽容說:“長安侯的母親是皇帝疼愛的妹妹,當今皇後又是他的姑姑……”
“等等……”商遙被她說得有些暈,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也就是說皇帝娶了長安侯的姑姑,而皇帝的妹妹又嫁給了長安侯的爹,所以他既是皇帝的親外甥,又是皇後的親侄子?”
王徽容點頭:“不錯。”
“這樣就叫厲害了?”商遙拖長了語調,故意表示出濃濃的不屑,“不過是承襲了家族的庇蔭而已。”
“我跟你說兩件事你就知道了,第一,魏國拿下永安不久,陛下又率軍南下,當時割據一方的徐州州牧周謙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永安城防守空虛的消息,趁機集結兵馬來犯,那時的永安城就像籃子裏的雞蛋,一震就全碎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長安侯僅帶了兩個随從孤身前去敵軍營中與之談判,周謙被說動,才撤兵而去。第二,長安侯為得到可以醫治父親惡疾一味藥材,深入涼囯境內,誤打誤撞救了涼囯的太後,順理成章地留在了涼囯,在涼囯平步青雲。此次魏攻打涼囯之順利,長安侯功不可沒。你說他厲不厲害?”
商遙呵呵了一聲:“确實厲害。”
王徽容看着她的眼睛:“你似乎對長安侯很有意見,你認識他?”
商遙本欲否認,但轉念一想,又承認了:“見過幾面,可他似乎不認識我了,我一度懷疑他失憶了呢。”
王徽容聞言一怔,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長安侯曾從自家後院的假山上摔下來過,醒來時确實有短暫的失憶。”
商遙一愣:“好端端地怎麽會摔下來?”又忍不住揣測,難道他真忘了?可他在涼囯立了那麽大一功,就算他自己忘了,身邊又怎會缺少阿谀谄媚的小人時刻提醒呢?而且他對她的态度着實令人懷疑,到底是記得她呢還是不記得她呢?
而且王徽容的神情倒是耐人尋味——
商遙問道:“這事不會跟二姑娘有關系吧?”王徽容迎上商遙困惑的目光:“沒錯,是我推他下去的。”
商遙着實吃了一驚,繼而笑得眉眼彎彎:“為什麽?二姑娘剛才還說沒有人願意與他為敵呢。”想到他也有挫敗的時候,她心裏莫名覺得解氣。
王徽容卻不說,反而意味深長,“這事說出來傷人自尊,我把人家推下去已經很對他不起了,不好再掲人家的短。”
商遙聽到這裏更加疑惑了,謝繹身手不錯,王徽容一個外表柔弱的女子焉能把他推下假山?就算王徽容是猝然發難,以謝繹的功夫應該是能避開的,除非——長安侯不是謝繹,他不會武功。
她越想越糊塗,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不過拿長安侯當擋箭牌倒是個可行的法子,只是也不是長久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隔了幾天,整個王家突然變得無比安靜起來,商遙一問才得知王大公子被派去贛州某個犄角旮旯興修水利去了,坦白說,商遙很意外,不明白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好端端跑到那裏做什麽。卻見王徽容彎起嘴角:“是我向皇後娘娘請求的。”
商遙失笑:“二姑娘就是這樣坑自己兄長的?怪不得他對你有些畏懼呢。”
王徽容托着腮,語氣極輕:“我是為他好,老是這樣聲色犬馬,遲早虧空了身子。他是我嫡親的兄長,王家的香火還指望他傳承呢。”
一時間無人騷擾的日子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
這日,商遙回白衣巷取衣服,她已經有一陣子沒回來,收拾衣櫃時收拾出埋在衣服裏的鬼面具來,這是跳《大面》所帶的,是從涼宮裏帶出來的,那時心想着或許能用上,便帶上了,時間一長就被她扔到犄角旮旯裏了。
商遙戴上面具,循着記憶抖跳了一段,過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湧過來,她倏然停下來,有些日子沒跳,都有些生疏了。被褥積壓在衣櫃裏有些異味,幸好今天陽光燦爛,她皺着眉把被褥抱到外面晾曬,忽然聽得咚一聲,院門被推開,
商遙吓了一跳,把被褥随手搭在衣杆上,定睛瞧去——是湛秀。
湛秀往門板上一靠,就這麽随便一靠,商遙竟然覺得自家綠漆斑駁的小破門亵渎了他。
“你怎麽來了?”
湛秀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我說你怎麽拒絕我,原來是有了長安侯。”
商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回道:“瞎說什麽?你比長安侯好看多了,我才不會為了他拒絕你。”
湛秀一愣,随即大步走進來:“你這話是真心的?”
“不是真心的,你比長安侯好看這是有目共睹的事。”
湛秀上前一步:“你的意思是在你眼裏,長安侯比我好看?”
商遙一想還真是,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情人眼裏出西施,就算嘴上再怎麽否認,內心的第一想法還是很誠實的。她咳了一聲:“怎麽會?我眼又不瞎。”一頓,皺眉道,“怎麽這麽香?”目光往下一移,只見他玉帶上墜着金色繡線鈎織的香包,頓時露出輕微的鄙視,“你還帶香囊?”
“帶香囊怎麽了?永安城佩戴香囊的風氣還是由我帶起來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商遙将被褥鋪開,“為什麽?因為你帶着好看,別人東施效颦?”
湛秀笑道:“喲,你還挺聰明嘛。”一把扯下來扔給她。
商遙本能地接住,湛秀噗嗤笑道:“你接住了就是我的人了。”
商遙立馬如接住燙手山芋一樣一股腦塞到他懷裏,“你以為你在抛繡球嗎?”
湛秀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拒絕:鼻子快要氣歪:“你是有多嫌棄我?還是因為長安侯比我厲害,你就願意跟他?”
商遙就不明白了,他老是跟長安侯比較什麽?不禁道:“長安侯怎麽比你厲害了?你倆都是侯,而且只有一字之差。”
湛秀一怔,随即扯扯嘴角:“這一字之差可是天壤之別。長安侯,安是安天下之意,長樂侯,樂是樂不思蜀之意。”
商遙安慰他:“人這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長樂無憂嗎?他是勞碌命,你是享樂命啊。”
湛秀道:“你若是想追求長樂無憂,又何必留在王家呢?”
商遙一邊撣灰一邊說:“誰說在王家就不能長樂無憂了?”
湛秀說不過她,“走吧,這裏離見賢坊挺遠的,我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