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嗯
青山碧水,竹林幽幽。
清彤鎮外三裏,寒風吹過泛黃的竹葉,在平靜的湖面上轉了個圈,投下一片凋零的枯葉,激起圈圈細小的漣漪。一葉孤舟慢慢從它身邊漂過,竹篙帶起的浪花使它在湖面上打了個旋兒。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船舷上伸出,将枯葉從湖面上撚起。水珠順着葉片滑落到那人手臂上,又沒入他寬松的藏青色衣袍,留下了冰涼潮濕的觸感。那人卻混不在意,只是支着頭斜靠在船篷上,一雙上挑的墨眸含着笑意瞧着不遠處正在撐船的白衣男人:“瞻彼淇奧,綠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吾以一曲贈之,萬望公子垂青。”
白衣男人靜靜看過來,沒有說話,就見靠坐在船篷邊的青年手中竹葉輕旋,蜷縮枯黃的葉片便仿佛時光倒流般再次擁有了生命,一點點伸展開來,褪去幹枯變回了夏日時的青翠。
他将竹葉抵在唇邊,慢慢吹出悠揚的曲調。
待一曲終了,青年手一松,任綠葉飄落回湖面上,而後笑着問:“好聽嗎?”
白衣男人冷峻的眉眼變得柔和了一點,他道:“好聽。”
青年和他對視片刻,忽而又笑了,懶洋洋地道:“半個月時間到啦,季先生。”
季文淵應了一聲,将船停靠在岸邊。韓陽皓跳上岸,回頭看他,似乎在等待他說些什麽,而季文淵只是沉默地開啓了連通藥谷的空間通道,擡步走向其中。韓陽皓盯着他的背影不語,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突然出聲:“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季文淵的腳步突然停住了。
韓陽皓臉上的笑也完全消失了,他神色沉靜,平日裏看上去漫不經心的表情不知何時被完全收斂。
兩人一時間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只有風穿過竹林的聲音連綿不絕。
在季文淵剛剛從天機道人那回來時他尚未察覺異常,畢竟季文淵向來內斂,他只以為是剛知道真相讓季文淵有點生氣。但當季文淵直接抛棄教導任務帶他出來游玩,韓陽皓就意識到了肯定還有什麽其他的事情發生。
光是覺醒者小崽子們的不争氣并不可能會讓季文淵直接選擇任其自生自滅,韓陽皓了解他,季先生的責任心和執着是最吸引他的特點之一,他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半途而廢一詞。
原本在他的推算中,季文淵也許會生氣,會使用更嚴格的管束來逼迫這些小崽子前進,會加速教導以縮短和他們的相處時間……但是絕不會出現如今這種仿佛半放棄的态度。
所以一定是有什麽事影響了他,讓他做出了這和正常狀态截然不同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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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能夠影響他的存在又那麽少。
“是諾曼帝國?”
季文淵靜立不動,良久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平靜,卻有些低啞:“是。”
“發生了什麽?”
“諾曼帝國……滅亡了。”
季文淵慢慢回過頭,和韓陽皓對視。韓陽皓的眼睛黑而深邃,微微上挑的眼尾讓他看上去天生就有種勾魂奪魄的妖冶魅力,即使面無表情也很難讓人覺得一本正經。他是個将僞裝變成本能融入骨髓的人,在七千年的相處中卻也逐漸學會了坦率,但此時季文淵卻依舊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不像是想要安慰,也不像是覺得無所謂,也看不出什麽感同身受的悲傷。
數秒的沉默後,他聽見韓陽皓說:“那就回去看看吧。”
季文淵突然覺得有點恍惚。
曾經他将諾曼帝國奉為信仰,發誓要用一生去守護它。他當然做到了——整整六百年,親自絞殺無數叛國亂黨,下令派遣軍隊奔赴戰場,十數次的高層政治改革。他為守護諾曼帝國而生,按照衆人對他的期望背負起億萬人民的命運,無悔亦無怨。
這一世足夠輝煌,也從未品嘗過從神壇跌落的苦楚。
諾曼帝國是他的信仰,是他的責任,是他為之付出一生的存在。也許年幼時會為能守護它而熱血澎湃,但是那是六百年的漫長歲月啊,長久的勞心勞力讓他感到了疲累,難以解放的重擔讓他遺忘了何為“自由”,榮耀與至高的權力讓他麻木不堪……
但是既便如此,他也依舊熱愛着他的諾曼帝國。
後來,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衰退,他發現所有的故人已換了新面孔,他聽見身邊的人用委婉的語言勸說他不要再上戰場。他什麽都沒說,依舊按照他們的期望将一切托付給了下一代。
人生的最後八十年,諾曼帝國不再是他的責任,也逐漸從他的生命中剝離。
他卻沒法為這遲來的自由感到高興。
不過沒什麽是真的放不下的——至少曾經,他以為自己放下了。當第一世結束,他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那個世界,親自将所有留戀不舍切除,但如今聽到它的消亡,他卻發現自己并沒能徹底将它剝離。
想來也難怪,畢竟他的靈魂便是在諾曼帝國鑄就,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徹底遺忘那份灼熱的感情。
但幸好,現在在他的信仰已經不是諾曼帝國了。
季文淵看着韓陽皓露出了一個微笑:“其實也不必回去了。”
從天機道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剎那他有種窒息般的感覺,就像有什麽東西瞬間被剝奪。但是只是幾秒鐘,他就從那種狀态掙脫出來了,畢竟他離開諾曼帝國已經七千餘年,這時光已經漫長得足以讓第一世的烙印風化,重新刻上新的圖紋。
韓陽皓眯眼看了他片刻,下了結論:“我覺得你還是回去道個別吧,省得以後覺得遺憾。”
“……好。”
……
“禀告少主,湯藥沒有問題。”
溫海傑聞言有些意外,挑眉看向被壓跪在堂下的白衣道士。應山子白擡起帶着淤青和幹涸血漬的臉,拖長腔調嘲諷道:“不愧是天冥教的魔頭,恩将仇報玩得可真順手。”
肖楠玥悄悄觑了眼之前斷言這道士起了殺心的暗衛——不是之前跟着他們的那兩位,而是突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一個。只見那暗衛的面龐隐藏在面具之後,看不出什麽表情變化,卻似乎也十分意外這個狀況。肖楠玥暗暗撇了撇嘴,還是出聲打圓場道:“這恐怕是個誤會。真是抱歉,應山道長,您……”
應山子白嗤笑一聲打斷了她的強自辯解。
衆人僵持片刻,最終只得賠禮道歉後放了應山子白。
白衣道士沉着臉走回靜室,用力甩上門,而後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是否有人監視。數十分鐘後他終于放松下來,悄悄從床榻底側暗格中摸出一個小紙包,眼神數度變幻。
天冥教一行人已經有了防備,下毒的成功率恐怕不足一成。
他抿唇思索片刻,終于下了決定,手一揮将紙包置入取暖的火爐中焚燒殆盡。
另一邊,溫海傑一行人房內。
“如今我們已經将人得罪死了,恐怕再要讓他治療是不可能了。”溫海傑沉聲道。
影衛聞言立刻單膝下跪,低頭認錯:“少主,是屬下判斷失誤。請少主責罰!”
溫海傑擺了擺手讓他起來。肖楠玥蹙眉擔憂道:“可是……少主你的傷還沒好全……”
“不如将他捉住逼問解藥配方。”下屬提議。
“不可。”溫海傑否定道。
逼問得來的藥方很難保證其正确性。畢竟他所中之毒除醫聖一脈外無人會解,即使應山子白在藥方中留個什麽後手,他們也無法察覺。
如今他的右手已經恢複了大半知覺,只是內息流轉稍顯不暢,也隐有僵直之感。說是尚未痊愈,卻也不見得有多嚴重了。
肖楠玥糾結片刻,覺得自己有藍星,應該可以“感化”那白衣道士,于是小心提議道:“那便慢慢安撫他罷,多花點時間應山道長總會原諒我們的。”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此地。”
“那便帶着他離開藥谷吧。”
……
應山子白看着爐內的紙包燃成灰燼,逸散出白色煙灰。突然他身後出現了一名與他一模一樣的男子,擡手就将漂浮在一旁的窺天鏡打歪對着牆壁直播。
突然懵逼的覺醒者們:???
季文淵看了坐在火爐前好似什麽也沒發現的白衣道士一眼,将他的傷複制到了自己身上,而後擡手收回了這具按指令行事的傀儡。直到這時窺天鏡才徐徐轉回來,季文淵一眼就瞧見那滿屏的問號,于是淡聲道:“此次死亡節點已過,爾等可有感想?”
三秒的靜默後。
【嗚嗚嗚,大佬你終于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季文淵:“……”
呵呵,這群小崽子果然是真的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