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王氏

一連好幾天,衆人都安安穩穩各自過着,可慢慢地,姚徐波的娘王氏又坐不住了。

她十三歲嫁給了姚徐波他爹姚千易,起初兩人如膠似漆,恩愛非常,上頭婆婆也寵愛有加,過了些年頭,王氏肚子也圓了起來。

婆婆看着王氏滾圓的大肚皮,三天三夜都沒合過眼睛,每天床上一躺,仿佛孫子就坐在一邊和自己玩弄一樣。為了這肚裏的孩兒,三天兩頭婆婆就做湯做羹,烏雞湯銀耳蓮子羹紅棗餅豬肉蹄子流水價似的送過去,明明是一個貧困的家境,被婆婆這一折騰,更加衰敗了,除了王氏,其他人吃的都是粗面糙米,而且還在外欠下一大屁股債。

可婆婆還是一點兒也不心疼,每天摸着兒媳婦的肚皮,心心念念都是孩子,一步也不肯離了。那肚皮越來越大,滾圓滾圓的,旁人都說那定是兒子,婆婆也一直這樣想的。

等到十月臨盆那一天,婆婆叫了好幾個積年的穩婆,替兒媳婦接生。她候在門面,絲毫聽不見兒媳婦的大叫狂喊聲,只聚精會神,預備去聽接下來的嬰兒啼哭之聲,和穩婆抱着嬰兒出來,笑着對她講:“恭喜你,是個大胖小子。”

婆婆還沉浸在她的夢裏,現實卻已經朝她潑了一盆涼水。尖銳的孩啼之聲響起,只見兩個穩婆各自抱着一個蜷縮在襁褓的孩子,朝她笑道:“老婆子,恭喜你,是兩個女娃娃,生的好讨喜。”

婆婆看也沒看一眼,仿佛耳朵已經聾了,什麽也聽不到。焦急等候一旁的姚千易匆匆忙忙跑進去看王氏,而婆婆已經甩下一切,回到房裏關上門扉,躺在床上,想要摒棄這一切。

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孫子,不是孫女,更不是兩個孫女。

從今以後的婆婆,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木頭人,每天目弛神游,再也沒有喜怒哀樂。王氏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懷孕的時候受到婆婆百般照顧呵護,現下她成了癡呆,王氏如何能安懷?

每日她只和婆婆坐着,有時候給她講燈謎有時候講笑話,有的時候抱着兩個女兒,放到婆婆膝上,由着孩子逗婆婆笑。

可她哪裏知道,婆婆這一切都是緣由她沒有生下一個男嬰,再如何寬慰如何将兩個女兒送到她面前,婆婆也笑不出來。

不出幾年,婆婆便死了,死去的還有姚千易那顆愛妻之心。從婆婆的屍身蓋棺下葬之後,姚千易再也沒有對王氏和兩個女兒笑過。

打那時起,表面上王氏是姚千易的正妻,其實過得和下人女傭一樣,每日除了做飯煮菜掃地幹農活,便再無其他。姚千易賺到銀子,也不上交給王氏了,存着也不知打什麽算盤。

王氏再也沒能感受到夫妻的樂趣,丈夫的臂彎從此深鎖在記憶裏,那是過去的陽光,再如何也觸碰不到。每日回來的只有邋裏邋遢的姚千易,剛從青樓回來的姚千易。

王氏也哭,卻只私下哭,不鬧不吵。不過哭成淚人,哭得兩個女兒哇哇大叫,姚千易也不會為之所動,仿佛妻女三人不存在,也從來不會撫養她們。

同住一個房子,過得卻如兩家人。王氏餓的沒有奶水,兩個女兒嘴巴吮着手指頭,王氏看得心如刀絞,不得已拿起針線手絹,開始學習如何操縱着它繡出一朵朵花來。

繡了大半個月,王氏把它們賣了出去,終于得到了一筆錢,足足三錢銀子。在王氏心裏,女人只能依靠着男人過活,她咬了咬牙,在藥店裏配了一方藥。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只得孤注一擲。将藥熬了放在姚千易平日喝的水裏。果然他的眼睛圓睜,全身狂躁滾熱,迫不及待将王氏抱到床上。那時候,王氏終于再一次感受到了丈夫的臂彎,那股久違的氣息和疼痛,讓王氏心激烈跳動着踹不過氣來。指甲深深陷入姚千易的背上,從波濤洶湧到風平浪靜,王氏躺在床上大口喘息着。

随後并沒有多少改變,姚千易對她們三個依舊冷冷的,臉色鐵青,不聞不問。王氏卻不難過,因為她的肚子又隆了起來。清晨的嘔吐,對酸的執着,讓姚千易開始改變了……

他發了瘋似的找了許多大夫穩婆,一個個都說這胎定是一個兒子,于是他挑上了他娘親的活計,從山上的野味到河裏的魚蝦,抓了個遍摸了個光,只為給王氏補上身子。

他開始抱兩個女兒了,他才知道大女兒叫姚蓉,小女兒叫姚珍,拗口喚着兩個女兒的名字,姚蓉姚珍只天真純淨望着姚千易:“你是我們的爹爹嗎?”

王氏再也不用辛勤地操勞,躺在床上心思起伏。若這胎是個男兒,以後再也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若是女兒,又怎生是好?

都是自己掉下來的一塊肉,王氏自然不會在意是女嬰還是男娃,只是姚千易呢?他可否禁得住上天對他的兩次戲弄?還有他已歸故土的娘是否能夠瞑目?

王氏只得日日夜夜祈禱着,看着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幡然想到,若是一生過得太平淡了,是不是老年之後會後悔呢?所以才有這麽多的坎坷?

臨盆那日,兩個女兒被叫到鄰家去玩,穩婆在房裏替王氏接生。姚千易關在門外,焦慮地來回踱步。

手裏緊緊捏着一張紙,來來回回搓揉着,不住擡頭望天,求列祖列宗保佑能得個大胖小子。在尖細的哭啼聲劃破長空之時,仿佛祖宗陰靈聽到祈禱,穩婆谄詞令色抱着嬰兒:“是個帶把兒的。”

姚千易看到那張粉撲撲胖嘟嘟的臉,整個心都化了,這才是他的孩兒,是他能續香火的孩兒。

手裏的休書撕得粉碎,懷裏的銅錢打賞得一文不留,抱着男嬰,不住摩挲着,這些年被禁锢的父愛一時都湧瀉了出來,這個孩兒,他要用一生去厚待。

王氏虛弱地躺在床上,一圈圈汗浸得身上濕淋淋的,仿佛被瓢潑大雨淋過,而心中卻是陽光明媚。二女一兒,重得丈夫寵愛,王氏只覺已經苦盡甘來,可卻還抵不住生活的壓迫。

貧賤夫妻百事哀,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樁樁一件件,沒有銀子便周轉不開。得了一個大胖小子,吃得更加厲害,又有姚千易放開心讓他吃,本就貧苦的家變得清寒無比。

兩個女兒已經五六來歲了,正是貪嘴愛吃的年紀,家裏偶然得了什麽好東西,當成零嘴吃了必定會招來姚千易一頓打罵。打得眼淚鼻涕直流,哭嚷着找娘,等看到娘懷中襁褓裏的嬰兒,哭聲自己打住了。可謂窮人家的孩子知世事早,明白自己什麽樣的身份地位。王氏心裏也苦得很,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一直在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是也抵不過姚千易一句話。

姚徐波看着兒子臉龐漸漸清瘦,身上幹巴巴的沒有一塊肥肉,看到兩個幹豆角似的女兒心裏氣不打一處來,不是掐她們的臉兒,就是逼迫她們幹活,不管輕的重的。

王氏每每想阻攔,手腳如被捆住,嘴巴如被粘住,她始終只認為自己是一個婦人,永遠不能和丈夫對着幹。

擁擠不堪的床上躺着母女三個,互相依偎着入睡。這麽些年來,姚千易一直是一個人睡,有了男娃姚徐波,便帶着他睡。

姚珍姚蓉睡得香夢沉酣,嘴巴不停嚼着,王氏便是看着,眼淚就若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摟着女兒們的頭,往自己胸口上放。心中柔腸百結,自己何苦生下她們兩個人兒來,既折磨了婆婆,又自己吃苦受罪。

夏天雨水充足,這晚上下得如盆傾如瓢潑,外頭高聳青翠的樹木在電閃雷鳴間搖曳晃墜。冰寒的雨水從屋頂浸了下來,滴在王氏臉上,可她依舊安安穩穩睡着。

仿佛她睡在天朗氣清的松樹底下,黃莺在樹上鳴啭宛啼。

可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卻墜入了萬丈深淵。

身旁早已空空,大女兒二女兒仿佛是只在夢中存在的人。發瘋似的用兩手探摸着床褥,卻再也摸不到孩子的身體。

晨光照在她的臉上,用微不足道的暖去暖一暖她如浸寒潭的心。王氏死死沖去攥住姚千易的衣袖,他背着姚徐波,兩人嘴裏還嚼着什麽,口角泛着油水,身上一股肉味。

“我的女兒呢?我的大女兒二女兒呢?我的心頭肉,她們在哪裏?”

姚千易并沒有開口,繼續往房裏走去,走一步身上就響乎乎的,好似很多銀子,抨擊撞動的聲音。

那不是世間最美好動聽的聲音,至少在王氏看來,那是地獄黑白無常搖晃着索命鈴。無暇多顧,王氏跑遍了整個農田,整個山林,整個房舍,也一無所獲。

一夜間有白頭的,而王氏一日間白了頭發,眼睛也看不大見了。連續哭了幾晚以後,她仿佛看到好多個大女兒二女兒在她面前晃動,她迫不及待伸出幹癟如枯木般的手:“大女兒,二女兒,來跟娘回去,娘再也不會把你們弄丢了。我睡覺的時候把咱三個綁在一起,好不好?”

她不知道別人為什麽都叫她瘋子,她也不想去知道,她想要的,只是找到那雙被狠心爹賣了的女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