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端倪(一)
段淩看蘭芷一眼,但笑不語。蘭芷見他不願回答,便也不勉強。這麽又行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到了無相寺。
無相寺人聲喧嚣,蘭芷站在枝繁葉茂的菩提樹下,看着滿樹的香囊,忽然憶起她曾幫中原細作偷傳消息。那香囊後來出現在了段淩屋中,蘭芷猜測是無相寺的接應出了問題,卻一直沒有向段淩求證。現下既然想起,她便趁無人注意,朝段淩道:“哥,你是怎麽找到我扔去樹上的香囊?”
段淩這回倒是爽快答話了:“我派人在此盯梢,發現有一中原長工借打掃之便,去樹上取下了一個香囊。”
雖然蘭芷對此早有預期,可親耳聽到,卻依舊不是滋味:她出于好意的插手,竟是又導致了一個人身陷囹圄、受盡折磨。她低聲問:“那中原長工被抓起來了?”
她的聲音沉悶,段淩以為她在擔心:“現下知道後怕了?”他悠悠道:“放心,牽扯不到你。他一取下香囊,我便讓人殺了他。”
蘭芷停下腳步,心中一時震驚:不過是取下香囊,段淩卻不加審問将人誅殺,他就不怕殺錯人麽?
段淩擡頭看菩提樹,又掃視周圍人群:“哎,怎麽又說到打打殺殺的事情上來了。”他朝蘭芷一笑:“這可不是好兆頭。今年我若是走了背運,你得負責。”
四周笑顏圍繞,可段淩看着人群時,眸色一片清冷,唯獨看着蘭芷時,眸中才有暖意浮現。沒來由的,蘭芷忽然想起她砍斷絡腮胡手後,段淩淺笑着要将她趕出軍營的模樣,卻又憶起雪夜裏,昏黃燭光勾勒出的男人寬厚的肩背,一時覺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仿佛段淩身體裏,藏着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般。
只是,即便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副模樣,又如何呢?蘭芷一聲暗嘆:他們倆是一個家族最後的幸存者,單憑這分關系,便是旁人不能比,更何況,段淩還毫無保留地待她好。
想來納蘭家族被屠,獨段淩一人忍辱負重活了下來,後又幫着宇元皇上弑父篡位,行事手段定然不會溫和。現下他寧願背負錯殺的罪孽,也不過是因為想要保護自己。蘭芷想,人總該知道好歹,便是段淩是個惡人,她也不介懷了。
蘭芷沒有對中原長工之死置一詞,她只是捐了些錢,在無相寺偏殿裏添了兩盞油燈,便當做那中原細作和中原長工的牌位。添油之時,她不讓段淩跟随,畢竟段淩是兇手,任他出現在死者牌位前,實在不敬。她點燃香燭躬身拜下,身旁卻行來了一人,跪去了蒲墊上叩拜。
蘭芷彎腰時,餘光掃了那人一眼。是名中原男子,個頭不高,身穿玄色錦袍,黑發如墨披散,氣質是難得一見的清逸。他的臉上帶着傩舞用的面具,看着像是前殿表演傩舞的戲子。
蘭芷将香燭插去香爐中,男子也正巧叩首畢。他站起身,行去油燈邊添香油,經過蘭芷身旁時站定,朝她躬身一禮:“大人。”他直起身,面具下的一雙眼睛亦如墨染,聲音低沉悅耳:“您來給家人祈福麽?”
蘭芷倒不意外他與自己搭話,只因中原人大多友好,陌生人在外遇到,也會相互寒暄幾句。她回了一禮,答道:“不是家人,只是兩位……”她猶豫片刻,措辭道:“有緣人。”
那男子便點點頭,狹長的鳳眼彎起,似乎是笑了:“能做大人的有緣人,定然是有福之人。”
蘭芷心知這只是普通的恭維之語,可許是今日段淩帶給她的意外接二連三,讓她忽然有了些傾訴*,她竟是一聲輕嘆:“不……是我虧欠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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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似乎也不料蘭芷會接他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他将香油添入燈盞中,轉了話頭:“這兩盞燈是我為父母點的。中原人與大人你們的習俗不同,燃燈不是為健在的親友祈福,而是為故去的親友指路。中原人認為魂魄可以附于燈芯之上,若是為死去的人燃上一盞油燈,他們便能時不時回來探望。”
蘭芷自是知曉這習俗,安靜點頭以示回應。卻見那男子又往第三盞油燈中添入香油:“這盞燈是為我自己點的。從中原來到這裏,變化天翻地覆,有時難免迷茫,我便為自己點了這盞燈,時不時來此看看,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蘭芷忍不住再看男子一眼:倒是個有趣的人。她微微一笑,欠身告辭,跨出門檻時,見到段淩站在小路邊,正朝自己看。
蘭芷行去他身旁:“我們回吧。”段淩卻只是看着她身後。蘭芷扭頭回望,便見到中原男子也出了偏殿。那人經過蘭芷與段淩身邊時,謙卑朝兩人行禮。段淩沒有表情看他,并不回應,待他行了幾步後,卻開口道:“站住。”
男子停步。段淩冷聲道:“轉過來,把你的面具摘下。”
蘭芷頗有些意外。段淩盯着男子的背影:“傩舞表演已經結束,這裏又不是戲臺,你為何還要戴面具?還有,你的戲班已經下山離開,你卻為何還留在這裏?”
蘭芷扭頭去看男子。卻見男子朝着兩人側過身,果真将臉上的面具取下。入目是一張被火毀壞的臉,猙獰可怖。男子似乎是笑了笑,面部的傷疤翻滾蠕動:“大人,我并非表演傩舞的戲子,卻一直帶着面具外出,便是因為面目醜陋,不願驚吓了他人。”
段淩仔細盯着他的臉,确認那傷疤不是作僞,這才一聲輕哼,朝蘭芷道:“行了,走吧。”越過男子離去。
蘭芷待行了一段路,方才問段淩:“哥哥,剛剛那個中原男子……有問題嗎?”
段淩答得沒有遲疑:“沒問題。”
蘭芷一愣:“那你為何逼他拿下面具?”
段淩歪頭,朝她眨眨眼:“因為你和他說了兩句話,我見了不順心,自然也要讓他不順心。”
蘭芷:“……”
這日直至傍晚時分,段淩要進宮當值,兩人方才分別。時間略有富餘,段淩繞道回了府,傳喚一心腹前來。此人名喚童高,是隐退的江湖劍客,為人甚寡言,辦事卻意外牢靠。多年前被段淩收入麾下,養在府中,專為他做那見不得人的暗殺。
童高見到段淩,面部表情沒有波動,只是點頭以示禮貌。段淩簡單吩咐道:“虎威衛女兵營,袁巧巧。”
雖然應允了蘭芷,但段淩根本沒有放棄殺袁巧巧。司揚便罷,這個女人是出了名的功利,将仕途看得更重過性命,他相信她為着自己的前程,也不會冒險觸怒自己。既如此,那看在蘭芷的份上放她一碼,也不是不可以。可袁巧巧卻是個行事沖動不循常理的人,他沒法控制風險,便不能留她在蘭芷身邊。
童高聽言,一臉木然:“時間?”
段淩一時猶豫。他今日方答應蘭芷不殺司揚和袁巧巧,若是動手太早,定要惹來蘭芷懷疑。但任袁巧巧活在蘭芷身邊,哪怕只是一日,他都無法安心。遂嘆道:“盡快吧。”
童高應是離去。段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他出爾反爾,蘭芷若是知道了,會生氣吧?
——可再生氣人也得殺啊,他絕對不容許她受到傷害。
段淩擡手,揉了揉眉心:啧……這破事,糟心。
卻說,蘭芷與段淩分別後,也沒有回虎威衛,而是去了新鳳院。杜憐雪已經應允蘭芷戒掉玉丹髓,恰巧蘭芷這幾日夜晚都沒有任務,便想陪陪她。
杜憐雪果然是新鳳院頭牌,今日初一,她竟也沒得休息,蘭芷到時,她正在陪恩客。恩客是名中原人,蘭芷不比他有錢,卻勝在有虎威衛校尉這身份撐腰,遂從大堂一路鬧去杜憐雪房中,踹破門闖進屋,将那恩客趕了出來。老鸨早就聽說了昨夜的事,也不記得是否得罪過蘭芷,掂量再三,還是睜一眼閉一眼沒管,轉頭去安撫客人。
杜憐雪的瘾症并不太重。按她的話說,自入了新鳳院後,夜夜都要被男人弄個半死,難得有空閑悲秋傷春。也是因此,她戒玉丹髓不似蘭芷曾經那般難熬。時是戌時中(20點),她洗了個澡,縮去床上吃幹果,竟是很有精神。
蘭芷思前想後,還是告訴了她仇人已死的事實。杜憐雪聽了,臉上的神情絕對談不上開心。蘭芷早知會如此:杜憐雪為了複仇,已然豁出一切,甚至自願堕入風塵。可現下她的仇人卻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死得與她沒有半分關系。那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個女孩抱着殺死他們的執念,悲苦而倔強地活着。
蘭芷找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默默陪她坐着。不知過了多久,杜憐雪終是重新撿起幹果包,一顆一顆朝嘴裏塞果脯。蘭芷這才開了口:“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杜憐雪動作一頓。仇人死了,再留在新鳳院似乎沒了意義,杜憐雪靜默片刻,忽然将手中蜜棗遞給蘭芷。她看入蘭芷的眼:“姐,進城那日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沒有和你說謝謝。”
蘭芷不料她會提起過去的事,也不料她會突然分一顆蜜棗給自己,就好似要用這顆蜜棗報答她的恩情。她将杜憐雪的手推回:“不用謝。你吃吧。”
杜憐雪笑了笑,果然将那棗子送回了自己口中。她慢慢咀嚼,許久方才将棗子咽下肚:“左右我也無事可做,便去幫你殺向勁修吧,也算是還了你的救命之恩。”
饒是蘭芷向來淡定,此時心中也是大驚!她眯起眼,聲音也冷硬起來:“誰告訴你我要殺向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