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7年秋,榕城。

傅柏秋又一次夢見了時槿之——在高一那年的校慶晚會上,她坐在大禮堂觀衆席正中央的位置,看着紅色幕布被緩緩拉開,視線裏出現了一臺純白色三角鋼琴。

十五歲的時槿之身穿晚禮服,款步走到鋼琴前坐下,優雅地擡起雙手,落在琴鍵上。她十指纖細白皙,靈活有力,輕巧地奏響一連串顆粒飽滿的音符,流水般的旋律回蕩禮堂。

畫面一轉,房間內燈光昏暗,她擁着時槿之在綿軟的被褥上翻騰,熱意交織蔓延,躁動起伏不止,火焰燃盡了理智,心緒放肆沸騰,沉溺在洶湧波濤裏。

……

再然後,她醒了。

清晨的殡儀館肅穆安靜,園子裏屹立着兩棵粗壯的楊樹,秋天了,半黃不綠的枯葉搖搖欲墜,風一吹就嘩啦啦地掉,像下了一場落葉雨,一層層鋪在地上。保潔阿姨扛起大竹掃把,唰唰地掃着落葉,不厭其煩。

傅柏秋停好車下來,一手拎着銀灰色保溫杯,另一手遙控鎖車門,穿過長長的走廊,朝主樓辦公室走去。

“傅姐,今天這麽早啊。”

“傅姐早。”

迎面遇到同事,傅柏秋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與人擦肩而過。然後耳邊飄來一陣竊竊私語:

“長得這麽漂亮來了殡儀館,可惜了。”

“我要是有傅姐那條件,肯定去當明星。”

“拉倒吧,明星也不見得有傅姐好看,都是整出來的塑料臉。”

聲音逐漸飄遠,被卷着寒意的秋風吹散,傅柏秋乘電梯上到三樓,像個幽靈一樣飄進辦公室,銘牌上幾個大字:

業務科,防腐整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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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名入殓師,通俗點說,也叫遺體美容師,工作就是為遺體化妝、防腐清潔、穿衣入殓,今年是她踏足殡葬業的第七個年頭。

辦公室裏只有主任在,見傅柏秋進來,對她招了招手:“小傅啊,你來一下。”

傅柏秋停下腳步,看着他。

“上次車禍送過來的0742,家屬已經處理完保險和賠償的事了,今天下午三點辦告別儀式,你看看能不能在儀式之前清理好,我給你安排九點鐘送到化妝室。”

“現在就可以。”她淡淡道。

中年男人和藹地笑了,擺擺手:“大早上的,剛吃完飯,怕你受不了。”

上周館裏接了一具死于車禍的遺體,編號0742,據殡儀車師傅說,是被後八輪碾了,內髒骨頭碎得稀爛,死狀相當慘烈,又在冷凍室凍了一個禮拜,他擔心傅柏秋看見了會當場吐出早飯。

傅柏秋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進去裏面的休息室。

領導的顧慮很多餘。

幹這行不能怕,也不會怕。早幾年她曾親自跟随殡儀車接遺體,是一對用炸|藥殉情的小情侶,當時血肉模糊的屍塊滿地都是,要一塊一塊撿進袋子裏,回來拼接。從那以後,她對一切血腥的東西自然免疫,無感。

但今天她不想多費口舌,随便領導怎麽安排。

保溫杯裏盛着熱騰騰的枸杞茶,傅柏秋擰開蓋子抿了一口,從櫃子裏拿出白大褂和一次性工作帽,站在鏡子前穿戴齊整。

其他同事陸續來了,清一色年輕小夥,見到她紛紛打招呼:

“傅姐,早啊。”

“早上好,傅姐。”

入殓師隊伍裏少見女性,尤其是像傅柏秋這樣長得漂亮又技藝精湛的美人,烏發如濃墨,膚白如初雪,一雙翦水秋瞳清透明亮,只是她性子清冷淡漠,常年頂着張性冷淡的臉,不愛說話,不怎麽笑,獨來獨往,便得了個“神仙姐姐”的稱號。

“傅姐今天處理0742嗎?需不需要幫忙?”

“對啊,傅姐,工程量挺大的,我們給你搭把手。”

傅柏秋轉過身,神情淡漠:“不用了,謝謝。”

她蓋上保溫杯蓋,一陣風似的離開辦公室。

0742號逝者是個男孩,今年十五歲,死于車禍,身體被後八輪整個碾過去,攔腰斷成兩截,顱骨粉碎,內髒外流,剛送來時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經過簡單的防腐清理後凍了一個禮拜,現在是一具冒着寒氣的青灰色碎屍。

八點鐘左右,男孩的父母來了。

家中獨子慘遭飛來橫禍枉死,這對夫婦哭成了淚人,母親顫巍巍地拿出一張孩子生前的照片,遞給傅柏秋,接着父親塞過來一個厚厚的紅包,哽咽道:“姑娘,求你了,一定一定盡量讓我兒子恢複原來的樣子,我不想他走得那麽難看……”

傅柏秋見慣了生離死別,眼底一片漠然,只接了照片:“不收紅包。”

夫婦倆愣了一下,讷讷點頭。

随後,男孩的遺體被從冷凍室推進了化妝室,傅柏秋進去關上門,把照片放到一邊,戴上矽膠手套,輕輕掀開明黃色綢布。

男孩破碎的身體猙獰可怖,凝固的血液呈鐵鏽色,森森白骨像棍子一樣斷裂,青灰色泛着寒意的皮膚,黃色脂肪層,更深的肌肉組織,一層一層被擠壓、變形。

才十五歲。

傅柏秋握住他唯一完好無損的右手,隔着手套也能感覺到冷氣往衣服裏鑽,她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和聲音……

【姐,我們登機了,記得到時候去機場接我們啊】

【由榕城飛往倫敦的NK309號航班,于起飛後五個小時墜毀于烏克蘭境內,機上287人全部罹難】

……

處理0742花了五個多小時,傅柏秋連午飯都沒有吃,一個人在化妝室裏完成了拼接、縫合、穿衣、化妝等程序,将殘破的男孩盡量還原到生前的模樣。

不說十分像,但有八|九分,得益于3D打印技術的進步。

“這就是我兒子啊……”

“謝謝你,姑娘,謝謝……”

家屬看見完整躺在木棺裏的孩子,模樣栩栩如生,激動得不知如何言語,只能不斷重複着“謝謝”。

傅柏秋不說話,注視着男孩被推去告別廳,到了下午這個點,她這樣的非編制合同工已經沒什麽活要做,可以下班回家了。

她在大廳外觀看完儀式全程,到淨身室給自己噴上一種化學除味劑,沒幾分鐘散發出淡淡的香草味,然後回辦公室脫掉行頭。

包裏的手機響了一下,她拿出來看,微信顯示有人添加好友,備注是……租房。

租房?

傅柏秋遲疑了兩秒,想起自己挂在網上半年都沒租出去的房子,通過驗證。對方頂着小豬佩奇頭像,昵稱是豬豬表情符號,很快發來一句:

【傅小姐嗎?請問什麽時候能看房】

開門見山,爽利。她回複:

【我在殡儀館工作,不能接受免談】

【沒關系,我不介意】

【現在就行】

【好的,我馬上過去】

對方沒了動靜,傅柏秋也不再回複,盯着那小豬佩奇頭像沉思良久,拎着包離開辦公室。

二十分鐘後,雅苑別墅群。

傅柏秋把車停進庫裏,上樓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居家休閑的衣服,簡單打掃了下房子。

這房子很大,坐北朝南的兩層樓,樓上是足有四十平米的主卧,一間廁所,一間小書房,再加一個露天陽臺。樓下則是寬敞的客廳,廚房,主衛,兩間次卧,很簡單的後現代式風格,外面有個大院子,栽了些花草,餘下空間還能停兩輛小轎車。

她獨自在這裏住了七年。

房子太大,打掃衛生非常困難,每周一次下來不亞于長跑兩小時,于是傅柏秋決定把一樓租出去,以低于市場平均值的價格,條件是租客要承包一樓衛生的打掃。這附近地處近郊區,交通挺方便,環境也不錯,隔壁就是森林公園和大學城,理當搶手。

事實上确實搶手,出租信息剛挂出去,意向租客絡繹不絕,但當她們得知房東的工作是為死人化妝,立馬表示不能接受,一來二去,半年了,房子也沒租出去。

恐懼死亡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也許她命中注定該一個人。

傅柏秋靠在陽臺欄杆邊,推開窗戶遠眺着湖面上粼粼波光,現下正當秋秋季,萬物凋零,枯葉落地成堆,光禿禿的枝桠顯得尤為凄清冷寂,再不像春天那般枝繁葉茂遮擋視線。

沿着玉湖騎行約半個小時,另一頭就是她高中母校,榕城一中。

一陣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消失安靜,然後手機響了一下。她點進微信,是“小豬佩奇”的消息:

【我到門口了,進不去】

她愣了愣,邊進房間拿鑰匙邊回複:

【等我五分鐘】

這片別墅小區物業管理嚴格,外來人和車一律不讓進,除非業主親自帶進來。傅柏秋随意披了件外套出門,七繞八繞足足五分鐘有餘,來到小區大門口。

欄杆外面停着一輛紅色敞篷Boxster,騷氣十足,拉風又紮眼,車裏放着輕柔舒緩的輕音樂,聲音有點大。

坐在車裏的女人擡起頭,遠遠瞧見傅柏秋過來,眼底閃過一絲驚訝,繼而勾唇輕笑,開門,下車。

她緩緩摘掉墨鏡:“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細水長流的慢熱日常,非職業文,人物均為虛構,沒有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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