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毛毛……”
親昵的專屬稱呼猶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傅柏秋心上,她怔怔望着時槿之泛着淚光的紅眼,眸底慌亂一閃而過。
“說話就說話,哭什麽。”她別開臉。
時槿之默不作聲,眼睛裏噙着欲落未落的淚花,楚楚可憐。
懸挂在電視機上方的圓鐘發出指針走動的聲音,時間一秒又一秒流逝,偌大的屋子安靜得讓人耳鳴,傅柏秋平日極有耐心,此刻心裏卻亂成了一鍋粥,冒着酸澀的小泡泡,焦慮煩躁。
她能感受到時槿之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只是不願看對方。
“毛毛……”時槿之又喊了一聲,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揪住她的衣角。
傅柏秋下意識想拉衣服,腦海裏倏然閃過一些畫面。
上學的時候時槿之就愛揪她衣角。記得那時高二剛開學,時槿之轉到她班上來,兩人坐前後桌,傅柏秋坐前面,一節課下來總要被揪個三四次,一會兒借橡皮,一會兒借水筆,偏生她脾氣好耐心足,不厭其煩,偶爾真煩了,輕輕皺下眉,時槿之就連忙哄她:傅班長最好了。
後來在一起了,每回起小争執,時槿之不僅揪她衣角,還撒嬌,牙齒咬着粉唇,對她眨眨眼睛,她心就軟得一塌糊塗,然後紅着臉去親她。
想着,傅柏秋神色略微柔和,心有動搖:“就非要住這裏嗎?”
“毛毛放心,租金一分不會少。”
“……”她哪裏是擔心這個。
事情有門,時槿之內心狂喜,表面仍故作委屈,拉着她的衣角晃了晃:“求你了。”
“我在殡儀館工作,每天接觸很多屍體,你不怕?”
“不怕,你是活人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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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都要打掃整個一樓所有空間的衛生,包括廚房和廁所,你從小嬌生慣養,做得來?”
“沒問題的。”
傅柏秋緊盯着她的臉,實在瞧不出有歪心思的痕跡,眼睛裏滿滿的真誠。
“可以簽合同了嗎?”時槿之喉嚨不自覺地吞咽,忍不住催促。
傅柏秋沉吟片刻,起身上了樓,不一會兒拿着準備好的合同下來,連同黑水筆放在茶幾上。
時槿之草草看了兩眼,直接簽了,然後兩人交換身份證複印件和電話號碼,她根據號碼找到傅柏秋的支付|寶,先轉了押|金和半年租金。
小區環境這麽好,位置也不錯,一月租金才三千塊,整個一樓都是她的,很劃算。
最重要的,房東是前女友。
“大門密碼是100718,院門用這個開。”傅柏秋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嶄新的電子鑰匙,上面還連着一把備用金屬鑰匙,放到她面前,“跟我過來錄指紋。”
時槿之寶貝似的收好鑰匙,跟着來到大門邊,傅柏秋随手按了兩下,門鎖發出“嘀嘀”聲:“手放進來,按住十秒。”
密碼觸摸屏下有個方形小口,時槿之伸進食指,按住,過了一會兒,屏幕顯示錄入失敗。
“用點力。”傅柏秋提醒。
她又試了一次,還是失敗。
時槿之:“……”
天不讓她住進毛毛家麽?
傅柏秋皺了下眉,突然捉住她的手,掰直她纖長的食指按在上面,然後目光停在那裏移不開了。
肌|膚相觸,手心裏生出火燒般的熱意,兩人靠得很近,彼此間萦繞着清淡的冷香,撩人心肺。時槿之有些受寵若驚,悄悄側頭打量身邊的人,傅柏秋側臉線條柔和清晰,前額光潔飽滿,自然高挺的鼻梁,從鼻尖過嘴唇到下巴剛好一條直線,五官也生得精致溫婉,組合起來耐看又舒服,這種美在骨也在皮。
時槿之順着她的視線往下,看到自己被握住的手,眼神暗了暗。她常年練琴,手指修長白皙,靈活有力,骨節精致細瘦,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以前毛毛很喜歡。
因為除了彈鋼琴,在某些事情上這雙手的表現也很出色,比如……
時槿之臉頰一熱,抿着唇暗自憋笑。
十秒鐘剛好過去,屏幕顯示錄入成功,傅柏秋松開她的手,像是完成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呆了幾秒才進屋:“記住,不許上二樓,不許帶人回來過夜,晚上十點半之後不許發出噪音,其他的合同上都寫了,沒什麽別的要求,互不打擾。”
“好。”時槿之跟着她進屋,仰頭看了眼二樓,狡黠一笑,“你什麽時候有空,我把東西搬過來。”
傅柏秋以為她是指行李,淡淡道:“我三點鐘下班。”
“那明天下午見。”時槿之對她眨眨眼,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拎包走人。
她的背影消失在緩緩合上的門縫裏,幹脆利落,看起來真的只是公事公辦,為租房子而來,沒有其他目的。傅柏秋愣在原地,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想太多,直到院子裏的車開了出去,引擎轟鳴聲由近及遠……
次日天雖晴,氣溫卻比昨兒更低,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會下雨,傅柏秋出門前把陽臺上曬的衣服都收進了屋,關好門窗。
殡儀館門前栽種着兩排翠綠的松柏樹,這個季節大多品種的樹木都成堆地掉葉子,唯獨松柏不畏嚴寒,傲骨峥嵘,為萬物凋零的秋天裝點一抹生機。每天來上班,傅柏秋都要多看兩眼它們,繼而想到小時候母親說的,為她取名“柏”字,是希望她能像松柏一樣堅毅無畏。
今天她來得晚了些,辦公室裏已經到了幾個同事,其中有個年輕的小姑娘,見她進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小傅啊,來得正好。”主任起身繞過辦公桌,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這是江寧,今天剛來,讓她跟着你學習一段時間,打打下手。”
殡葬行業一線從來都很缺人,放眼全國,開設此類專業的只有那麽幾所高職院校,畢業生們供不應求,且大部分都不會選擇專業對口的工作,要麽中途轉專業,要麽進入其他行業,能直接上殡葬一線崗位的很少。
而這個姑娘……聽主任的語氣和說辭,八成是個關系戶。
傅柏秋心中揣測,主任已經轉頭看向姑娘,和藹道:“小江啊,以後她就是你師父了,有什麽工作上的問題都可以請教師父。”
江寧乖巧地點點頭,對她甜甜一笑:“師父好。”
傅柏秋“嗯”了聲,唇角輕彎了一下,算是笑容。
“行了,你先帶她熟悉熟悉業務。”主任笑呵呵的,回到辦公桌後坐下。
“跟我來吧。”傅柏秋徑自走向裏面的休息室,拿出嶄新的白大褂和一次性帽子、口罩,“先穿上。”
“謝謝師父。”江寧接過去展開,抖了抖,傅柏秋也穿好自己的,問:“為什麽想到來這裏工作?”
姑娘擡起頭,想了想:“我剛畢業,我爸想讓我去民政局上班,但是找的關系不夠硬,就往下分配到殡儀館來了,呆一年再轉單位。”
果然。
傅柏秋換好工作服,擰開保溫杯喝了口熱茶:“做這個要面對各種形态的遺體,有心理準備嗎?”
“放心吧,師父,我敢半夜一個人看《咒怨》呢。”
傅柏秋想說敢看恐怖片與敢摸真屍體是兩回事,但顯然沒必要費此口舌,帶去化妝室轉一圈便知道能不能做得來。
她雙手捧住保溫杯,嘴唇抵着杯沿,霧騰騰的熱氣漫上來,江寧盯着她看,咧嘴笑:“師父,你真好看。”
傅柏秋放下杯子,蓋好,戴上一次性口罩:“走吧。”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辦公室。
徒弟年輕,話多熱絡,一路問東問西,傅柏秋耐心地回答她,但對私人問題閉口不言。
“傅姐,帶徒弟啊?”
“嗯。”
化妝室裏停了三輛推車,上面躺着被明黃色綢布蓋住的遺體。傅柏秋應了同事的招呼,走到最靠左的推車邊,戴上乳膠手套,捏住綢布一角,看向江寧。
姑娘面色微變,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傅柏秋略微遲疑,松手,轉而捏住逝者腳底那頭的綢布,慢慢掀開。先是露出一雙灰中透青的腳,接着是小腿、大腿、上半身,最後才是頭。
這是一位老人,面色青灰,幹瘦僵硬,因着剛從冷凍櫃裏推出來,皮膚表面冒着寒氣。
江寧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傅柏秋溫聲安慰:“別怕,他只是睡着了。”
“嗯……”
推車一頭挂着逝者的身份信息板,傅柏秋掃了一眼,像是自言自語道:“98歲,自然死亡,是喜喪。”
聯想到昨天那個死于車禍的十五歲男孩,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人生難料,有的人平平安安活到自然走,有的人年紀輕輕遭遇飛來橫禍,誰又能預知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江寧點點頭:“高壽老人有福氣的,會保佑子孫後代。”
徒弟的接受程度比傅柏秋預想中要好些,好過前兩年她帶過的一個幹了三天就走人的男生。她打算慢慢來,畢竟不是每個人一開始就能受得了非正常死亡的遺體,而那些才是入殓師經手最多的類型。
這天傅柏秋帶江寧熟悉了下入殓流程,簡單練手,下午正常下班。
“師父,晚上你有空嗎,我想請你吃個飯。”兩人從淨身室走到辦公室,江寧腼腆地對她笑笑。
傅柏秋回絕道:“不了,有點事。”她想起時槿之今天要搬過來。
“好吧,那下次。”
“嗯。”
分別後,傅柏秋開着車回家。
進了小區,快到家門口,她看見幾個青壯年男士搬着個龐然大物往院子裏去,而時槿之走在前面,緊張兮兮地念叨:“小心一點啊,輕點,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 攻受分明.jpg